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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底的猎猎江风中,朱树人身披貂皮大氅,站在八百料战舰的船楼上,用双筒望远镜朝着远方的重庆城眺望。
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明末的巴蜀,第一次目睹在明末巴蜀排名前列的坚城。
重庆城给他的第一印象,是城墙并不高厚坚固,看起来有点年久失修——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仅仅不到一个月前,这里刚刚被张献忠攻破过一次,砸烂破坏的地方还没修复,看起来就更凄惨了。
不过,朱树人的第二印象,很快就转到了重庆的地形上,他也不得不承认,以重庆的地形,其实哪怕城墙破一点,矮一点,也同样很难攻取。
因为这儿的城墙,本就是依托山势而建,
哪怕完全没墙,只是在山上要道修几座哨卡,攻城部队顶着山坡高侧的交叉火力爬山,都得去掉半条命。
其实,只要看看后世的百度地图就能知道。长江和嘉陵江,在抵达朝天门之前,有长达十五里的路程,是在几乎平行往东流淌的。
在后世鹅岭公园一带,长江和嘉陵江之间只有一公里宽的陆地,但江水就是没法在这里合流,硬生生还要再往下游流十五里,
由此可见,这十五里路沿途,统统都是高山。但凡有一点低平的缺口,能被千万年的冲刷给突破的话,两江早就提前合流了。
官军要从陆路攻进重庆,就只有从鹅岭沿着山路一直到七星岗,最后从西侧的定远门、通远门、金汤门择一处或数处攻打,每座门之间相隔数百步,守军只要守住短短两里多宽的半岛正面即可。
如果不想从这道狭窄的山岭两侧攻击,那就只有直接渡长江或者嘉陵江打登陆战了。
当然,在万县的时候,官军已经打过一次登陆战了,还成功了,所以登陆战也不是完全不能考虑。
只是朱树人生性审慎,于是他又小心求证地仔细观察了长江和嘉陵江沿岸。
冬天本就是枯水季,两江的水位都有所下降。
但长江干流毕竟上游来水充沛,四川本地降雨再少,水位也降不了太多,岸边只是多露出了数十丈宽的泥淖淤滩,士兵想登陆还挺麻烦的,很容易陷到淤泥里。
嘉陵江的上游来水,全靠汉中南部和巴西的降水,所以冬季能枯掉一大半,加上嘉陵江流经的地区树林茂密,都是山区,夹带的泥沙很少,水位退去后,留下的淤泥也不多,但江底露出的崎区乱石和鹅卵石,却是不少。
这一点,2022年的看官,哪怕对重庆地理不熟悉,应该也不陌生——后世的嘉陵江,可是在夏季酷暑时,都几乎半干了,只留下江心一窄条主航道还有点水。
而事实上,夏季本该是丰水期,冬季才是嘉陵江水最少的时候。
“看来这两边的地形,都不是很好登陆,朝天门这儿上岸后倒是平坦,但很快就要爬山攻城,长江一侧的淤泥,很容易让人陷下去。
要运载攻城武器上岸的话,只能是牺牲一些平底小船,直接冲滩搁浅、趟过大部分淤泥路段,再把船头挡板拆了,把攻城车辆退下去。
嘉陵江这边,步兵登陆是没问题的,走路崎区一点也能克服,但乱石卵石那么多,攻城车辆要登陆就完全不可能了。哪怕肯牺牲平底小船冲滩,怕也会提前触礁漏水。
这重庆城,直接强攻不可取,还是得想办法用计智取。”
朱树人看完后,如是跟张煌言、秦良玉透底。
张煌言也不太了解当地情况,便深以为然。
秦良玉倒是打了一辈子仗,没那么容易湖弄,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国姓爷对困难的认识,还是很清晰的。
于是,她拄着白杆枪,不无担忧地追问:“国姓爷说要智取,那就是要暂时围而不攻、等合州那路谭家兄弟的兵马赶到,再用诈降诱敌?”
朱树人一愣,随后笑了,他知道,这是秦良玉还在担心他纸上谈兵。
于是他也爽朗地回答:“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本官哪有说用计就一定要用诈降了?当初不过私下里随口提一句罢了。
眼下虽然强攻难以突破,但也不能干等着,该打还是要打,打之前还可以尝试一下劝降。如此才能让白文选别瞎琢磨。尤其是有些以常理度之、不太可能成功的攻城方式,我们先按部就班藏拙一下,对方才会更加麻痹嘛。”
秦良玉听他说得如此审慎,而且是严密分情况讨论的,才算是安心了下来,也愿意执行朱树人的一切具体指挥。
当天在江面上巡视完敌军防务状况后,部队就分兵渡过了嘉陵江,简单地夹着嘉陵江两岸,分别建立了前进营寨,然后投入了攻城武器的打造当中。
就算再急,最初一两天也是不可能展开强攻的,总要给造攻城器留出时间。
所以当天下午,朱树人在稍稍了解了一下相关工作的展开情况后,就带着一些精锐将士,从重庆西面半岛陆路来路的方向,逶迤来到通远门外的七星岗。
官军在七星岗上设置了一些瞭望点和一个简易营地,架设好火枪和佛郎机。然后就派出骑兵和骂阵手,到城下试图劝降攻心。
至于红夷大炮,暂时没法弄上七星岗营地,因为太重了,动辄几千斤的东西完全没法拉上山,只有三五百斤的佛郎机炮,可以比较灵活上山部署。佛郎机的目的也不是拿来攻城,而是防止守军夜里出城偷袭这处瞭望点。
……
白文选在城内,这一整天也是忙碌不休,紧张部署着各处防务。
他对于官军可能的进攻方向的判断,倒也跟朱树人的设想差不多,觉得官军最有可能还是从西面爬坡攻城,其中通远门被攻打的危险性最大,
因为城门外的平坦空旷地形面积相对最大,适合展开阵型和重型攻城武器。
至于城南城北,白文选原先虽然不熟悉重庆地理,可最近二十天,也算是临阵磨枪,每天做功课,也注意到了长江和嘉陵江在冬天水位下降后,露出的淤泥和嶙峋乱石,觉得那些地方就算可以渡江,也难以列阵快速行军,地形通过性太差。
如此不约而同的看法之下,就导致朱树人派人来通远门劝降时,白文选也刚好在城头视察防务,都不需要再让人传话了。
战鼓隆隆中,官军前队在骑兵保护下,逼近到城墙外三百步的距离,部分重甲士卒扛着铁盾,又往前接近了一百多步,这也是欺负张献忠远道入川,不可能带重炮,所以能抵近了喊话。
“白文选!可认得我家抚台的旗号!张献忠当初如此猖狂,尚且被射断耳打成麻子脸,忙忙如丧家之犬!
你们要是躲在贵州深山里,我家抚台限于朝廷约束,还不好斩尽杀绝追击!如今竟然还敢出山入川,迟早全军覆没!
你们还不知道吧,我家抚台当初暂时放过你们,不过是陛下让他先去救开封对付李自成!如今李自成三十万大军被我家抚台全灭、李自成自己都被打成了独眼龙,弃军逃回陕西!闯贼张逆一个独眼龙一个一只耳,倒是绝配!迟早都死无全尸!
你让张明志守万县,他已经全军覆没了!一天都没用就攻破了!这重庆城早早开城,还能饶你们不死,如果打破城池,那就鸡犬不留!”
明军骂阵手这番话,似乎有些冗长,但实在是不能删减了,因为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实打实的功绩。这些张献忠麾下的士兵在深山里困久了,不知道外面世界的新闻,不容易生出敬畏之心,
这就很有必要强行扯着他们的耳朵、撑开他们的眼皮,逼着他们知道外部世界发生了什么,从而胆寒。
果不其然,在官军的反复耀武扬威之下,城头守军士气还真就发生了一些动摇。以至于白文选见状,都不得不带着督战的心腹卫队,上城楼弹压,并且试图辟谣。
不一会儿,焦头烂额的白文选,不得不亲自出面,让手下的骂阵手也跟着对骂、澄清:
“沉树人,你给昏君做走狗,残民以逞,不可能成功的!崇祯刚愎自用,滥用贪官污吏,天下民不聊生,百姓是杀不完的!我们但有一口气在,就要杀贪官昏君……”
不得不说,白文选的骂阵手,已经理论体系有点崩溃了,张献忠也没什么行动纲领,一旦比实力比拳头硬比不过,再想比纲领,简直是痴人说梦。
所以只要军事上不占上风,打嘴仗完全就只剩骂祖宗十八代,要想挑拨离间动摇军心,那是不可能的。
白文选能让人说出这番话,已经是跟着孙可望、李定国一起切磋琢磨,才想到的——在张献忠麾下,最有政治眼光的,其实是孙可望,李定国如今都还有些政治小白。张献忠攻破重庆决定屠城时,主要劝阻他屠城的,反而是孙可望。
当然了,这并不是说孙可望良心就比李定国好,只是孙可望更有政治头脑,知道要建立根据地,拉拢人心和资本。而张献忠目前脑子里还完全没这根筋。
历史上,到了崇祯十六年夏之后,李自成和张献忠,都先后短暂地脑子里长出过政治思维的萌芽,但随后因为战事不利,也都被他们自己掐灭了。
这一世,因为蝴蝶效应,张献忠脑子里估计没机会长出这玩意儿了,留给他的生长周期不多了。
于是乎,此刻两军一番骂阵,守军除了过了一把骂人的嘴瘾,什么动摇敌人军心的事实都没能说出来。
唯一的收获,只是换来了官军一方在听到白文选提及朱树人名讳时,大声嘲讽白文选没见识,消息闭塞,都不知道抚台大人已经因为灭闯贼三十万大军而被陛下赐了国姓、封为克虏伯。
官军骂阵手们透露这个消息时,当然也都是有证据的,直接就有朱树人的旗号麾盖为证,还有伯爵的仪仗。
倒是官军的这一番透露,让守军人心惶惶。
万县一天就失守,李自成三十万大军全灭、朱树人还因此赐国姓封伯爵……
这要是他真腾出手来,这么快杀入川中,八大王能是他的对手么?
白文选手下的将士们当中,那些最嫡系最心腹的老营弟兄,也都是参加过衡州之战的。当初张献忠被打得多惨仓皇从湘西逃入黔中道,那份苦难大家都历历在目。
结果才安生几个月,宿敌又穷追不舍,这简直就是被血脉压制了。
如果这儿有人懂英语,怕不是要抓狂地问一句:“怎么老是你?”
白文选也是强行硬着头皮,才让骂阵手喊回去:
“朱树人,有种就别废话!想攻城尽管来攻便是!至今为止,你可曾攻破过八大王誓死坚守的任何一座城池过?还不都是我军主动转进,才给你机会的,今日本督自会与城池共存亡!”
朱树人当然也不会受激,今天攻城武器都还没准备呢,所以他只是让火枪队在骂阵手吸引守军注意时,偷偷列好阵,随时准备上前,又拉了几门佛郎机,准备再偷一把。
因为是偷,用的人数自然不能太多,也就几百个火枪手、几门佛郎机。
白文选骂着骂着,意识到氛围不对劲,联想到当初张献忠被打成麻子,他也连忙退后,还提醒将士们提防。
但还是被官军一阵枪炮偷袭,打死了几十个守军士卒,气得白文选哇哇大叫对方卑鄙无耻。
官军又火力准备了一番,打得城头垛倒楼塌,表层防御工事损坏数处,士卒也被打死打伤数十人,挣足了场面,这才缓缓退去,还不忘撂下话让守军洗干净脖子等着,攻城武器一旦打造完了,就是他们的末日。
……
初次受挫,还被打击了士气,白文选回去后,难免心情郁闷,关键是还要被张献忠留下监军的谋士刁难。
当天晚上,潘独骜得知了通远门外发生的情况后,还不忘陪着笑脸到白文选这儿来旁敲侧击,打探风声。
白文选当然知道,这是对方来试探自己有没有背叛八大王的可能性。所以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挑对方愿意听的说,还表示自己后续一定会在通远门附近部署重兵,层层设防,就算朱树人打造完了重型攻城武器,一样无法攻破如此险要的地形。
然而,潘独骜内心已经扎下了一根刺,白文选越是说得大包大揽,他越是担心,于是又吹毛求疵问道:
“右都督,这只有通远门和城西这边要严防么?嘉陵江水如今也不宽深了,城北足有十里地呢,官军处处都有可能渡江,要不要也严加提防?”
白文选很想顺着对方的话说,但他还是有军事常识的,不能昧着良心,就显摆了一句:“嘉陵江腊月水浅流缓不假,可露出来的江底乱石嶙峋,官军从这儿偷袭,如何行车?连云梯都上不来,潘军师您就放心吧。”
潘独骜却狐疑道:“诸葛用兵唯谨慎,如今敌强我弱,关键就是不能留下漏洞,既然嘉陵江能渡,就该严密设防,右都督不会心存……侥幸了吧。”
潘独骜原本想说的是“三心二意”,但他也不傻,知道这个词说出来,要是白文选真三心二意的话,他也讨不了好果子吃。
所以,还是说心存侥幸吧。
白文选跟他也是互相忌惮。他被张献忠留下在此带兵,但张献忠也不傻,既然会想到留个军师监军,当然也会把白文选的亲友都带在身边,而且白文选曾经是李定国的部将,他也要顾虑牵连故旧。
自从在重庆屠城之后,张献忠被孙可望激烈劝谏,他就越来越疑神疑鬼了,总觉得身边的人不可靠。毕竟要是孙可望和李定国他都怀疑,那他还能信任谁?
所以,此时此刻白文选被敲打,也只好暂时先依着潘独骜,选择重新调整部署,把本就不多的兵力,跟撒胡椒面一样,同等加强西面和北面。
第二天,官军没有来攻城,只是骂阵和火力准备,应该是还在打造器械。
但是到了第三天凌晨,情况终于出现了一些变化。
大约寅时末刻的时候,嘉陵江江面上悄咪咪来了几十艘中型的运兵船,每艘下来近百人,一共有数千士卒。
城头守军只靠火把照明,当然看不到远处,所以一直到江面上的船只放下了大部分士卒、列队准备偷袭时,城头还一无所知。
最后,还是登陆的官军扛着飞梯开始冲杀,而江面上的战船也开始用佛郎机和火枪火力支援,城头守军才反应过来,赶紧组织抵抗,双方进行了一番短促而血腥的厮杀。
可惜,因为缺乏攻城武器,加上官军的佛郎机炮从嘉陵江残存的航道上,射程不足以轰到城墙。血战了大半个更次之后,官军还是果断退走了。
守军小胜一阵,顿时欢呼雀跃。
一直戒备到天明,守军才看到嘉陵江口处,有好几条被撞破了船底的触礁战船,看样子似乎比昨晚官军深入嘉陵江偷袭的运兵船还大一些,也正因为太大,航道水浅开不进来,才触礁损坏,被临时放弃了。
船上的士兵,显然是被其他中小型战船接应救走了。
看到这一幕,守军愈发欢欣鼓舞,北城的将士,都生出了些轻敌之心。
得知了黎明时分北城的战斗后,天亮白文选和潘独骜也都第一时间赶到了这儿查看情况。
然而,对于战局的解读,两人显然又出现了分歧。
潘独骜羽扇纶巾,轻摇着扇子,在那儿谈笑风生,表示要不是自己“诸葛一生唯谨慎”,提醒白文选城北也要重点防守,昨晚怕不是就被官军偷袭得手了!以后右都督可要多多聆听他这位再世诸葛的教诲!
白文选却是听得直翻白眼,还只能忍着,心说就昨晚官军这种扛着飞梯硬偷的打法,根本不用加强兵力也能守住!
但潘独骜一副事后诸葛亮的样子,搞得他根本没法假设,也只好认了,继续在这儿平均部署兵力。
也正因为守军在城北十几里的正面都撒胡椒面一样坚持分兵,这天白天,城西爆发的官军第一次攻城,却是让流贼守得异常艰苦。
白文选在通远门、定远门的兵力完全不足,朱树人却是全面铺开摊子,甚至还上了红夷大炮轰城,打得白文选部捉襟见肘,死伤交换比竟完全不比进攻方低。作为守城方,这样的数字实在是有够丢人的了。
白文选一再请求潘独骜虚则实之、城北打退了一次偷袭,官军就该知难而退不会来了,把老营弟兄都换到城西两门严防死守。
潘独骜却始终怀疑白文选的用心,坚持只允许加大征发城内壮丁和新兵,到城西打消耗填坑,白文选无奈,也只好照做。
就在这种情况下,朱树人一直等待的川军北路军,总算是姗姗来迟赶到了。
谭文兄弟三人的部队,迂回通过了合州,顺着嘉陵江而下,在重庆城西会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