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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谢府。
单超从打坐中睁开眼睛,望向雪白的牢房墙壁。
自从三天前谢云在慈恩寺门口昏迷过去后,他就被大内禁卫点了全身上下八处重穴,强行“请”到谢府拘禁至今,内外音讯完全隔断,每天唯一能见到的就是来送饭的小丫头。
除此之外既没人来探他,也没人来审他,似乎所有人都突然之间把他遗忘了,谢云更是连面都没露。
单超一度猜测谢云中毒后性命垂危,所以现在才会出现这暴风雨之前短暂的平静局面;但他向送饭小丫头打听的时候,却发现那丫头一问三不知,原是个哑巴。
唯一能观察到的就是——谢府豪奢,确实罕见。
且不说他被半押半“请”进府时一路上看到的垂花拱门穿山游廊,就说这座关押他的地下暗室,都是宽敞整洁、被褥干净,甚至石地上还铺着厚厚的红色毛毯。除了原本应是大门的位置被一道木栅栏紧紧锁住了之外,这间牢房甚至比他在慈恩寺住的僧房都好些。
至于饮食也没人刻意虐待,顿顿皆有三菜一汤,只是没有避讳荤腥罢了。单超虽然现在是僧人,本能却不抵触吃肉,且为积攒体力挣脱穴道而计,这三天来一直不言不语,给什么吃什么。
他第一天被关进来的时候还有人不时来门口监视,但单超似乎身处任何环境都非常冷静。这个黑衣僧人每天除了饮食、睡觉便是打坐,在外人看来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甚至一连几个时辰都不会移动丝毫。
看守也知道他周身八处重穴被封,根本无法提气动武,因此也就松懈了。
第二天第三天牢房外都没人巡视,除了小丫头准点来送饭之外,地下室周围静悄悄的,半点声息不闻。
第三天傍晚,门口传来钥匙打开铁索的声响,单超睁开了眼睛。
小丫头提着食盒走进来,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见这个年轻精悍的僧人像往常一样沉默打坐,便轻手轻脚走到案几前,背对着单超放下了食盒。
就在这一刻,单超骤然起身——谁都没想到他何时已将穴道挣开大半,只见他悄无声息身形如电,第一步下榻,第二步踩地,鬼魅般来到小丫头身后,一掌便切到了她后颈上!
小丫头杏眼圆睁,连声都没出便软软晕倒在地。
单超快速检查了下,确定她只是昏过去了,遂放心将她抱到床上盖好毯子,伪装成自己在睡觉的模样。
木栅栏上铁锁已被打开,单超走出牢房一看,只见外面长达数丈深的走道上空无一人,尽头有一把木梯直通楼上,可见看守和送饭丫头平时就是从这里进出的。单超登上木梯顶端,头顶是一扇活动暗门,刚打开缝隙便只见一线烛光透了进来。
逃出来了?
就这么简单?
单超僵在木梯上,刹那间几乎有点进退两难,正迟疑要不要推门而出,倏而听见外面传来一个浑厚低沉的男声:
“谢统领不愧是暗门死士出身,寻常百毒不侵。太子至今在东宫性命垂危,而你竟然已经差不多恢复了。”
——宇文虎!
短短瞬间单超心念电转:为什么外面竟然是谢云和宇文虎在会面,难道地下室直通谢府书房?
再者什么是暗门死士,宇文虎上谢府拜访,究竟是想说什么?
单超轻轻将暗门虚掩,即让缝隙不会轻易被人发觉,又确保外面的声响能传进地道。果然片刻后只听谢云开了口,不知为何声音有些沙哑:
“谢某只是偶感风寒罢了,宇文将军有话直说,不要浪费时间……若是来探病的话,你在我这交情远不到那个程度,现在就可以走了。”
——这拒绝的态度,简直可以用冰冷来形容。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宇文虎竟然没有动怒,甚至连半点不忿的意思都没有:“谢统领不必误解我,若是光为探病的话,在下的确看一眼就会转身走了,不会厚脸皮在此纠缠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
“今日登门拜访,乃是皇后指使谢统领你下在慈恩寺酸果汤中的剧毒,被验出来了的缘故。”
地道内,单超扶着暗门的手一紧,手背登时青筋暴突!
只见外面烛光摇曳,静了片刻,谢云懒洋洋道:“你这话我更听不懂了。太子中毒乃是被刘旭杰喂了鹤顶红的缘故,这点人证物证俱在,跟酸果汤有什么关系?”
富丽堂皇的谢府书房里,宇文虎负手站在中堂,目光炯炯逼视着谢云——后者侧坐在华贵的金丝楠木书案后,白银面具、宽衣广袖,未戴冠束的头发从颈侧垂落胸前。
从宇文虎的角度,只能看见被头发挡住了大半的,柔和的下颔。
“酸果汤原本确实应该无毒,刘旭杰等东宫党人利用猕猴桃的特性策划了投毒案,本来的目标是为了嫁祸武后;而原计划中令太子中毒的,应该是已经被清水稀释了很多倍的鹤顶红,在太子驾临慈恩寺之前就已经服下了。”
宇文虎挪开盯着谢云的目光,转而望向书案上跳跃的烛火,说:“如果此计顺利的话,太子饮用酸果汤后毒发,银针测出汤水有毒,刘旭杰用雪莲花救活太子,再从僧人房中搜出皇后之物……圣上原本就隐有废后之意,再加上这起天|衣无缝的嫁祸投毒案,便可彻底将皇后党人掀翻下马,从此不可翻身。”
“然而,刘旭杰千算万算,偏偏算漏了一条。”
“投毒案在实施之前就已走漏了风声,皇后和你于是将计就计,在酸果汤中下了猛毒,打算假戏真做,置太子于死地。”
谢云一哂,随手将茶杯咚地放回桌案:“胡说八道。证据呢?”
宇文虎道:“证据便是你虽然摔碎了玉碗,佛堂金砖上酸果汤干涸的痕迹却还在。你匆匆离开后,我让人牵狗来舔了痕迹和碎片,片刻狗即毒发暴死……”
“但那和尚没事,我也安然无恙,这又怎么解释?”
宇文虎上前一步,反问:“僧人如何我不知道,你真的安然无恙?”
谢云瞬间抬头,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只见宇文虎箭步而上,闪电般已至近前,谢云抬手格挡,动作却慢了一瞬。
电光石火间两人交手数招,谢云气力不继,整个人被宇文虎抓着衣襟硬生生拎起,随即——
呯!
撞击又重又响,谢云整个人被按在了墙壁上!
两人面对面相距不过数寸,宇文虎似乎也没想到竟这么轻易,一手按着谢云衣袍前襟,刹那间就愣了。
谢云面具之后的面孔毫无表情,顺手抓起身侧桌案上一壶冷茶,兜头往宇文虎脸上一泼!
整个动作是连贯发生的,宇文虎猝不及防被泼了满脸冷水,整个人一哆嗦,条件反射放了手,紧接着被谢云一脚踹出了半丈远。
宇文虎踉跄退后站定,喘息数下,缓缓起身道:“谢云,你……”
谢云整整衣襟,慢条斯理地系好腰带,动作和声音都是波澜不惊的:“如何?”
“……你真气损耗,内力虚空,明显已经毒入丹田,你现在——”
“就算是吧。”谢云不耐烦道,“就算酸果汤中有毒那也是慈恩寺僧人下的,关我什么事?有本事御前奏对去,把整座慈恩寺僧人杀了为太子赔命,谁拦着你了!”
他径直走到桌案后,袍袖一拂将所有杯盘纸笔扫落在地。只听哗啦几声脆响,碎片甚至溅了宇文虎半边衣裾。
这模样让宇文虎有点无计可施,骁骑大将军咬紧牙关,半晌才稳定心神:“在下也是没有办法,谢统领!”
他吸了口气:“如今太子在东宫性命垂危,朝野内外风雨飘摇,武皇后又趁机提出等中秋节过后要随驾去泰山,以一介妇人身份进行亚献,和当今陛下同封‘二圣’……牝鸡司晨,旷古难闻!若太子真的在这个骨节眼上出什么意外,我只能把所有一切和盘托出,届时皇后、太子两败俱伤,连你也……”
谢云冷冷道:“你去啊。”
地道中,单超心内微微诧异。
不是因为谢云不敌宇文虎,谢云毕竟余毒未清,内力虚弱也是有的,一时输赢不算胜败——而是因为宇文虎那“连你也”三个字竟声调不同,乍看只是低沉,仔细一听,却格外有……有情意。
那也许只是错觉。
但不知为何,单超本能中突然升起了一丝敌意。
他来不及分辨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本能,紧接着又觉得谢云不对劲。虽然他只见过谢云两面,但此人行事风格游刃有余且带着很重的邪性,怎么也不像是带着赌气跟对手说“你去啊”的人——简直就跟落入下风无计可施,只能耍无赖似的了。
“我并不想……并不想这么做。”书房中宇文虎道,声音似乎有些嘶哑:“这么多年来我做的,都是尽力维持朝局的稳定,像我们这样的前朝遗贵,只有在武后和太子双方均衡的角力中才能求得喘息之机,而不是真正扳倒某一方,任由另一方无限制坐大……”
“与其一斗到底,不如扬汤止沸。”
“谢云,”宇文虎说,“我知道是你盗走了刘府上的雪莲花,你把它交出来救活太子,我保证此事消弭于无形,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那天慈恩寺发生的一切。”
书房里陷入了久久的静寂。
半晌才听谢云的声音幽幽响起,说:“迟了,我怕酸果汤毒性太强撑不住,事先自己服了……”
宇文虎大出意外,当即哽在了那里。
“世上应该不止一朵雪莲花吧?”紧接着他反应过来,立刻追问:“我听说江湖传言莲花谷、锻剑庄,百年前引天山雪莲花水,才锻造成了龙渊太阿双剑……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雪莲花便不可能只有这一朵!”
——龙渊剑!
单超瞳孔瞬间张大。
两年来梦境中出现的龙渊、太阿双剑,冥冥之中,竟跟这起毒杀太子案联系了起来!
“没错,是有这个传说。”谢云似乎考虑了很久,才缓缓开口道:“然而莲花谷现已销声匿迹,锻剑庄么……”
单超聚精会神,正准备仔细听下去,谢云的声音却突然被一阵剧烈咳嗽打断了。
那咳嗽来得甚猛,突然连话都不太能说出来,宇文虎也吓了一跳,忙上前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刚才——”然而谢云一边咳嗽一边挥手示意他闭嘴,只厉声喝道:“来人!”
书房外顿时传来脚步,随从小厮等正从外面赶来。
这里即将人多眼杂,再将暗门虚掩的话容易被发现,单超当机立断重新将门合拢。他回头看了看,地下走道仍然悄无人声,看守人影一个不见,看来的确是谢云书房就在上面的原因,这里的看管并不严密。
也是,他被封了八处重穴,按理说连走动都困难,谁会费心思看管一个废人?
单超从木梯上一跃而下,身形敏捷如猿、落地轻若一羽,连脚边灰尘都未溅起半点——可见内力轻功深厚到了相当的程度。否则寻常男子有他这个体格,跳下来该把地板砸穿才对。
单超站在原地,浓密锋利的眉梢微微皱了起来。
这地宫必定应有其他出口,否则每天看守和送饭丫头出入,难道都从谢云的书房里走?
但问题是,该往哪个方向搜寻呢?
正在他静心思忖的时候,突然地道深处飘来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动静。
单超下意识是有人来了,第一反应正要躲避,那声音却再次响起,明显不是脚步——而是呻|吟。
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似乎忍耐着极大痛苦的呻|吟。
单超狐疑地眯起眼,继而刻意放轻脚步,顺着那声音向地道深处走去。
呻|吟虽然飘忽轻微,但单超耳力极其锐利,在四通八达的地道内转过几个拐弯后,突然眼前豁然开朗。只见面前出现的,赫然是另一间牢房!
更让他愕然的是,这次牢房里的人有点出乎他想象。
——那是个美人。
容貌上的震撼到了一定程度后,就只剩下了非常简洁、非常直接的印象——美。
那人侧对着大门,盘腿蜷缩在牢房一角,满头被冷汗浸湿的长发由一根发绳凌乱绑起,虽然模样狼狈却仍然柔美得惊人,甚至有种连朴素发绳都被发丝辉映得熠熠生光,令人不敢轻易正视的感觉。
而那人全身只胡乱裹住一件白绡衣袍,质料宽大柔薄,堪堪遮挡住光裸的身体而已。从单超的角度仍能看见半截削瘦优美的肩膀,以及紧紧攥着衣绊的、发白的手指。
最让单超愕然的不是这个。
而是那美人的另一只手,被一把短匕穿掌而过,在干涸的血迹中硬生生钉在了地上!
“……姑娘?”单超眯起眼睛,试探性拍了拍木栅栏:“你……你怎么回事?”
那女子开始没反应,单超又小心拍了几下,她才仿佛突然从痛苦中被惊醒一般,微微侧过脸望了过来。
——那只是半边侧颊,而且已被剧痛和憔悴夺走了大半神采,但眉眼之深邃秀美、无可挑剔,还是令人有种心头被蓦然被击中了的错觉。
单超亦不由放缓声音:“这位……姑娘,你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在这昏暗的地牢里,被囚禁并明显虐待了的、连衣袍都只是凌乱裹身的美人,只会给人一种非常不好甚至恶性的联想。因此问完话之后单超也觉得不太合适,立刻换了句话问:“——你要出来么?”
那女子盯着他,不知为何脸上似乎闪过了一丝古怪又出乎意料的,相当微妙的神色。
“……你怎么在这里?”
大概是脱水了的缘故,她声音听起来极其沙哑,有点男女莫辨的中性感。
但这个细节单超并没有注意,因为牢房里这血腥一幕给他的感觉实在是太不好了,甚至隐约有些非常不舒服的猜测,“说来话长,我亦是被拘禁在这里的。姑娘你——”
“……别叫人过来。”
那美人打断他,转过头裹紧衣袍,闭上了眼睛,纤长眼睫合拢在眼梢处形成了一道锋利的弧度:
“既然你都出去了,就快走吧……不用停下来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