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涌荡在空气里的热气褪去了,天凉了,天冷了。
天冷了,夜晚的希望村就变成了一座安安静静的园地。
老丁头坐在硌人的木凳子上,抽着浓浓烈烈的卷烟,借着柔柔的月光看着胸前那块刻着‘优秀员工’的铁牌子,粗糙的手在粗糙的牌子上轻轻抚摸着,他心满意足,欢喜得露出一口黑黑的牙。
姚大狗的耳边还是不停回荡着沙沙的声响,他知道那是银币发芽的声音,就又盛了半桶水放在门口,还把吃饭的瓷碗放进了木桶里。
余望的身子浸泡在黄暗暗的灯光里,从床底取出压在杂物下的铁盒子,打开盖子,眼里放着亮亮的光,一遍又一遍数着那散着霉味的钱。
梅丽丽给自己倒了一杯血样的葡萄酒,一边喝着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的脸红了起来,她就觉着,自己比那县城女人还要好看了。
村人们在这片安静的园地里,各自浇灌着内心世界的念想,越是浇灌,那念想就越是看不到生机,透出沉沉厚厚的死气......
和其他村人一样,卫铭也在浇灌着自己的念想,他穿着黑色的褂子,梳着齐齐整整的头发,坐在办公桌前,借着白亮亮的灯,认认真真看着手里的稿子。
办公桌上叠放着一摞稿纸,整整齐齐,每一张稿纸上都写满密密麻麻的字,都是以‘卫铭著’作为结尾,这是他这些年写下来的,每一个故事都融进了满满的心血,不过这心血并不属于他,而属于那些真正的作家。
看完手上的稿子,卫铭左眼里散着闪闪亮亮的光,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笑,他很满意自己的创作,无论是文字还是故事都让他沉醉,他觉得像自己这样的作家,理所当然应该名满世界,和那个大画家梵高一样。
沉默一会,他放下了手上的稿子,脸上的笑也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厚厚的重。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暗沉的世界上,左眼里闪起轻蔑的光,窗外这个世界名叫希望村,正是这个世界埋没了自己的才华,如果自己不是生活在这里,或许早该名满世界了吧?
卫铭又笑起来,笑里涌荡着满满的嘲讽,他的脑袋里闪过一张张村人的脸,觉得这些脸上透着愚蠢,因为他们并不了解自己的伟大。
我是个大作家,大文学家,他们怎么能不了解我的伟大呢?
在这个地方生活了三十年,卫铭并不承认自己是希望村人,他对这里也没有多余的感情,可是,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大作家,大文学家,不能对希望村坐视不理,他应该拯救这些愚蠢的村人,哪怕他们已经无可救药。
可是该如何拯救他们?该如何让他们认识到自己的伟大?
沉默着想着,卫铭的目光就落到了稿纸上,上面一层稿子是最近写下的,白白净净,仍然散着淡淡的纸香味,而压在下面那些则是这七年积累起来的,保存虽然完好,可是纸质早已泛出了黄,甚至表面都有了细细的裂口。
他把下面的稿纸取出,字迹的颜色褪掉了许多,黯黯淡淡,像只要有阵风吹来,就能把它们吹成细细的黑色碎片。
左眼的目光在稿纸上慢慢扫动着,这些故事是别人的心血,对卫铭而言,这也是他的心血。
它们已经活过许多年,还能再活几年?三年,又或者是四年?
活过三年四年之后呢,它们就会被时间冲刷成碎碎的渣,在这个世界上寻不到丝丝毫毫的踪迹,没有了踪迹,又如何能证明它们存在过?
卫铭继续着深厚的沉默,他不愿意让自己的心血就这样毫无作用地死去,可是又能如何体现它们的价值?
片刻后,他的左眼放出了刺眼的光,他想到了方法,不仅能够让自己的心血体现出价值,还能够拯救希望村愚蠢的村人们。
只要能把这些承载着文学的稿纸,发放到每一个希望村村人手上,这些稿子就有了价值,村人们也会因为看过自己写下的故事,而变得不再愚蠢,真正认识到自己的伟大。
他站起身子,在小小的书房里来回走着,因为激动,整个身体都跟着颤抖起来,他好像已经看见这些发黄的稿纸在村子里掀起的巨浪,也看见了村人们望向自己的目光,那里面流露着最崇高的敬意。
可是,该怎样把自己写下的稿子发到村人手上?
卫铭犯了难,又坐回到办公桌前,他愿意拯救愚蠢的村人,也认为自己写下的稿子是拯救他们的唯一方法,可自己总不能求着他们把稿子拿走吧?
窗外的黑暗越来越深,风呼啸着,夹带的寒意越来越浓,家家户户都关上了灯,村人们躺倒在床上,进入沉沉的睡梦里。
卫铭睡不着,一直思考着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把稿子送到村人手上,就在这时候,有一片枯黄的叶子被风卷动着,从窗外飞了进来,拍落在他的身上。
他拿起那片叶子,有种硬硬的质感,可这种硬却并不坚固,稍稍用力它就会化成碎末,就和他面前发了黄的稿纸一样。
枯叶是从窗外飘进来的,无声无息,如果自己没有坐在这里,第二天也就只会看见书桌上多了一片叶子,而不知道它是怎样到这来的。
他皱着的眉头松开了,左眼又亮了起来,因为他找到了把稿子送到村人手上的办法。
夜越来越深,整个村子都陷入沉沉的睡梦里,不安分的风还在呼啸,不眠的人走出了书房,他的怀里抱着一摞厚厚的发黄的稿纸。
被开门声惊动,冷娟睁着惺忪的睡眼从房间里走出来,说:“你要去哪?”
卫铭说:“去拯救愚蠢的村人。”
话音落下,他关上了锈迹斑斑的铁门。
风吹得卫铭的脸刺刺的痛,像被无数根针扎了一样,也吹得他怀里的稿纸哗啦啦作响,他赶忙用身体掩住,生怕苍老的稿纸被风一吹就结束了生命。
他的目光扫过希望村一间间冰冷得毫无生气的房子,在自家屋檐底下站了会,风慢慢小了,他也就迈着脚步走上了村道。
他来到隔壁一间泥砖屋面前,屋子里没有开灯,黑沉沉一片,有阵轻轻的鼾声从里面传出来,他站了会,从怀里抽出一张发黄的稿纸,从木窗里扔了进去。
稿纸落进屋子,无声无息,和刚刚那片枯叶飞进卫铭窗子的时候一样。
卫铭满意地点点头,笑了,抱着少了一张的稿纸走向了下一户人家......
在这一个沉沉的夜,卫铭用了三个小时,把一摞发黄的稿纸放进每一户人家里,每一张稿纸的最后都写着‘卫铭著’三个字,褪了色却仍然发着黑,在他眼里,这三个字能把村人从愚蠢的境地里拯救出来。
回到自己家里,关上厚重的铁门,卫铭的脸在黑暗里泛着白,可他左眼里的光却亮得刺眼。
明天,只要村人们从睡梦中醒过来,他们就会看到自己这些年来的努力和心血,他们就会为自己而疯狂,就会知道自己不是卫校长,而是卫大作家,卫大文学家,就会明白自己的伟大。
自己拯救了他们,解放了他们的愚蠢,他们崇拜自己,这是最完美的故事,难道不是吗?
冷娟从房间里走出来,她的眼睛同样在黑暗中透着亮,显然在卫铭离开的这三小时里并没有睡着,她定定看着卫铭,好像知道他刚刚做过什么事,说:“你已经疯了。”
卫铭的脸冷下来,说:“我没疯,我在拯救希望村。”
“希望村或许需要拯救,可能够拯救它的人不是你,而你难道不需要拯救吗?我拯救不了你,能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我是大作家,大文学家,我将名满世界,我为什么需要拯救?”
冷娟看着他,静静看着,空气因为这样的静而变得凝固,厚重得像有水渗出来,她关上了房间的门。
这一夜,整个希望村都在沉沉的睡梦里,可卫铭没有睡。
办公桌上的稿纸少了一大摞,空空荡荡,这是卫铭的牺牲,他为了拯救脚下这座村子而牺牲了自己这些年的心血,想到这里,他就更觉得自己是个大作家,大文学家了,也更觉得自己伟大了。
他并没有受到冷娟的影响,心情除了些些忐忑之外,仍然充斥着满满当当的兴奋,他站在办公桌前,站在窗前,静静等待着那道巨浪拍在希望村这片土地上,在这样的等待里,这一夜长得像条看不到尽头的河。
终于,窗外的天亮了,柔柔的晨光照进书房里,照亮了办公桌上的‘卫铭著’,也照亮了卫铭的脸,让他黑框眼镜的镜片泛起了白白的光。
他走出书房,吃过冷娟准备的早饭之后站到镜子面前,换了一件崭新的褂子,也把散乱的头发梳理齐整。
正正的身板,蓝色的褂子,齐整的头发,厚厚的眼镜,卫铭对自己的形象非常满意,特别是那透着一层灰色的眼珠子。
他觉得这不应该是一个校长的形象,而应该是一个大作家,大文学家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