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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起复杂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高启明显更适合从事辩经工作。他走街串巷,搜罗各位硕儒文章,渐渐的摸清楚了关于岳飞冤案的看法。。。
其实这个事情本来就不复杂,只是背后牵连到了君臣纲常,才变得很难说清楚。
比如有一篇流传很广的文章,就把秦桧的行径都拿出来,痛骂一顿,都是他干的,如果牵连到赵构的部分,那也是被奸佞蒙蔽了,轻信了谗言。
高宗赵构固然有些错误,但绝对不能让他跪在岳飞的墓前,以君父之躯,跪下向臣子请罪,这是何等无君无父之举?
天人公愤,天地厌之!
断然不可为!
这篇文章基本代表了当下主流的意见,文章的署名也很有趣,“安敬老人”。
陶安,字主敬。
很显然,这篇文章出自这位宿儒的之手,某种程度也是李善长在跟麾下文官商议之后,放出来的风声。
毕竟在反复权衡之后,李善长还是不那么相信张希孟的话……毕竟老朱迟早要坐上那个位置,事实上现在的朱元璋,就是个准皇帝。
虽然同行是冤家,怎么骂赵宋天子都没问题,但是让赵构下跪,等于是否定了整个皇帝行业,属于掀桌子行为,断然不可为的。
不过老李也学聪明了,这种事情他还是不要直接掺和,让陶安出面,甚至还把这篇文章的草稿递给了张希孟过目。
这就是观点之争了,可不是党争,不要误会,咱老李从来不结党营私。
面对此情此景,张希孟也没有什么可说的,甚至他也希望展开一场彻彻底底的讨论,把这个事情说透。
果不其然,在短暂的酝酿之后,就有人出来反驳,首先写文章的竟然是余尧臣,他归附朱元璋这边有些时日,了解了不少情况,加上他本身比较激昂耿介,因此毫不客气指出,以岳飞之身份地位,断然不是一个丞相可以谋害的。
诚然高宗被欺骗一时,难不成还被欺骗一世?
过去是大家不敢把窗户纸捅破而已,十二道金牌,难道是秦桧背着天子发的不成?
赵宋已经灭亡了一百年,大元朝都走到了尽头儿。
正该万象更新,一扫颓唐的时候,难不成还要替前前朝的昏君涂脂抹粉?
说这话的人,根本不懂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的真意!
余尧臣的这篇文章谈不上多深入,但是非常契合当下的民心……许多百姓虽然没法写文章,发表什么宏论,但是总能去岳爷爷的坟前,表达一下心意。
因此每日前往岳飞坟前的人,络绎不绝,而余尧臣,还有几个年轻的书生,就在外面弄了个台子,不断讲述靖康之耻,讲述岳飞的数次北伐。
每每说到屈辱之处,台上台下,一片切齿痛恨,骂声不绝于耳。
如此昏君,难道不该跪在岳爷爷的坟前谢罪吗?
很快,就有百姓联名上书,向朱元璋请命,要求给赵构立跪像。
这时候张羽有适时写了一篇文章,他的立论清奇,角度刁钻。
张羽认为高宗赵构在给金国的国书中,用了“臣构言”开头,这就表明赵构已经向金人屈膝称臣,是地地道道的儿皇帝。
按照这个道理来看,三百年的赵宋江山,应该切开,前半段是赵宋,后半段是完颜宋。
称呼赵构为完颜构,是最合适不过的。
既然完颜构已经是金国臣子,如何能以中原皇帝视之?
既然不是中原天子,让他跪下又如何?
这篇文章一出,倒是没有别的效果,反而坐实了完颜构的绰号,顺带着还创造出了完颜宋,杭州百姓听完大呼过瘾儿。
而就在这时候,高启也出手了,他没有直接讨论此事,而是从史实出发,秦桧从金国返回之后,就兜售宋金议和。
由于得到了赵构的支持,升官很快,加上他拉帮结派,排挤了吕颐浩,掌握大权。
这时候秦桧就拿出了他的方略,简言之八个字“北人归北,南人归南”。
彼时宋朝的将领,韩世忠、岳飞、张俊等人,皆是北方健儿,他们手下的士兵,也多是北方汉子。
所谓北人归北,就是自废武功,自掘坟墓。
秦桧为什么要这么干?
在宋朝这边看来,君臣急于苟且偷安,如果朝中有这么一批北方武人,成天嚷嚷着恢复中原,杀回老家,光复故土,那就必须和金人一直打下去,议和根本成功不了。
而金国那边也深知这一点,他要要求宋廷放归北方之人,一来是瓦解宋军,二来是补充人口,恢复两河的经济民生。
这才是岳飞冤案的实情,至于其他的解释,都偏离了真相。
坦白讲,赵构也曾经挣扎过,比如南人归南,北人归北,赵构自诩北人,将安归?
所以在最初赵构也曾经大力提拔岳飞,让他年纪轻轻,就掌握重兵……但是随着时间推移,一些北方出身的将领,也在南方圈占土地,有了安逸的生活。
就犹如当初衣冠南渡的晋人一般,忘记了亡国之仇,只想着乐享江南,提出北伐的人,被视作异类,遭到排挤,祖逖、桓温,皆是如此。
高宗赵构也渐渐沉溺江南繁华,不思故国。
而此时依旧坚持北伐,并且战果斐然的岳飞就成了君臣一致的眼中钉,肉中刺……
其实提出北人归北,南人归南,就表明宋廷要放弃中原之地,放弃北方之民,一如他们无力收复燕云,放弃十六州百姓一般无耻!
岳飞的冤案,不是因为岳王爷说什么迎回二圣,也不是岳飞卷入什么立储之争……这都是在扭曲真实情况。根本在于恢复中原,还是抱残守缺。
岳飞作为恢复中原派的中坚,不改初心的表率,战果辉煌的神将,敌不过一群堕落的君臣,被这帮小人联手害死了。
所以说在岳飞坟前,跪着的不能只是秦桧等人,还必须有高宗赵构,因为他们都是罪魁祸首,不分彼此!
此时重提旧事,不是让一个死去几百年的皇帝,给一个臣子下跪那么简单,也不牵连什么皇权问题。
最最根本的,既然上位提出恢复中华,驱逐胡虏,那么就必须彻彻底底清算过去,消除人心当中的怯懦卑劣,放弃抱残守缺的懦夫行径。
哪怕贵为天子,在这件事情上,错了就是错了,该跪也要跪。
敬岳飞,敬的是恢复中原之志。
鄙夷赵构,鄙夷的是怯懦无耻之行。
所谓正本清源,明辨是非,要的就是这个!
高启把这篇文章流传出来,而且还堂而皇之署上了“青丘子”的名字。
没错,就是我写的,有想辩论的,只管过来就是。
刹那间,沸腾的议论,竟然有那么一丝丝冷静了。
“青丘子此论一出,谁与争锋啊!”
宋濂感慨万千,“张相,这人的一支大笔,胜过老夫百倍,有如此才子归附,也是国之幸事。”
张希孟含笑点头,“确实,他的话就连我也十分赞同,写不出更高明的东西了……不过这事情只怕没有这么简单。”
“什么?”宋濂大惊失色,“张相,上位英明睿智,心怀壮志,又有雄文在此,道理明白,难道还有人能推翻了?”
张希孟一笑,“夫人带着公子过来了。”
“啊?”宋濂又是一惊,“张相,你,你不是和夫人很熟悉吗?又是公子的师父,难道夫人会反对这事?”
“不不不!”
张希孟摆手,“这事跟夫人也没有多大关系,只是有人找到了夫人,要跟主公认一门亲戚。”
“亲戚?”宋濂大吃一惊,什么亲戚?
朱元璋还有亲戚吗?
老朱大哥的次子朱文正,二姐夫李贞,外甥李文忠,不是全都过来了吗?
貌似还有个大姐,不过朱元璋也早就说过了,这个大姐和他关系不好,早在多年前就断绝往来,或许早就死了,老朱家哪里还有亲戚?
“是,是朱夫子的后人。”
“朱熹?”宋濂更加吃惊,“张相,上位和朱熹有亲戚?”
“谁知道呢!”张希孟两手一摊,“疏不间亲,这事我也没法掺和,夫人也没法掺和,就只能看主公怎么办了。”
宋濂愕然半晌,他渐渐想明白了朱家人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冒出来……朱熹作为理学大儒,一生辩经无数,他的主要任务就是论述正统,替南渡的赵官家擦胭脂抹粉。甚至说理学都是为了这件大事服务的工具。
如今完颜构的绰号流传甚广,人尽皆知。
等于是否定了宋室南渡之后的正统,如果说靖康之前的宋朝,还勉强能充当中原正统,那么在靖康之后,宋朝就是个确确实实的小朝廷,而且还是卑躬屈膝的小朝廷。
借着讨论岳飞的案子,等于把宋朝的正统给否定了,也不啻于把朱熹的坟给刨了。
事情做到了这个地步,有人出来反弹,也就是情理之中了。
道理讲不过,就要打人情牌了。
宋濂怔了怔,他竟然有些不知说什么,毕竟要是有人跟他说,你是圣人后代,出身显赫,他也会高兴的。
别人一直诟病朱元璋,不就是嫌弃他出身低微吗?
如果能攀上朱熹的高枝儿,那可就一步登天了。
“张相,用不用去拜见上位,把一些事情说清楚?”
张希孟淡然一笑,“说什么?就算主公真的要认下这门亲戚,我们还能反对不成?”
“那,那我们的大业怎么办?”
张希孟略微沉吟,笑道:“所以说,我们要对主公有信心!这事主公能做出最好的决定,我们要相信主公!”
张希孟顿了顿,向窗外眺望,看着白云团团,绿树茵茵,轻叹一声,“宋学士,你是个文人,我也算半个文人,文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好为人师。总想着去教导别人什么,过去有人捧着孔孟之道,胁迫天子,我们要是拿自己的道理,强求主公,那就是犯了过去文人的毛病……毕竟主公可不是赵家人啊!”
宋濂猛然吸了口气,他觉得张希孟的话大有内涵,此时登门,逼着老朱认亲,算不算胁迫强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