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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安四年,孟冬,初一大朝会。
宁帝继颁布青苗、均田两法后,再度出乎意料地往看似平静的水面中砸进了一块巨石:诸王就藩。
满朝臣工,尤其是几位内阁大臣,当场愣怔。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皇上越过内阁直接发布政令。
严阁老看了眼同样脸色微颓的徐劼,松弛的眼皮半垂着,掩下眼底的黯然。
皇上此举,明显再发出一个信号:对内阁的不信任和不满。
想到几日前接到的皇后娘娘的那封回信,严阁老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一反往日的藏锋,在左宗正慷慨陈词祖宗之法不可轻易、言辞激烈表示反对之际,首个站出来明确表示支持皇上的决定。
符崇岳紧随其后,附议严阁老。
内阁五人,林远尚在越州主持灾后重建,严阁老与符崇岳出列,也只能代表内阁半数的倾向,朝臣们的目光瞬间就聚焦在了另两位阁臣身上。
经由皇庄和越州两件大案,宁帝的决绝铁血手腕已初露锋芒,朝臣们不得不面对现实,往昔宽厚仁和的皇上,已经开始释放他的另一面。
徐劼并未犹豫多久,很快出列表态,支持皇上的决定,陈寿紧跟着附议。
内阁尽数拥护皇上,群臣见状,纷纷附议,一时间,宗人府和少数几位都察院和六科言官的反对声音相形见绌。
宁帝稳坐在御座上,俯视着跸阶下的群臣,面无异色,让人猜度不出丝毫的心绪。
“皇上,祖宗之法不可轻易,诸王封而不就藩,乃圣祖皇帝钦定,岂可轻易改之?!”
御书房内,都察院右副都御使陶臻言辞恳恳,反对态度坚决,“圣祖当年立下此策,目的就是防范藩王在封地拥兵自立,割据一方,进而威胁皇权,危机我大宁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一统太平盛世!”
“臣腆为天子耳目之职,身负纠劾百司、明辨曲直之责,正天子视听,亦责无旁贷,若能让皇上不再一意孤行,臣,死不足惜!”
福海随侍一旁,听得陶御史这番话,嘴角不由得抽了抽。
嗬,这意思,是要死谏?!
自今上登基,这位陶御史就是出了名的爱找皇上茬儿,从行走坐卧到政意论策,甚至是皇上对后宫的态度,尽在他上谏的范围之内。
福海对这位陶御史的印象,一个词概括,就是:欠儿!
偌大的御书房,只有陶御史以头磕地的声音,没一会儿功夫,打磨光滑的青石地面上就血迹氤氲。
然而,宁帝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抱臂靠坐在御椅上。
“皇上——”一同觐见的宗人令庆亲王贺纶欲出声为陶臻解围,却别宁帝一记森冷的目光阻止。
迟迟得不到皇上的回应,陶臻头头见响的磕头也没法儿停,只得硬着头皮继续磕。
流血加震荡,很快,陶御史和单薄一点边儿也不沾的身体开始明显打晃。
祁杭作为陶御史的顶头上峰,都察院的老大,始终保持旁观,丝毫没有为其出头解围的意图。
沉闷的叩首声连续不断响在压抑无声的御书房内,仿佛陶臻的额头不仅磕在了青石地面上,也磕在了在场诸人的心上。
终于,在陶臻气力不支几欲瘫倒在地之际,宁帝悠悠开口道:“诚如陶御史所言,诸王不就藩乃圣祖所定,然,时移世易。朕自幼熟读帝训,可从未在圣祖的遗训里见到过这条规矩永世不可更易的只言片语。”
宁帝冷然的目光淡淡扫过垂手站在一旁的几人,最后定格在额头高肿渗血、形容狼狈的陶臻身上,“说什么祖宗之法不可轻易,不过是你们自己的猜度、想法。言之凿凿,还以死相挟,怎的,是朕的祖宗们托梦给你们了吗?那要不要朕送你们过去,与祖宗们详细谈谈,该如何能拦下朕!”
“臣等不敢!皇上息怒!”房内众人齐齐跪倒,惶然叩首。
祁杭险些因为皇上这番话爆笑出声,忙随着跪了下来,将头垂得低低的,咬唇掐腿,总算是把这口气卡在了喉咙。
“你们担心什么,朕自然明了。”
宁帝话锋一转,眼底的冷意渐收,道:“不就藩,就能避免同室操戈了?三王之乱,跸阶前的血可是才干了不到十年。京城,弹丸之地,王族勋贵聚集,不论旁的,你们且看看京兆尹鲁鸿快掉光的头发,就知道其中多少麻烦事。”
“皇上,臣担忧的是,王族勋贵们之中任是再骄纵之人,在天子脚下也会受威慑懂得收敛,若是放归封地,无所挟制,臣恐会殃及更多无辜百姓......”庆亲王贺纶乃宁帝血亲皇叔,此时,也就他还能在宁帝搬出祖宗们的名号之后继续表抒自己的想法。
宁帝素来敬重庆亲王,适才早朝大殿上,庆亲王虽也不赞同宁帝的做法,却并未当众出言反对,这让宁帝很是欣慰。
“皇叔的顾虑,朕岂会没有想过,然,威慑有时,法度恒定。安逸得太久,总有些人要得意忘形,粉饰太平,最终只会荼害更多无辜。激浊扬清,亦是对地方官员的磨练,不是吗?”
这是明晃晃地要用权贵们给地方官练手的意思啊!
庆亲王震惊之余一时忘形,细细打量着宁帝的眉眼,仿佛从未看清他一般。
不知何时,这个曾经最不被皇兄看好的孩子,竟隐隐镀上了一层与他相似的气蕴。
不知该喜该忧啊......
庆亲王在心里重重叹息一声,深知宁帝心意坚决,只能作罢。
陶御史虽然被抬出了御书房,然而,宁帝欲整肃王族勋贵的消息却未被带出去只言片语。总共就那么几个人,谁也不想以身试验龙鳞卫的办事能力。
严静思次日就收到了宁帝传来的消息。左云与宫中联络,用的是龙鳞卫特别训练的信鸽,京城与皇庄之间,消息往来一趟,也不过是两个时辰之间。
宁帝对两位幼弟极为疼爱,年满十岁便封了王,享受王爵俸禄,但却尚未赐予封地。现如今,诸王就藩,宁帝第一件事就是给两个皇弟划了封地。
怀王贺重炀,封河朔三州。
康王贺重泽,封岭南二府。
另,宁帝特旨,恩准太妃随子就藩。
严静思将最后这条消息放在舌尖反复品味,最后不得不感叹:不愧是在皇宫内院里浸染长大的,心掏出来,都比别人多俩窟窿!
替他操心,纯属自己想不开。
配院的取暖工程基本完工,严静思亲自口头遥控验收。随着炉火渐旺,热气顺着铁管源源不断地输入暖气片中,不多久,房内的温度明显升高。
绀香好奇地用手掌反复飞快地触碰通了热气的暖气片,迭迭惊叹:“娘娘,冬日里洗了衣裳,用这热气熏着可比用炭炉烤好多了!”
宫中虽按时发放四时衣裳,但可供替换的也就那么一两套,其他时节还好,但到了冬天,摊上连阴天,衣裳洗了往往好几天也干不透,加之房内的用炭也有限制,故而有时候穿上身的衣裳还带着潮气,很是不舒服。
如今,配院的下人房里都装上了这种叫做“暖气”的铁片,每每想到这里,一众宫婢们对冬日的怵意一扫而空,反而生出些期待来。
这等好物,严静思自然不会忘了娘亲和弟弟,一早就派了两个有经验的工匠带着手信去了定远侯府,想来这会儿也该安装得七七八八了。
时节虽刚入孟冬,但农历十月的京畿,夜间也开始结冰。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暖气试烧后,就再也没停下来过。
严静思坐在温暖如春的暖阁,头上插满了巴掌长的银针,活脱脱一座人形信号接收塔。
洛神医如期从越州赶了回来,正式开启了严静思治疗头疾的噩梦之旅。
短短一刻钟,严静思后背的内衫就被疼出来的冷汗浸透。
这样的“酷刑”,她还要继续忍耐七段。
想想就觉得前途无亮。
“师父,我受不了了——”
忍无可忍,严静思颤着尾音告饶。
洛神医神色凝重,“真的不能再忍耐?”
严静思点头的力气都没有,用气声“嗯”了一下。
洛神医迅速将银针一一收回,看着严静思仿佛被抽-光-气-力一般瘫倒在软榻上,眉头越蹙越紧,“看来,你脑中的淤血比想象的还要严重......”
严静思被温柔地灌了一碗蜂蜜水,离家出走的力气渐渐重聚,听到洛神医这句话,心头也跟着沉了沉,幸而眼下需要她费心的事儿不算多,最让她挂心的便是新稻试播,好在罗裕已经亲自赶往泉州,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师父,有什么情况您尽管说,我能承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