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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家秘库里并不好过。
毕竟是在地下,又阴又潮。
虽然崔家以上好青砖铺砌所有地面和墙壁,但是手一摸,还是潮潮的。
紫燕摸了摸,愁道:“大奶奶本来就双足水肿,这般潮可怎生好?”她的男人是崔胜仪身边的管事,上个月跟着崔胜仪和二老爷他们走了,她也是一直私下忧心忡忡。
陆芜菱淡淡道:“外头过些日子生死且不知,咱们躲在这里,很是安全,已经比别人好了很多,这种时候,也顾不得了。”
其实她心里最担心的是陆芜蘅生孩子的问题,虽说有稳婆在,周嬷嬷和宋妈妈也都是生过孩子的,能当半个稳婆使,她还是担心得很,女人生孩子都是鬼门关前打个圈,难产死去的不计其数,她的母亲,陆芜蘅的母亲都是如此,她总觉得,只怕这个也是有遗传的。
这么一想,她就浑身打了个哆嗦。
如今陆芜蘅精神越发不济,陆芜菱也不欲再让她劳心,有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做主。
秘库很大,存放金银珠宝的库门是上锁的,她们也进不去,不知道里头大小,但是存粮的地方却是着实很大。
相比而言,这挖出来住人的七八间屋子倒是不算大,不过也比寻常屋子要大,因为是打算避难时一屋子里躲一房人的。
因地下阴森,都不敢独居,她们也不过住了三间房,陆芜菱和陆芜蘅住了一间,周嬷嬷宋妈妈和稳婆住了一间,紫燕绿蚁和繁丝住了一间。
崔大老爷为陆芜蘅想得也颇为仔细,床被预备了十几床,在砖土所砌的炕上铺得厚厚实实,每日钱忠送食物来还要问她们有没有发觉有什么遗漏。
地下粮仓只放了些耐放的稻米,连红薯面粉都没有,一旦和外界隔绝,也就是吊着命不饿死罢了。大老爷趁着还能让人送饭,肉类蔬果都是尽量送。
繁丝忧虑道:“现在还有钱管家送热食来,万一过几天上了锁,我们在那有烟道的屋子里生火岂不是有烟透上去?可若不生火,稻米岂能生吃?我们也便罢了,大姑娘怎么办?就说生产时,总得有热水罢?”
陆芜菱笑了笑,她看崔家这地下秘库修得极为讲究,不说别的,就是那解手之处,也计划周详。
解手单有一间屋,恭桶下挖了极深的洞,恐怕是直接挖通了地下阴河,能费这样气力,岂能不细细考量烟道的问题?
陆芜菱道:“我以前看书上说,地下密室的烟道,做得好的,都是九曲十八弯,且往上分散为几十个小道,通往各处,中间又有层层石棉等物,烟在其中都慢慢滤掉……”
繁丝恍然大悟,颇为崇拜看着她:“姑娘懂得真多。”
陆芜菱苦笑:“不过看些杂书而已,有什么用。”
但是在这样不见阳光的地下,又满心忧虑,夜明珠的光线也暗,点了油灯,也不过如夜晚一般……很快没几天,几乎所有人都很抑郁,要不就话说得很少,要不就话说得特别多。
几乎人人都盼着钱忠每天来送饭的时候,仿佛那时候,才能觉得自己这些人还和这世界有关,并没有被关在黑暗中。
就连陆芜菱,也免不了这样心思,隐隐也盼着中午时石门打开的一瞬间。
如今陆芜菱是这里最沉稳冷静的一个,陆芜蘅已经整天不说话,或者动辄莫名便流泪。
也许因为她的沉稳冷静,下人们渐渐把她当成主心骨。
其实她心中也是充满忧虑,担心局势,担心乱兵乱匪,担心崔家和姐姐的前途,前头一片茫然昏暗,这般世道,真是朝不保夕……
她想起之前在罗暮雪那里的时光,突然觉得那些担忧他逼迫自己的心思都不过是春光下一点小小阴影,那时候,自己还觉得,回想起在闺中闲看贾氏她们妻妾相争,受点小委屈的自己是个不解人间忧愁的小姑娘……
人生际遇,果然是,一山还有一山低。
以为自己在深浓黑暗无边的无奈中了,实则前头还有更深的夜。
她不是个悲观的人,相反,她是个本性里还算挺乐观的人。
但是她却不能对未来乐观:乱世人命贱如狗,流兵、乱匪、千里无人烟……可怕的饥饿,易子而食……瘟疫……
何况还有待产的姐姐和未出世的外甥……在这般乱世……
就是现在境况,也足堪担忧。
首先便是姐姐的问题。
女子产前大都心神不属,恐惧惊慌抑郁,在这样的时候,又在这样黑暗阴冷潮湿的地下,还在忧心忡忡,又伤怀姐夫不在……
陆芜菱总觉得陆芜蘅已经快要崩溃了。
为了宽慰姐姐,这一个月来,陆芜菱总是每日作出欢欢喜喜的样子,一清早起床,照顾姐姐,给她张罗吃食,给她念书,陪她散步,笑容可掬。
这几天,她也照旧面带微笑,欢欢喜喜的陪着陆芜蘅。
“姐,那鸡汤快喝完吧,如今能喝得上鸡汤已经不容易了……”她在等下,分外温和地劝着在炕上恹恹的,大腹便便的陆芜蘅。
陆芜蘅有气无力摇了摇头,道:“喝不下,赏给她们吧。”
陆芜菱仍旧很有耐心,取了本书,道:“我给你念本话本解解闷吧。”
陆芜蘅还是提不起精神,却点头道:“好。”
陆芜菱在灯下就着昏黄灯光看着话本,轻声却清晰和缓地念着,清澈温柔的声音在整个地室中回荡。
陆芜蘅怔怔地,不知道是听着还是在出神……
半天回了神,发现陆芜菱还在耐心地念着,她忙阻止道:“莫要念了,灯光暗,莫要损了眼睛……”
陆芜菱收起书,抬头笑道:“好,我扶你走走。”
陆芜蘅因为双足水肿,不愿意下床动弹,陆芜菱却知道医书里说过多走动才利于生产,总是软磨硬泡,要让她多走。
陆芜蘅不愿意拂了妹妹的心意,虽然不愿,她还是勉强说好,艰难撑起身子慢慢坐起来。
旁边的紫燕连忙伸手来扶,一边笑道:“二姑娘待大奶奶真好。”
陆芜蘅一边笑一边道:“她是我妹子,待我不好待谁好?”
陆芜菱也上去搀扶,她和紫燕两人一边一个,扶着陆芜蘅在地室里绕圈,昏黄灯光如僵滞的水,映在墙壁上一块块青砖上,青砖年代本久,更加晕出一种润泽的光,奇特而陌生。
炕和桌椅,在这样的光下,都是黑黢黢的。
摇摇曳曳。
陆芜菱深深吸气,她最近总是爱深呼吸,不如此不能排遣掉胸口的郁气。
然后,她发现别人也都是如此。
地下日子,一天如一年般难熬。
她们都喜欢盯着更漏,算着时辰,否则不知道外头是白天还是黑夜,快到了午时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松口气,面上露出欢欣来。
所有人都暗暗盼望,躲了一两月,某一天钱忠便会笑嘻嘻说:“大奶奶,陆二姑娘受苦了,大老爷吩咐,今天可以搬出去了。”
然而,不过是在地下的第七天,绿蚁便带着哭腔跑过来,“二姑娘,午时了,老钱管事没有来!”
地室中本来已经僵滞的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成了实质。
令人难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