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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魆魆的,有雪簌簌地飘落。北方鹅毛大雪与南方的秀气颇为不同,这黑夜中洒落的雪粒,给墨盒郡守府上的紧张肃凝,添上了几分轻软舒意。外方舞阳翁主替嫁,此地江照白坐镇。他已经拿下了当地刚换上不到两个月的新郡守,郡守瑟瑟发抖地拱手站在廊檐下,看江三郎坐在屋中,有条不紊地安排攻打计划。
却从某一时刻起,计划的推进遭遇了阻碍。
城中不知怎么摸进了一队新来的士兵,与墨盒留守的程太尉麾下交战。这比江三郎的计划还要提前许多日,江照白不由被打乱了阵脚。那队陌生军队行动极为快,这边的人还没摸清楚是敌是友,人已经在深夜中杀出了一条路。对方行军诡异,东一脚西一头。然江照白翻开墨盒布防图观看时,心情沉重地发现对方于墨盒的城防极为熟悉。好似墨盒便是他的后花园一般……
江照白不停地去堵对方捅出来的口,神色凝重,百般不得其解……
他盯着布防图看,思量若自己是对方,想要占领墨盒,最先会摸去哪里……他心中一顿,当即惊出了一身汗,脱口而出:“来人!派兵严守郡守府!他们可能要从这里突破……”
房屋檐顶,黑色的影子隐隐绰绰。数不清的弯勾来自上方,甩了下来。短短不到一刻时间,无数黑衣军士借着弯勾之力,从府外翻了进来。他们不言不语地收整着郡守府留守的人,口里喊着“投降不杀”。江三郎当机立断,命令手下人投降。
他自己在屋中踱步,身边跟着几个武艺高强的将士不肯离开。
雪纷然而落,静谧无声。一团团、一簇簇,像是寒夜绽放的白花,悠然无比。灰暗的光影中,烛火照着雪,它在光中闪着银辉,冰冷又温和。在这黑与白交映的天地下,摸进来府中的士兵在通往江三郎所在房舍的通道上,忽然让了开来,往后排出了一条路。江三郎站在开着门的屋中看去,见到排排飞雪火光下,郎君玄黑窄袖,面容沉淡,从人中走了过来。
江照白愣了许久,有些恍惚地看着对方踏进了屋中。
郎君眉目间冷毅英朗之气不减,多了几分让人生畏的凌厉戾气。当他抬起眼睛看人时,眼底神情深不见底。他站在墨盒的初雪沉夜中,走进屋中时肩上的雪花融化,眉间的冷意却不消减。他负手站在江三郎面前,江三郎陡一瞬,怀疑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江三郎微微踟蹰:“阿信……”
这个人是李信。
但若非李信看他时神色稍微收敛,还偶尔能看出几分昔日少年的影子来,眼前这位周身遍布凛冽杀意的郎君,江三郎根本不敢相信。江照白尤记得上次在长安与李信相别时,李信眼底笑意还意气风发,蓬勃向上。然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李信,那气势沉沉压着,江三郎连说话都感觉气息不畅。
江三郎收整了下心情,让自己露出惊喜的笑来:“阿信,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李信问:“我刚才进府时,听到一些话,大约是舞阳翁主替嫁什么的。你什么意思呢?我怎么听不懂这话?”
李信说话声音淡淡,跟在江照白身边的两个将领脸色微变。江三郎却在做好准备后,并不畏惧,而是笑了笑:“阿信,你夫人现在就在墨盒。”
“其实就是你猜测的那个意思。我要动蛮族军队,要动墨盒现在的兵马,你夫人在为我们争取时间。我已经与她约定好,我会尽快去援助她,只要她把时间拖过……”
江照白话没有说完,李信往前走了一步。他一言未发,迫人的气势就往前压了一步,手抬了起来。江照白虽然也习过武,但是如他常说的那般,他是文臣,轻易不动武。江三郎在李信的压力下几乎喘不上气,他身边跟着的将领中的一个反应了过来。那人往前跨一步,盯着李信抬起来的手大喝道:“你要干什么?!”
他话中的气势没有传出去,李信抬手时,他正要凑过来。在外人眼中,就像是他主动迎上去,让李信捏住了咽喉一样。李信看都不看,捏住那人咽喉,手往外随便一甩。噼里啪啦,那人被从门中甩了出去,扔到了冰雪覆盖的地面上。他没有被杀死,却一路撞到了不少东西。瘫倒在雪地上时,此人一动不动。有人大着胆子把他翻了个身,看到他口鼻处皆渗了血,人虽然没死,内伤却很严重。
江照白惊骇:“李信!你干什么?!”
李信眉目不抬,漠然道:“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身边所有人讲,不要触我的底线,我不给人第二次机会。但我现在想,我连一次机会都不应该给。我信任别人,别人却不信任我。我和你相交多年,你却在我不在时,动我的妻子……我没有杀你,已经是看在你我多年的交情上了。”
“你!”
“江照白,这一推,你我数年交情不复存在,”李信仍然淡声,“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别人左猜右猜猜不准,你是一猜就准。你踩着我的底线走,还指望我什么呢?就这样好自为之吧。”
他说完话,一步也不停,转身就往外走去。
江照白追两步:“那舞阳翁主……”
“我亲自去!”
“阿信,你听我说……”
李信不听。
他已经听了太多人的话了,一次次在人身上栽跟头,却还是一次次地信任人。其实无论江照白做什么,李信都不会那么生气。就算江照白去投靠程太尉,李信都会听他的解释,听他是不是有为难之处。在李信这里,只有闻蝉是不能动的。
他根本不相信江三郎的解释。
他要听,也要自己去问闻蝉。
他不再一次次把自己的真心丢出去,给他们践踏了。他们不珍惜,他也无所谓。他不会再去抱以希望,不会再等着什么。他心里总共就这么几个人,闻蝉在其中最重要。他不信江三郎不知道。江三郎知道,却还敢利用他的妻子……
李信心如刀割。
他漠然地想:不就是因为觉得我死了,就没人再保护我的知知了么?就随便利用知知了么?
所以我活着。
当我身陷地狱,当我痛苦难堪……只要有一线可能,我都要从泥沼中爬出来,重新回到她身边。
披着风雪,李信出了府邸,上马带领部下去追人。身后,江三郎怔在屋中许久,回过神后,算算时辰,心中暗道不妙,忙让人去寻舞阳翁主……
这个时候,闻蝉着婚服,坐着车,在城中已经转悠了一段时间了。闻蝉没有第一时间去婚房,她提出要求,想上墨盒最高处的角楼去看看。郝连离石与她是旧交,还是个不清楚大楚婚事流程的蛮族人。郝连离石也不明白这个车为什么走得这么慢,闻蝉又为什么还能在中途停车去逛一逛。等到手下人来请示时,郝连离石驾马到车前,俯身看车中女郎秀美却清冷的面容。他看出她不太高兴,为了让她高兴点,她要下车,便下车吧。
闻蝉提着裙裾下马车,拒绝了青竹等女的陪伴。郝连离石亲自陪闻蝉登楼,并没有意会到身后青竹眼中流露出的担忧之情。闻蝉何止是不带青竹呢,她连乃颜都不带。当然,在这么多的蛮族人队伍中,乃颜也不敢出现,恐怕被人认出来。阿斯兰为了帮女儿,主动带兵北上去对抗等候在那里的蛮族军队。临行前留下了乃颜,乃颜却被闻蝉三言两语给骗走。反正青竹找了乃颜一天,都没找到……
她们不知道这个时候,可怜的乃颜被灌醉了酒,绑在了柴房中,还被人从后打晕了过去。闻蝉身边所有护卫都听她的话,就乃颜可能是个变数。临走时,闻蝉顺手把乃颜给解决了。
没有了乃颜,闻蝉与郝连离石顺利登上了角楼。寒风烈烈,大雪扬洒。天地间灰蒙蒙一片,仿若渡了一层雾。他们站在楼头上,看到楼下的灯火,城中的火光。再远的地方,已经看不到了。
闻蝉静静看着深夜出神。
郝连离石站她身边:“你是不是很舍不得大楚?我也不知道,你们皇帝说的什么和亲的风陵公主,居然是你。”他神色间有些喜意:“如果早知道是你的话,我便不会那么抵抗了。肯定早早就来迎亲了……小蝉,我来晚了,你不生气吧?”
闻蝉:“我不生气。”
郝连离石又道:“你也别伤心了。你要是留恋大楚,以后我肯定想办法带你回来的。小蝉……”
闻蝉打断他小心翼翼的奉承般的话,伸手随意指向一个方向:“离石大哥,你看!”
郝连离石对闻蝉有很深的好感,闻蝉说什么,他都会认真去看。他第一时间没看见闻蝉指的那个方向有什么,但看一眼女郎清丽的侧脸,郝连离石觉得自己一定是看得不仔细。他心中惭愧,往前方栏杆处走得更近一些,努力地看去……闻蝉比他落后了一步,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袖中寒光露了出来。闻蝉握着匕首的手很稳,向着郝连离石的后背,刺下去!
清亮色夺人余光!
多年在生死间打摸的经验,让郝连离石即刻发现了闻蝉的动手。他的后背肌肉痛得骤然一缩,立刻缩背旋身而起,手抓向身后的那把匕首。他非常意外地发现闻蝉会武功,他震惊万分,既痛心于闻蝉突然对自己下杀手,又惊讶于昔日那个柔柔弱弱的女郎杀人时,面容居然如此平静。
闻蝉从后砍了他一刀,郝连离石去夺她手里的匕首。两人站在角楼上对了好几招,郝连离石的轻敌,让他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拿下闻蝉。但他武功到底高于闻蝉,男儿郎的体力又不是女郎的弱质纤纤可比。郝连离石很快制住了闻蝉的手腕,他气得手哆嗦,几乎要用力捏碎闻蝉的手骨。
郝连离石抬头要质问时,看到闻蝉乌黑潮湿的眼睛。她的睫毛上沾着雪花,红色纹饰在领口飞扬,眼睛的清澈干净,拧着眉吃痛的表情……这般的脆弱,有天生让男人怜惜的美。郝连离石心口一抖,松开了手。闻蝉反手一划,匕首从他手臂一路滑下去。血珠飞溅,她被郝连离石的大力往后推去,后背撞上石栏,差点痛晕过去。
手中的匕首咣当掉落。
郝连离石大声喊着什么,闻蝉没听懂。他又用大楚话说了一遍:“你是谁?!你不是我认识的小蝉!”
闻蝉说:“你认识的小蝉,早已被你们逼死了。”
郝连离石:“……”
她充满深意的话,让他这个外邦人听得很费劲。他费解地看着她,不懂她明明好端端站着,为什么要说自己已经死了?!郝连离石心里有被欺骗的错觉,他对闻蝉向来很不错,他万万想不到闻蝉会这么对自己!他气得不行,胸中气血翻涌,手指着闻蝉,好几次都想冲出去揍人。
闻蝉冷然无表情。
郝连离石要再说话,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的密杂脚步声。十来个蛮族士兵上了角楼,着急地跟蛮族王子汇报:“不好了!我们发现墨盒被包围了,我们的人联系不到信号了!王子,墨盒肯定有事发生!”
说话中,他们看到了郝连离石的手在往下滴血,并看到背靠栏杆站着的新嫁娘。
几人当即大怒,到这个时候,七七八八都猜到了。郝连离石不敢想象地看向闻蝉:“你们大楚人要违约?!所以派你来刺杀我?!我还是不敢相信,你会做这种事!”
他无法将眼前女郎,与记忆中的女郎合二为一——“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闻蝉终于开了口:“因为你是蛮族人。你没有对不起我,我却绝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们大楚北方风雨招摇,朝中有太尉作威,关外有你们作恶。你们里通外合,至我大楚于水深火热。我们天生身份相对立,我对你下手,有什么难以理解的?”
郝连离石胸口一滞:“我、我以为你跟那些大楚人不一样……”
冰凉的雪覆在伤口上融化,他茫茫然地想:仅仅因为这样吗?立场不同,所以必须厮杀?就因为他是蛮族人?小蝉便用这样仇视的目光看他吗?
他身边的人大声道:“王子,别跟她废话了!杀了她,咱们再下去,跟他们大楚人拼了!”
郝连离石沉默着,看闻蝉的眼神很复杂。他迟迟不下命令,手下人对闻蝉横眉怒目。于这种时刻,闻蝉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话,却猜到了他们大约很恨自己。闻蝉说:“匕首上涂了毒,要想活命,你下去和墨盒的人重新交涉吧。”
郝连离石微惊,看向自己的胸口与手臂。这两处都被闻蝉的匕首划过!眼下留的血还是鲜红的,郝连离石一时分不清闻蝉是不是在骗他。
他心中犹豫,身边人又开始大吵。且他们看王子对这个大楚女郎下不去手,恶向胆边生,主动迎上前,要对闻蝉下杀手。闻蝉看出了他们的意图,身子往后再退。她美目瞠起,高声喊道:“谁敢碰我?!”
她翁主的气势难得一出,威压流向四方,竟震住了几个蠢蠢欲动的人。
闻蝉看向沉默着的郝连离石。她盯着这个身材高大的蛮族汉子看半天,神情变得有些恍惚。她忽然低低笑起来,笑得十分轻柔,梨花照水一般,让周围怒盯着的男人们都惊艳了一下。闻蝉轻声问郝连离石:“离石大哥,我们相交一场,你就只记得我,不记得我表哥么?”
郝连离石愣了下,才想起来李信。他自然记得李信——郝连离石脸色有些不自在,他刻意遗忘李信,也不过是因为自觉李信与闻蝉昔日太亲密了些。如果闻蝉要嫁自己,郝连离石并不想提起李信……但如果闻蝉不嫁给自己……
郝连离石怅然想到:她莫非想嫁的人一直是李信吗?
他声音涩涩:“你……”
闻蝉发丝被风吹乱:“不错,我从头到尾都在骗你。我不是要嫁你,我根本不可能嫁你,因为我已经嫁人了。”
“离石大哥,我表哥,就是我夫君。”
“他是被你们逼死的。”
这是闻蝉丢给郝连离石的最后一句话。
郝连离石心头一颤,骤然抬目去看闻蝉,往前扑过去。那女郎轻轻笑着,在他们震惊的目光中,翻过栏杆,往楼下跳了下去。郝连离石猛力飞扑,眼睁睁看着她的衣袂从自己手间滑了过去。他大吼道:“小蝉!”
闻蝉往黑暗中走一步。
她望着沉沉黑夜,看着浓夜中的飞雪出神。她往前跨一步,从高楼上跳了下去。果决而坚定,就像她无数次想的那般。
夜雪杂乱飞舞,她像是看到李信般。
她微微露出笑容,决绝而无畏。她心中说,夫君,我来陪你,你不会寂寞的。她心中想我们永远在一起,你不是一个人。她心里对爱自己的人抱歉无数次,可她思来想去,她在夜间不停地流泪,她还是想去陪李信。
她喜爱他。
不忍他孤独。
不想他孤身。
这纵身一跃,闻蝉第一次做来,却像是已经做了无数遍一般熟悉。
风在她耳边嘶吼,气流流速变快。她望着这个漆黑的世界,告别这个浓黑的天地。她想她已经做完了能做的,剩下的就是他们的事了。她可以无憾,可以去找李信。她不想再等,怕自己晚些时候,就再也不能见到他……
女郎纵身飞跃跳下城墙,吓住了所有人。
远远的,却有一骑飞驰而来,破开浓夜,在寒雪中穿梭若光雾。
那声音大声喊——“知知!”
马飞上半空,高嘶长鸣。雪漫漫,李信纵身而起,踩着马背,借力向上再蹿高一丈。他伸出手臂去接抱楼上跳下来的女郎,全心全意地去接她。
他心脏狂跳,喉咙堵塞,声音震天——“知知,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