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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马车在姑苏县衙门前停了下来。
经过县衙门口的路人本也只是随意的往这边扫了一眼,便准备收回目光。
寻常的热闹便是如此,分去一眼的目光已是极限。毕竟对于升斗小民而言,每日劳作,为吃饭米粮奔波才是一天的紧要大事。
马车车帘被掀起,有人掀开车帘,没有理会护卫的搀扶走下了马车。
挑着扁担经过的行人看的脚步略略顿了一顿,马车遮住了那人的大半身形,叫人着实看不真切。
看不真切便算了,挑扁担的行人看了两眼便要离开,马车车轴却在此时转动了起来,驾马车的车夫扬鞭一甩,吃痛的马儿奔去了一旁停靠马车的空地。
马车离开,这才露出了被马车遮挡住的人影。
暗紫色的圆领窄袖袍衫,虽只是常服,可如此正统而非偏色的紫色一看便不是寻常人能穿的,整个姑苏城能着如此正统的紫色常服的也数不出几个来,再加上脚上那双厚底官靴……来人身份已然昭然若揭。
前些时日才从长安回来的杨衍杨大人便这般站在了姑苏县衙的门前。
挑扁担的行人将扁担靠在墙角放了下来以作歇息,诧异的看向出现在县衙门口的杨衍,如他这样的行人还有不少。
自杨大人回来那日一出手便解决了杨家大宅门前那“哭丧”的麻烦之后,整个姑苏城似乎又恢复到了往年的平静。这些天一直没有什么事,便是有什么事,那也只是四邻街坊、小毛贼的小事,甚至都不消出动县衙,里正、街坊百姓就自己解决了。
眼下一连安静了多日,杨大人再次出现了……一股没来由的兴奋感涌上了心头。
又……又要热闹起来了么?
四领街坊间的争吵、扭打、抓头发咬人什么的热闹哪比得上大人们站在那里,不动手、不动脚、只动口的口舌之争有意思?
到底是读书人呢,这吵起来引经据典的,回头指不准还要找个教书先生来解读一番什么意思。
杨衍突然登门拜访?正在翻查姑苏城往年县志的庄浩然闻言顿时拧了下眉,冷笑了一声“来者不善”便将手边的县志推到了一旁起身向外走去。
他是看杨衍不顺眼,不过面上的工夫还是不能落人话柄的。杨衍官至正二品,朝服着紫色,眼下虽然装模作样的没有穿着官服,可偏偏穿了一身正统的紫色常服,若说没有旁的意思,谁信?
只不过这老狐狸总是如此,不喜欢直面硬刚,偏好拐弯抹角罢了!
“真真虚伪!”暗骂了一句杨衍,庄浩然扶正了官帽,走出衙门对上杨衍,远远的朝杨衍略略弯了弯身敷衍的施了一礼之后便淡淡开口了:“杨大人突然前来怎的不打声招呼?也好让下官准备一二!”
杨衍站在原地受了他这一瞧便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一礼,平静道:“庄大人不必如此客气!如今我告假还乡,并非在朝为官,是以用的是姑苏百姓的身份前来请庄大人相助!”
一席话说的庄浩然倏地发出了一声冷笑,扫了一眼杨衍身上的穿着,毫不客气的戳破了他的虚伪:“正紫色常服、厚底官靴的姑苏百姓,庄某倒还是头一回看到!”
来了来了!蹲在墙角看热闹的行人顿时激动了起来,只这一句就不枉他特地在这边“歇歇脚”看热闹了。
对庄浩然的冷言嘲讽,杨衍面色波澜不惊,依旧淡淡的说道:“庄大人先前问杨某前来怎的不打声招呼,好让你准备一二,杨某若是打了招呼,庄大人要如何个准备一二法?”
有些事,彼此心知肚明。
庄浩然一甩袖子,冷笑:“这要看大周律法……哦,对了,以庄某对律法的浅解,似乎没有哪条律法规定在下要为杨大人准备什么!”
三两句话之间庄大人已经出了两回招了,那杨大人待要如何见招拆招?一众百姓激动的等着杨衍出招。
只可惜……杨衍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半点不复回来当日对付裕水村村民的“神勇”,只依旧平静的说道:“如此,自是律法为重!”
如此见个县令便这么“怂”法子,哪像什么天子面前的近臣?一众百姓看的失望不已。
对上如此好说话的杨衍……庄浩然心里却没有半点喜色,反而愈发警惕,只觉得以这人的性子多半是以退为进,有麻烦要甩到他身上来了。
这预感下一刻便被应验了。
“今日杨某上门是想请庄大人查一件事,”杨衍说道,“有人模仿本官笔迹写信归家,挑得本官家中家宅不宁,以致我母亲受伤,我母亲身边多年的老仆失踪……”
“这同本官何干?”庄浩然听到这里,毫不客气的打断了杨衍的话,冷笑着看向杨衍,“什么人能模仿杨大人的家书?多半是你宅子里的自己人!既是你宅子里的自己人搞的鬼,杨大人,这等家事你自己都处理不了么?”
说罢这话,不等杨衍开口,庄浩然便朝着长安的方向施了一礼,而后似笑非笑的看向杨衍:“杨大人若是觉得家事难以处理,不如由庄某上奏朝廷请个大人来帮杨大人处理家事如何?”
一席话,寻常百姓或许一时之间难以理解,不过有读过书、略懂时政的秀才已然听明白庄浩然这话的意思了,便小声向一众看热闹的百姓解释起来。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便不说了,管好自己便是了。这齐家便是指治理家事。若是家事都治理不好,又如何去治国和平天下?”秀才向一众百姓解释道,“这等家事若是当真让庄大人上奏朝廷让旁人来帮忙处理,杨大人这仕途也差不多了。”
连一个宅邸都治不好的人又如何去治国?所以……
“庄大人今日真真勇猛,大抵是因着杨大人回来那一日裕水村村民的事,憋了一肚子气呢!”秀才说着唏嘘不已,看向庄浩然,眼里莫名的多了几分欣赏,“这般不畏强权的县太爷可比原先那位唯杨家马首是瞻的好的多了!”
杨衍听罢庄浩然说完,神情却依旧平静的不见半分波澜,而是继续开口道:“若是家事自不牢庄大人费心,可这不是家事。”杨衍说着看向面前的庄浩然,神情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老仆失踪之时身上带着一份来自荆州石南的书信。”
庄浩然脸色微变。
……
……
离开洛阳之后便没什么事了,白日里赶路,夜里便在官道旁的空地上扎营休整。
毕竟他们又没有什么需要千里加急赶回长安的急事,休息这种事还是有必要的,尤其对于骑在马上跟随的护卫而言更是如此。
吃了一碗清汤寡水家小葱的阳春汤面之,趁着饭后歇息的时候,姜韶颜坐在官道旁的小山丘上同身旁的季崇言说话。
“杨衍眼下应当早回到姑苏了,你说他会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姜韶颜问身旁的季崇言。
对杨衍的了解她还停留在二十年前,彼时的杨衍心思已然深沉,却远不是如今过了二十年之后的他所能比拟的了。
比起她来,季崇言应当更了解这个人,即便杨衍回京不过一年有余,且季崇言在杨衍回京的这一年内并不在京城,可早早布局江南道的事让她有所预感:季崇言应当很早便盯上杨衍了。
“他当然不会束手待毙,”季崇言说道,“事情做的再干净,那些书信总是能确保确实有人插了手,所以,他当会以那些书信入手调查这件事。”
能写出这样书信的人自是个模仿笔迹的高手。
姜韶颜想了想,问季崇言:“江南道可有这等描摹高手?”
“有!”季崇言点头道,“而且数量还不少。”
听到这里,姜韶颜蓦地松了口气,谈道:“数量不少便好!一个一个去查也足够杨衍费些工夫和精力了。若只有一两个,我反而担心他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数量多的话,不少描摹高手突然出事必然会引起麻烦,杨衍当不会这么做!”
毕竟还有朝堂政敌在盯着杨衍,这种会落人口舌之事他自是不会做。
“他当然不会这么做,他会找人来做这件事!”季崇言说着看了她一眼,道,“那个新上任的姑苏县令庄浩然是最好的人选,且他于书画之上颇有见地。”
没成想会在季崇言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姜韶颜诧异:“可庄浩然可不像那等听之任之之人,且不说他本人对杨家的态度,就说他所在的政党似乎也与杨衍不合!”
这等情况下,杨衍要如何让处处与自己不合的庄浩然听话?
“叶家那个案子当年重提于庄正老大人的清名损伤不小,贪功冒进之说不绝于耳。”季崇言对上女孩子望来的目光,细细解释了起来,“彼时正逢庄浩然入仕科考,他乃庄老大人之后,功课又好,每一次入场名次皆不出前三,在考生中名头很响。世人非圣人,对同届的学子而言,敬佩有之,妒忌亦有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叶家的案子来的突然,庄浩然名头受损不小,自有人不客气开始有所动作了。
“人之妒不可小觑,于有些人而言不亚于深仇大恨。”季崇言说道,“庄浩然父亲早逝,其母温柔坚毅,在当地有节妇之名。”
关于庄浩然这个人的过往,姜韶颜自是查过的,知晓其母是在叶家案子发生之时,郁郁之下担忧成疾而亡的。
不过,看季崇言突然提及此事,看来庄老夫人的死似乎另有隐情。
“郁郁成疾不假,油尽灯枯亦不假,可庄老夫人故去的如此突然确实有问题。”季崇言说道,“庄浩然之父早逝,当年求学时有一玩得好的同窗。叶家案事发时,那同窗在荆州石南那个地方做县令,因着庄浩然彼时在书苑因叶家之事被同窗排挤,便照拂故人之后让庄浩然去自己的府中小住读书。”
这本是一件义举,可义举有时也会惹来麻烦。
“庄老夫人陪同庄浩然读书,囊中羞涩便也入住府中,他母子二人住偏院,那大人携妻与子住正院,一开始倒也相安无事。”季崇言道,“那县令还到处为庄浩然之事奔走,因彼时庄正老大人的事闹的太大,还有荆州当地官员主张以家风不正去了庄浩然的科考名额。”
虽说大周律法也算开放,可祖上若是有问题,例如为匪、背负人命官司为恶等等,其后能否入场科考是要重新评估的。
“庄老大人之事彼时已演变成政党大事,自是有人大做文章,将其描述为草菅人命之徒,若是如此揪着不放,庄浩然未必能继续科考。”季崇言略略解释了一番当时的情形之后,又说起了石南县令之事,“这等收留故人之后的义举本是善事,可却在王散大人插手帮助定下庄浩然科考名额后突然出了事。”
季崇言说到这里,神情微冷:“那为故人之后奔走的石南县令被人发现同庄老夫人衣衫不整的躺在床上同床共枕。事发之后,其妻当场崩溃昏厥了过去,待到醒过来之后便疯了,其子愤而离家出走音讯全无,石南县令自己百口莫辩,更麻烦的是,昔日不少同窗都知晓这位石南县令在同庄父同窗时一同倾慕过昔年的庄老夫人,如此,‘旧情复燃’‘勾搭成奸’之说不绝于耳。”
女孩子听到这里,已然隐隐猜到接下来的事情走向了:“好不容易才让庄浩然洗去麻烦,重新得了科考入仕的机会,以庄老夫人的性子决计不会让庄浩然的仕途留下把柄,我猜庄老夫人自尽了。”
季崇言点头,看向女孩子,神色柔和:“庄老夫人投缳自尽了,只临死前留下遗书道她同石南县令之事是受人迫害,庄老夫人一死,妻疯子失踪的石南县令也选择了自尽,临走前留下的遗书亦道自己是清白的。”
一桩义举成了悲剧。不过于真正动手作局之人而言不会觉得死了几条人命有什么可惜的,于他们而言只会觉得好不容易作起的一场局就这么没了有些可惜。
事情至此并没有完。
“王散这等人物既然要用庄浩然自然不会留下把柄,是以立时动用人手找到了除庄浩然之外另一个活口——那石南县令之子。”季崇言说道,“那孩子彼时十五岁,还未定性,本就极容易被人利用,是以找到那孩子时,他对父亲与庄老夫人恨之入骨,而后得知两人相继自尽留书自证清白,又被告之两人是被人谋害之后,也选择了相信,只是……他道自己先时因不知内情恨父亲所作所为,竟写了一封书信找人送信前往长安准备告御状。”
御状当然没有这么容易告的,不过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而言却是根本不懂其内的弯弯绕绕。
“王散知晓之后,立时派人去截了那封书信……”
姜韶颜听到这里,忍不住皱眉:“没截到么?”
“送信的人截到了,”季崇言看了她一眼,顿了顿,又道,“看似信也是截到了,不过并没有亲手拿到那封信。”
姜韶颜恍然:“其中出了什么岔子么?”
以王散这等政党之首的手段按说做事不会留下这样的把柄。
季崇言看了眼蹙眉的女孩子,长话短说:“截到人时是雷雨天,那送信之人,当着大家的面被雷连人带身上的信一同劈成了黑灰。”
姜韶颜:“……”
“这等巧合,王散这等人当然不会随便相信,亦是将信将疑。不过想着这件事既是针对庄浩然的,是以庄浩然科考入仕乃至之后的几年一直在提防突然冒出来的信。”季崇言说道,“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便连我都快要觉得当年雷劈之事只是个巧合了。”
他会笃定此事不是巧合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那石南县令之子同发疯的县令夫人在前几年一次出游散心时意外坠崖,找到时两人都已死去多时了。”季崇言说着,看向姜韶颜:“这未免太过巧合了!”
当时写信之人已经死了,若是此时再冒出一封信来,已然死无对证。且当时石南县令之子正是最恨其父同庄老夫人之时,信里的内容定会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这两人,到时候庄老夫人即便身死亦然百口莫辩,就如同死去的庄正老大人一样。
当然,让他笃定杨衍会拿此事要挟庄浩然的不止如此。
“我今早收到飞鸽传书,两日前杨衍去找庄浩然,道家里出了事,要告官请庄浩然接手此事。”季崇言说到这里,笑了笑,语气之中有些嘲讽,“家在姑苏,姑苏地方上出了事找当地官员来办事,杨衍做事一贯如此,从头至尾都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所以,你怀疑那封信在杨衍手上,他以信做要挟,让庄浩然出面做这个恶人帮他办事?”至此,事情前因后果已然理清楚了,姜韶颜忍不住道,“让对杨衍一党恨之入骨的庄浩然不得不为他做事,还当真可说狠厉了!”
“同他比起来,杨老夫人同大丽的那些手段简直如同稚童玩闹一般!”姜韶颜轻哂了一声,“可我不觉得庄浩然会就这般受制于人!”
这位新上任的姑苏县令亦不是听之任之之人。
“愿不愿是一回事,可这件事他必须先接下来。”季崇言说到这里,眼底一片清明,“若是没了仕途,他拿什么同当年迫害其一家之人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