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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桃林赏过,朱半仙一行人回到桑梓宅里。
进了厅堂便见桑梓与晏栖桐分坐在两把椅子里,手却是牵在一处。
齐中尉大惊,邱缨大喜,朱半仙大感安慰。
晏栖桐两眼通红,显然已是哭过一场,见到她们进来,很是无力地道了一句:“你们去哪了。”竟然在这个重要时刻,一个人影都不见。
在寺庙大殿里的时候,她说完那两个字,便立即清醒过来。看过去,桑梓却还是定在那儿,既不转向她的方向,也不出言问什么。但她知道,桑梓知道自己在她身边,她甚至怀疑,就是刚才住持的那些话告诉了她桑梓,仿佛有暗号似的。
见桑梓毫无反应,晏栖桐反倒是慌了,她忙把蒲团移到桑梓身边,低声道:“桑梓,你说说话,你别吓我。”她还记得珠儿说过的话,桑梓不能受刺激,刚才那到底算不算刺激——虽然她觉得自己受得刺激似乎还大些。她伸出手去扶着桑梓的手臂,很怕她一声不响的倒下去,那她真的要后悔死了。
“怎么是我吓你呢。”桑梓终于开口,声音轻幽如入密洞,空空了了的,“明明……就是你吓我呀。”
“我知道,所以我才迟迟不敢与你相认啊,”晏栖桐急道,见桑梓身子一晃,便更加慌了神,“你不要晕倒,求你不要晕倒。”
“我怎么会晕倒呢。”桑梓侧过脸来,仿佛能看见晏栖桐,并且持久地看着。她缓缓抬手,捉住晏栖桐的手,竟是比自己还要凉些,可见是真的怕了,“你既在这里,我怎么舍得晕倒?”
晏栖桐顾不得脸上的红,只唠叨地反复确认:“你确定吗,我听说你受不得刺激,我实在……不敢冒这个险。”
桑梓又松了手,渐渐摸上晏栖桐的脸,但当手指覆上时,她愣了愣,放下,又复攀上去:“去年……你来过?那个咳嗽的人,是你吗?”
“嗯,”晏栖桐应道,“那时我刚大病一场。”
“我竟没有认出你来。”桑梓无不惆怅地说道,垂下了手,转身对面前方。那面有佛。
晏栖桐自觉一语道不尽个中原由,而桑梓的反应到目前为止堪称平静,平静到她都觉得——有些不正常。
桑梓只不理她,她便呆呆问道:“你在想什么?”她心里有略微的酸楚。桑梓为她割腕流血、因她双目失明,无论从谁的口中,自己于她显然有着极大的影响。但这一刻,她竟然有些不自信。这么平静的桑梓,还是那个心有火种的桑梓吗,抑或是火种已经燃尽了,上面,终只剩蒙住的那层灰罢了。
她们之间没有约定,没有束缚,没有有情人之间应有的一切,这样的感情,是真的吗。
只是吹尽灰后,始露真颜,面对着佛相良久,桑梓终于启唇温柔道:“我在感谢佛祖,你还在我身边。”
晏栖桐瞬间泪崩,她想,她永远也追赶不上桑梓对她的这份心意。
从寺庙出来后,瑞儿还如在云里雾里。进大殿时桑梓大夫遣了她去殿前烧一对高香,等她烧完回来,便看到晏栖桐与桑梓大夫正双双在向殿内佛祖叩头。那统一的节奏,她绝不相信晏栖桐还只是一道影子。
果然,两人起身后,晏栖桐伸手扶住了桑梓大夫。
瑞儿挪步上前,对桑梓呐呐道:“小姐……”她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罢了,我知道你们是担心我。”桑梓道,“回去吧。”
等朱半仙他们回来后,自然是有疑问的,还是邱缨忍不住,问道:“桑梓大夫,您是怎么发现的?”
桑梓想了想:“感觉……一开始,只是感觉而已。后来,”她伸手到脑后摸了一下那个蝴蝶结,露出个如同梦幻般的表情,“在我认识的人里,只有她一个人,会打这种结。”
晏栖桐伸颈一看,不由咬了下下唇。是了,她习惯了打这种蝴蝶结,而很熟知这一点的,除了这与她日夜相伴过的桑梓,当然不做旁人他想。想不到正是这个便成了破绽。
“因为这一点,我突然想通了很多事。”桑梓叹了口气。
她终于想通了,为什么这感觉会跟着齐中尉他们三个人同时出现,为什么他们会进大雪山千辛万苦找回炙焰草——她已从晏栖桐口中知道她虽没走,但却一直不在自己身边的原因了。
甚至她还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那年那个子夜之后,她足足昏迷了四天方醒,醒后眼睛又有突然的失明,而能目视之后,就再也没看到晏栖桐了——或者说,是看到那具离去了灵魂的躯壳。
当时她有短暂的失明,为了不叫夙命她们担忧,她没有说出来,醒来后也只是一直卧床休息。那时,她什么都不愿意去想,眼睛看不见,也就只让黑暗笼罩着她,反正她也觉得于自己的人生,没有什么更坏的事了。
后来,还是夙命主动提起,晏栖桐的躯壳被陈大用施了符的冰棺带回宏国去了,这件事,总是要给晏家人一个交待。
但是,她那时已经无所谓了。在云吊磐休养了几个月后,她就下了山,一直到现在,到她的手摸到那只蝴蝶结之前一刻,她都不曾去细想这个问题。
如今,却不期然得到答案。原来,是因为晏栖桐没有走。
这个想法突然之间令桑梓怦然心动,她伸手拽下了自己蒙脸的布条,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想看眼前的这个人一眼。
昨夜她一宿未眠,不正是抱着对这种可能的希翼么,却在听到晏栖桐的那两个字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晏栖桐见状忙安抚地拍着她的手:“不急,不急,我们用炙焰草来治你的寒病,看看眼疾会不会也跟着痊愈。”
这寒病超出了自己理解的范畴,桑梓便也不知道眼疾会不会跟着出现变化,早知晏栖桐没回去,在暴盲之时,她说什么也会采取一些办法不让它恶化下去,可是——桑梓突然心中一松。早知的事已经不必去谈了,晏栖桐还在她的身边,即使看不见,能感觉到的她,便也是全部了。这样很好。想罢,她垂手在指间抽松了那只蝴蝶结,自己替自己重新扎在了眼睛上:“我真的很久没有发病了,你不觉得我长胖了一些么。”她扭了扭身子,努力地表现着自己良好的一面,还笑了一笑。
晏栖桐什么都说了,但还没有告诉桑梓自己用了转移符的事,便牵了牵嘴角,也算是笑了:“我既已经把它找回来了,你还是试着用用吧。”
桑梓重新坐好,点了点头:“既然你希望,那就这样吧。”说罢扶着坐椅站起身来,小声对她道,“跟我回房。”
晏栖桐心中一颤,在众目睽睽之下扶着桑梓走回房去。
其余人都抱臂在后面看着,等那扇门关起来后,齐中尉纳闷道:“难道还有什么悄悄话不能当着我们的面说?”
邱缨推了他一下,嗔道:“呆子。”
铜铃声“叮当”响过,门一合上,便戛然而止。
房中光线偏暗,这整个的世界里,便只剩下两个人了。
在寺庙里的时候,大殿里人来人往,在这一扇门外,也还有数道眼睛,而这里,终于像合拢的蚌壳,有种安全且安定的意味。
桑梓终于朝晏栖桐伸出了手。不是让晏栖桐去扶她,而是双手抬起,合成了半个圆,晏栖桐眼中一酸,上前去,入了那半圆之中一把将桑梓揉进了怀里。
桑梓瞬间软下腰去,只被紧紧拥抱着,像是回到凤城的那个花房里,有多少的舍不得,多少的不曾说。眼泪渐渐漫出,打湿了蒙眼的布条,虽冰冷,但心中却温暖如昔。
晏栖桐吻了桑梓的耳垂,又去吻她的发鬓,吻到她的额间,辗转过那湿润的布条,再移至她的双唇。自她回来见到桑梓,她就一直想这么做了,气息贴近后交融着,也是两个孤伶以久的灵魂终于契合在了一起。
“我只有你了。”晏栖桐喃喃道,不肯离于她的唇间,模糊不清的吐字里,像糊满了蜜糖似的,粘得分离不开。
桑梓抬起手,捧住晏栖桐的脸,她摸索着,又重新拥抱回这个人的腰。纵使她说她在,纵使牵住了她的手,纵使大家都这么说,桑梓知道,其实自己心底依然以为这会是一个梦。她不能相信,这个人真的没有回去,而是为了自己留了下来。
但现在,这真的不是梦了。梦里面的晏栖桐,不会说这样的话,不会这样与她亲昵,而是像那颗大火商星一般,永远悬挂于自己落下后的天边,让她永远也看不到。
她,真的满心欢喜于现在的这种触碰,证明你在,证明我还活着。
桑梓被她追逐许久,终于喘着气只将头俯靠在晏栖桐的肩上,她亦喃喃道:“你知道吗,我当初不敢留你,我多么想留你,但这种自私的念头却动都不敢动。我不惧你要走,又奢望你留下来,我就怕因我你会在其中更加的左右摇摆,撕心裂肺,那何其痛苦。”
晏栖桐轻轻地抚摸着桑梓犹自颤抖的背,那时的挣扎还历历在目,她闭了闭眼睛,告诉自己,已经选择了就不能后悔。
桑梓感觉到晏栖桐的心跳突然快了几下,又逐渐平稳下去,她便缓缓拉开些彼此的距离,轻声问道:“你会后悔么,终有一天,你会变得不快乐?”
“这里毕竟不是我的家。”在这一刻,晏栖桐没有选择逃避这个话题,她逃避得够多够久了,所以才令两人都痛苦。“或许我偶尔会不快乐,不过因为有你在,我会快乐一点。”晏栖桐说罢,又俯下头,吻了她一下。
桑梓抿了抿嘴,又迟迟问道:“那……你还会想回去么?”
晏栖桐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患得患失,便悠悠道:“也许会,不过如果你对我好一点,我就没时间去想了。”
沉默许久,桑梓的双手再次抱紧了晏栖桐的腰,她温柔道:“我会对你好一点。”
时间一瞬间回到了药园子的那个悬崖上,那是她们的起点。曾经的桑梓也说过那样的话,星移斗转,那话里的意思,却全然变了。不过晏栖桐想,刚刚好,她再不需要什么上刀山下火海的誓言,只要这个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