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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身侧起身的动静,文宣帝苦恼地拧了拧眉,掀起眼皮瞅了一眼,迷迷瞪瞪咕哝一句:“天还没亮呢,怎么又起这么早?”
皇后把床帐合好,方才露出一线的烛光被挡在帐外,她笑笑:“吵醒你了?”
“起这么早作甚?”文宣帝叹了一句,撑着坐起身醒了醒神。这是他以前上朝要起床的时辰,退位五年来也没改了觉浅的毛病,早上到了那个时辰,再轻的动静也能听得到。
本以为退位后能轻闲些,其实也没比之前好多少。
承昭即位后拔擢了许多新臣,虽然朝堂之上站在前列的仍是老臣,可到底底气没以前足了,商议朝政的时候众臣各抒己见,不再是以前一声声的“臣附议”了。
好些老臣心中不忿,都把奏章递给他这位太上皇。不敢把他们逼得太狠,这些事文宣帝只能跟承昭商量着来。以前常去的御书房如今也没闲下。
文宣帝坐在椅上,隔着两步距离看丫鬟给皇后梳发。沿着她着常服的背影细细看,修长的颈,挺直的肩背,正襟危坐从来不放松的姿势已经成了本能,即便没有外人的时候也是如此。
眼睛一晃,文宣帝瞅到了丫鬟手里端着的那个紫檀妆奁。这个妆奁就放在她梳妆镜下的第一层抽屉里,是她最常用的,已经显得挺旧了,用了好些年也没换上一个。
文宣帝微微阖上眼,记不清那是哪一年的事了。那时正是她的寿辰,承昭还小,亲手雕了这个紫檀妆奁送她。雕工是极漂亮的,承昭那孩子严于律己,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
明明是孩子一片心意,承昭没得一句表扬不说,反得了她一通训斥。大意是身为储君玩物丧志云云,把承昭说的脸都红了。
文宣帝却见她时常抱着这个妆奁摩挲,用了十几年,至今也没换上一个。她哪里是不喜欢?分明是担心承昭整日琢磨这些废功夫的玩意,因此荒废了学业。
“娘娘,这两支凤栖桂枝步摇可好?”丫鬟轻声问。
皇后随口答:“你们拿主意就好。”她没抬头,也没看看那步摇什么样,等到妆点完毕,只朝面前的妆镜瞧了一瞬,见一切妥帖,就收回了视线。
文宣帝微微蹙了眉,梳妆镜下的每个小屉里都放着两三个妆奁,她爱戴的首饰却只有那么几样,别的都不用。银作局每月的首饰份例在她的吩咐下一减再减,如今她的份例大概比不上二品宫妃多。
有的她嫌花哨,有的她嫌轻浮,连样式太新的她都不喜欢,从来只挑简单素净的戴。
没人知道民间那些帝后勤俭的美誉,文宣帝听着就觉得不顺耳。
此时丫鬟给她簪在头上的这两支凤栖桂枝步摇,他看着都觉得眼熟,想来是她戴过好几回的了。文宣帝不由问了句:“今年暹罗进贡的那套蓝宝石头面呢?”
头一回听他问起这个,皇后想了想,“送给承熹了。”
文宣帝不由叹口气:“那是送你的,怎么你又给承熹了?”这个“又”字真不是虚言,每年番邦进贡的珍宝她都紧着承熹,剩下的再给宫妃分分,自己极少留下。
这么多年,也从没见过她特别喜欢什么物件。
啊,好像是有一样。她喜欢各种模样的插瓶,镂雕的、窑变的、琉璃的……除了这么个不费钱的喜好,再没有别的了。
听得此话,皇后微微一笑:“那些个新鲜样式合该小姑娘戴,我哪用得上那些?”
文宣帝抿抿唇不说话了。其实他心里明白,她就是觉得自己老了,自从承熹再嫁,她就不爱梳妆打扮了;次年承昭即位后,她移居慈宁宫,日常出行更少,连梳妆打扮都成了敷衍。
她就是觉得自己老了。
每每想到此处,文宣帝就觉得心里发酸。其实她一点不老,除了眼尾和颈上有细细的纹路,除了气质端华雍容,容貌甚至跟刚刚入宫时没差多少。
她是心老了。
皇后看他一眼,垂眸收回视线。文宣帝原本就不是什么喜怒不形于色的心性,退位后更是没了顾忌,这时眼角眉梢都能瞧得出显而易见的颓丧。
多年前那么一场到底是寒了心,至今也没捂热,大概这辈子都暖不回来了。
中宫之位他愿意给,她就管着;奇珍异宝他愿意送,她就收着。他想要的恩爱和睦,她也愿意陪他一起,得个帝后恩爱的美谈。算不得真心,却也没有半点虚情假意。
大抵世间的老来伴,就是这个样子。
一双儿女都渐渐长大,左不过这一辈子,她都要在这吵闹又冷清的宫里陪他。
*
承昭即位的第三年,国舅林大人自请辞去了户部尚书一职。承昭驳回两回,甥舅俩促膝谈了一回,最后给了林大人一个一等公爵的闲缺。
朝中好些人大惑不解,林大人正值壮年,自家亲外甥刚刚即位,林家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他却趁着这个时候从呆了十几年的户部退了下来,这不是脑子有坑吗?
有的大臣揣测林大人是琢磨明白了重用新臣,主动以身作则,表明新帝是任人唯贤的好皇帝。
也唯有皇后知道真相。林大人辞官前入宫与她见了一面,这些年他一向克己复礼,大多时候都让夫人带话,主动进宫的次数极少。皇后有些微诧,却听他说:“妹妹,当年,你没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皇后脸上笑意微滞,“怎么忽然提起这个了?”
“有些事瞒了你这么多年,本该一直瞒下去。”林大人垂眸思量片刻,长叹了一声:“过两日便是父亲忌日,这回你又不让上皇去祭奠。”
皇后不由颦眉,他受奸人挑唆,给父亲留下了涉嫌谋逆的污点。父亲狱中自尽,虽说次年二月平|反,可已经去了的人,平|反又有什么用?
若是父亲的忌日真让他去祭奠,又算是什么?
“为兄不想再瞒你了。”林大人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这是父亲临去前写给你的。”
这信封还是干干净净的,里头的信纸已经泛了黄。皇后拿起来略略扫了一眼,忽的顿住了视线,脸色也慢慢变了——“姝儿,为父早年犯下错事,如今悔之晚矣。我儿若有余力,定要护我林家。”
这封信写得极简单,却一点不显潦草,像是反复斟酌之后才落笔的。可再三斟酌,却也知留下了这么短短两句。
她又读了两遍,声音微微发颤:“错事……是什么错事?”
林大人静静看着她,不答,反倒换了个说法:“这是父亲的绝笔书,信里所说的,妹妹应该明白。”
她明白?她该明白什么?皇后惶然。
当年林家以涉嫌谋逆的罪名满门下狱,父亲不堪受辱,于狱中自尽。他去后,帝王亲卫才整理清楚先前抄家所得,竟未发现任何与谋逆相关的证据。林家百余人这才获旨出狱,次年二月父亲身后平|反。
父亲的信里却说他做了错事……皇后闭了闭眼,意思是他真的与裕亲王有关联……
“不止这些,父亲还做过一事。妹妹那时还小,可还记得上皇的母妃?”对上她的眼,林大人语出艰涩:“她因病早逝,也和裕亲王……甚至父亲,脱不了干系。”
“这事上皇还不知道。”仰头对上她眼中惊骇,林大人又叹一声:“为兄觉得还是瞒着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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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她却没有动筷。文宣帝先是给她夹了两筷子菜,他自己有点心粗,吃了两口才发觉她一直没有动筷。抬头瞅了瞅,见她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文宣帝迷惑地问:“怎么了?”
皇后抿着唇没作声。文宣帝又瞅了瞅她的脸色,只好猜测:“成甫辞官的事惹你不高兴了?”见她不答话,又忙说:“吏部尚书还没定好,他想再回来也成。”
皇后眼里泛起湿意,他明知君无戏言,却仍这么胡闹,只是不想自己介怀。她开口轻声问:“你怎么……什么不说呢?”
文宣帝眼露茫然:“何事?”
“我父亲的事。”
文宣帝慢慢蹙了眉,放下了筷子,“是成甫与你说了?他与你说这做什么!”
她一向敬重孺慕自己的父亲,他瞒了她这么多年,便是不想让她知道林国丈曾有不轨之心。如今却被舅兄告诉她了,文宣帝确实是不高兴的。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文宣帝叹了口气,握上她放在桌上的手。这双手细腻柔|滑,保养极佳,却已经不再年轻了。
“合姝,你可知,这么些年来,朕最怕的是什么?”
“每月你吃斋念佛的那三天,就是我最怕的时候。”
“承昭三岁的那年,本来只需一个宫妃为皇儿祈福就是了,偏你要自己吃斋念佛。有一回我刚走进小佛堂,便听到你与静安师太说话。你问静安师太说,等以后轻闲了,能不能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皇后眸光微动,眸底润湿一片。那时她心里有怨有憎,若是没有这一双儿女,若不是顾及林家,大概是要与他撕破脸皮了,问那师太时确实是动了心思。
文宣帝静静说:“过去这么些年,你那话我还清楚记得。”
“承熹出嫁的时候我怕,承昭及冠的时候我也怕,我退位的时候最怕。我怕自己早早退了位,我怕你把承昭送上那个位子之后,就再没什么念想了,怕你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皇后唇微动,启唇却说不出话,嗓子眼酸得难受。原来她以为的错待并非错待,她以为的亏欠也从没亏欠。
文宣帝眼中带笑,慢慢地说:“我退位三年,你仍在我身边。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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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母妃是怎么去的,这事兄长告诉她了,皇后却一直没说。
她知道承昭已经即位,他也没有别的子嗣。即便他知道这事后大发雷霆,也改不了承昭的位置。
却忽然舍不得告诉他。她这辈子瞒了他太多,也不差这么一件。
临老了,想对他好一回,就再瞒他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