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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到了除夕这一天,这一日红素絮晚几人都有不少事要忙,难得没人来喊她起身,容婉玗起得比平日更晚了半个时辰。
一边想着“以后不能这样晚起了,会被宫里人笑话的”,一边打着呵欠慢吞吞地穿衣系扣。
脸盆里的水还是温的,应该是有人趁她没醒时就换过了的。容婉玗净了脸,唤了个小丫鬟端来了早膳,问她:“红素和牵风几个去哪了?”
“在跟着如嬷嬷和纪嬷嬷糊灯笼。”小丫鬟乖巧答道。她难得伺候公主用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公主,似乎怕她喝个粥都会烫到,吃块点心都会卡到喉一样。
容婉玗了然,如嬷嬷和纪嬷嬷在宫里呆了多年,做灯笼的手艺都是极不错的。毕竟这除夕也算是宫里一年到头难得的娱乐了。如嬷嬷擅画花鸟虫鱼,纪嬷嬷擅长画美人图,两人的画功虽说比不上宫里的画师,却比旁人要好上许多。所以每年长乐宫画灯笼的都是她二人。
午时睡了半个时辰,便被红素唤醒开始着装准备。
这一日晚是宫中的年宴,她身为女子,不必像父皇和承昭一样在保和殿与大臣们觥筹交错,在后宫之人的宴上却也马虎不得。尤其是今晚各宫的娘娘们都会聚在一起,她身为公主若素颜常服过去,算是对长辈极大的不尊重。
牵风手最巧,平素负责给公主梳发,今日却不知怎的,连着梳了好几个发型都不满意。
容婉玗等得都有些困了,见牵风把她头上的珠簪点翠统统拆掉,又要换个发型了。她忙制止牵风的动作,奇道:“这不是梳得挺好么?怎么又要换了?”
牵风捏捏手,两只胳膊已经酸得不行了。“公主这个月刚回宫,今晚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要做宴上最好看的主子。”她左看右看,总还是不满意,利索地把刚盘好的发拆开,又换了个新发式。
容婉玗无奈,这些发式哪个她看着都觉不错,可看自己的丫鬟兴致勃勃的,红素几个也都一副认同的样子,只好任由她们。她平日习惯了素发常服,回宫后好几件新做的宫装看着也都是差不多的样子,索性都交给她们来打理。
又一个时辰后,小魏公公带话说小世子那边也已经收拾妥当了,容婉玗对着一人高的镜子照了照,通身上下无不满意,便唤上皓儿上了四人抬的肩舆朝着坤宁宫去了。
后宫的年宴一般都设在坤宁宫前殿,朝臣的宴席设在保和殿,与坤宁宫遥遥相对,一路过去的时候甚至能听得到丝乐声远远传来。
抬舆的四个大力太监手上力气极稳,抬着车一点都不晃,保管车里的主子坐得舒舒服服的,睡个觉都不会觉得晃。
行在半道上,公主不知怎的,一时福至心灵般,掀开了右窗的帘子。
出得长乐宫才片刻功夫,这天便下起了小雪。碎籽一般细小,从敞开的帘子里飘进来,眨眼功夫就化掉了。
车窗外的江俨定定地看着她,见被公主发现了也不转头,眼也不错一下地盯着她看。正巧路两旁的树枝上高高悬着一整排红艳艳的小灯笼,映得他刚硬的面容似乎柔和了不少。
皓儿见娘亲走神,趴到这一边也朝车窗外看去,“娘亲,你看什么呢?”
容婉玗有点心虚,连忙放下了车帘子。皓儿扁了扁嘴,以为娘亲看到了什么好玩的却不叫自己,偏掀起了帘子去看,一打眼就看见了鱼叔叔。
这么一看就发现了不同——鱼叔叔虽是和别的婢子太监一样跟着车辇在走,可他肩背挺直,别的婢子却垂首快步行着,偶尔跟不上了还要轻悄悄地跑两步跟上。至于小太监们微微躬着背,姿势更是难看。
只有鱼叔叔一人步履坚定,明明步子不大却比抬辇的太监走得还要快。
皓儿放下帘子,扑到公主怀里仰头认真地说:“娘亲,鱼叔叔真好看!”
容婉玗点点头“嗯”了一声,回过神来才觉悟到自己应了什么,当下脸上微窘。可说出去的话又反悔不能,若再多解释两句反而欲盖弥彰,只能抿唇不说话了。
车外的江俨脸色微暖,他多年习武耳力极佳,离车不过三步远,又怎么会听不到呢?右手虚握成拳在唇上压了一压,总算把脸上的笑意敛了下去。
心中要讨好小世子的想法却更坚定了些。
坤宁宫已经到了好些人了,三品以上的世家命妇得了娘娘的恩典,这才能坐车进宫。可坤宁宫是一国之母起居的地方,只有宫里的娘娘才有资格把车辇停在坤宁宫殿后。
至于旁的皓命夫人终归是无权把车停到这附近的,所以她们的车刚进了顺贞门不远就得停下,剩下的小半路要步行走过去。
虽然走得两脚酸痛,被冷风一吹满身的热汗都变成了冷汗,可没人心里敢有半分抱怨,毕竟能乘车入得宫门,这已经是天恩浩荡了。
这宫里的年宴非世家贵胄朝廷重臣,可没人能挤得进来,简直就是大兴朝的政治风向标——谁家得了皇上青眼,谁家被上头冷落,从每年的国宴上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每年有多少人在除夕前眼巴巴地等着皇家的帖子,却总是失望。
看前面聚了好几位贵妇人,江俨停下脚步,待公主的肩舆行到前面后,悄无声息地换到了肩舆的左侧,走快两步跟上了,整个人藏在了肩舆的阴影后。
毕竟身在后廷,需得守男女之大防,他一个侍卫不好在外人面前离公主太近。
一众贵妇人都停下脚步,垂首恭恭敬敬地等着,等肩舆行得近了,这才盈盈下拜:“给公主殿下请安。”
公主掀帘子一看,见其中有两位都是老长辈,穿着厚重的宫装站在冷风中挨冻,怎么还能坐得住,当下领着皓儿从车上下来,要与她们同行。
几位命妇受宠若惊,便是公主不甩她们一个眼神,直接乘车走了,这也是合情合理的。
可这样下车与她们同行,都觉得得了天大的脸面,忍不住想公主真真是平易近人,莫怪京城好些人都说公主堪为女子表率呢!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夫人感慨道:“好些年未见,公主越发明艳动人了。”
容婉玗微微一笑,目光温婉地应道:“好些年未见,老君也越发精神矍铄了。”
那老君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旁边的魏夫人赶紧搀稳她。魏老君又说:“前些时候我那孙女每日念叨着公主,就等着今日跟着进宫来见你一面。可谁曾想前两日受了些凉,今日连起身都觉得头晕,却说什么都要进宫来。我好说歹说怎么都不听,发了一通脾气,她这才消停。”
她话中的女子是她唯一的孙女魏明珠,这名起得是俗了些,可大俗即大雅,“明珠”二字也足见魏家对这唯一的掌上明珠的宠爱。
魏明珠比公主足足小了六岁,容婉玗还在长乐宫中尚未出嫁的那几年,明珠常进宫来看望她的大姑母——即皇贵妃娘娘。
这小丫头鬼精鬼精的,仿佛全身上下都是用不完的朝气。一来二去,倒是跟公主混熟了。常常把一些宫外头的趣事讲给公主听,公主与母后打了招呼后出宫去玩的几次便都是去的魏家。
后来容婉玗嫁入徐家住在了宫外,刚嫁人便守了寡,魏家里曾经跟她们玩在一块儿的又都是些未嫁人的小姑娘,公主便慢慢地不去魏家了。
明珠却常常来公主府找她玩。两人时常见面,感情越发深厚了。
那么有朝气的姑娘,却偏偏除夕这大好佳节病得这么厉害,也不知会怎生难过?公主知她肯定不好受,关切问:“明珠身子可还好?您让她好好歇着养病,等过两日我出宫去见她就是了,何苦折腾自己的身子?”
魏夫人叹口气:“明珠前些日子就闹腾着要进宫,说公主你受了委屈肯定难过得不得了……”才说一半就赶紧歇了话头,魏夫人忍不住啐了自己一口,这都说什么呢?怎么自己说话跟明珠似的不着调。
公主脸上笑意一顿,只能当没听到这话。其实她真的没怎么神伤啊绝望啊心死如灰啊,顶多是因为人与人之间浅薄如水的情分而心灰意冷,可惜这话没法与她们说,与其说了被认作是在强颜欢笑,倒不如不说。
江俨隔着远远的偷听,听到魏夫人语出不妥时当下心中一紧,立马转了视线,看到公主脸上笑意一顿,两息功夫神色才恢复如常。
江俨眼神微暗——原来公主还是在意徐肃的,可那样……的浑人,怎么能配得起她!
晚宴用了一个时辰,文宣帝便从保和殿的朝臣宴上退了下来,留下承昭太子一人主持大局,自己却径自赶到了坤宁宫的后宫宴上。
后妃并一众夫人恭恭敬敬行过礼,只小声跟旁人聊天,基本再不动筷子,比先前更显拘谨了。
文宣帝一连灌下了两杯解酒茶,眼神朦朦胧胧。虽然端着帝君的架子,可皇后却心知这人已经有几分醉意了——他平时就算不笑的时候,嘴角也是舒展着的,不像此时微微绷着嘴角,看起来挺严肃的样子,其实已经醉得有点糊涂了。
皇后淡淡一笑,真是醉都醉得这么唬人。谁知文宣帝突然把自己的左手按在了她的右手手背上,轻轻地握住了。
皇后偏头去看他,他眼神有点朦胧,眼底却是一片潋滟暖意。这大殿之上灯火通明,他眼中的深情仿佛化成了一汪水。
于是皇后也没有抽出手,任由文宣帝握着轻轻摩挲。有面前的宴桌挡着,底下坐着的人也看不到。
宴上的菜品样样精致,可真正腆着肚子来吃的估计也没谁了。看过烟花,又一派诚恳地给陛下和娘娘送出了贺词后,命妇们就纷纷告辞了——没看陛下都专门早早地从朝宴上退了场,特地过来陪娘娘和公主守岁来了么?她们再不识趣些可怎么能行?
到了亥时,承昭太子也送别了诸位朝中肱骨之臣,到了坤宁宫与她们一起守岁。
见陛下一家都齐了,老魏公公给手边的宫女太监们使了个眼色,领着他们退下去了。
不一会儿,只听夜空中噼啪几声炸响。容婉玗抬头去看,只见繁星如许的夜空中瞬间又绽开几朵五彩缤纷的烟花。
皓儿奇怪:“皇外祖,刚才不是已经看过烟花了吗?怎么又在放?”
文宣帝把他抱在自己膝头上,笑着解释道:“这是工部今年上任的一个小官鼓捣出来的新玩意,据说这烟花中还能有字的模样。前两日呈了上来,我见挺新奇便让他放来瞧瞧。皓儿且好好地看,若是能出了字就赏,若是不能就罚他,可好?”
皓儿皱皱鼻子,控诉道:“皇爷爷不讲道理,做得好了是该赏,可出不了字也不该罚呀!应该鼓励他继续做呀!”
文宣帝被小孩拂了面子,也不生气,笑眯眯问他:“皓儿为何如此说?他做得不好,难道不该罚吗?”
皓儿坐在文宣帝怀中,仰着小脸头头是道:“我刚开始学写字的时候,第一次写错了,太傅大人并不会责罚,会教我重新写一遍;写错了第二遍,太傅大人会再教一遍,让我多写几遍好好记住;直到写错了第三遍,太傅才会生气地打我手板——说头一次错是因为不懂,第二次错是因为不熟,再三犯错却是因为不用心。”
“所以只要那人用心做了烟花,就该去赏他。就算不赏也不该罚他,他还有一次犯错的机会呢!”
文宣帝大笑:“好好好,好一个‘三错而罚’,那就按皓儿说得办!”
公主眼神欣慰,太子若有所思。
只见夜空中突然升起了一簇烟花,飞到最高点的时候炸响开来,变出了金色的字样。
皓儿忍不住惊叫一声,用力地揉了揉眼睛,连公主看了这许多年烟花,也是头一次见到这般新花样,微微启了唇面带惊讶。
只见那四个金色的大字映在黑漆漆的夜空中,笔画十分明显,一点都不模糊。原来是“一帆风顺”四个金灿灿的大字。
“一帆风顺”那四个字渐渐灰暗下去,却没想到又升起了下一句,这次是“双喜临门”四个字,可惜那个“喜”字笔画太多,有点看不清了,却不妨碍人猜出来。
这还没完,每当这一句变暗的时候,下一句便又飞上了天空。这字样依次是“三阳开泰、四季发财、五福临门、六六大顺、七星高照、八方来财、九九同心、十全十美。”
能出来字样就已经极为不易,而更不易的是这十句,竟然是十个吉利词,依次取了一到十打头。若说在往年的烟花中添了字样是技术活的话,那弄出了这十个吉利词,这份心思更是讨巧。
最后一句升得更高,还比方才那些字样更大更显眼——“阖家欢乐”。
文宣帝抚掌大笑,一连夸了好几个“好”字,打趣道:“皓儿也不用担心了,这人不仅要赏,还要重重地赏!”
几人都笑。
今日宫里打更的不止平时那几个小太监,而是由宿卫队百名兵士在坤宁宫门口行过稽首大礼,朝着坤宁宫正门的方向扬声喝道:“子时正!甲辰年伊始,陛下娘娘万安,承昭太子、承熹公主万安,世子万安!”
宿卫队负责宫里入夜后的守卫,都是有真功夫的练家子。这百人扬声长喝的声音气势恢宏,别说坤宁宫了,能把整个后宫都传遍。
宫中所有人听到这一声,便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朝着坤宁宫的方向跪行大礼默默祝祷,依次跟自家主子请了安。
整个宫城中彻夜灯火不熄,处处都有欢声笑语。新的一年来了。
熬过了子时正,皓儿已经困了,趴在文宣帝怀里迷糊。正好文宣帝和皇后自皓儿回宫也没见外孙几回,便要他留在坤宁宫睡一宿。
这本是不合规矩的,都是一家人,却也不需讲究这个。公主只把小魏公公和两个小宫女留了下来看顾皓儿。
她从坤宁宫出来,冷风一瞬间就把身上的热气吹了个干净。
月朗星稀,无数盏红灿灿的灯笼高高挂在廊角檐阁上,远远看去甚至看不清灯笼的形状,却能看得清远远近近的灯笼映出一团团晕红的暖光,整个宫中都是这般惹人微醺的暖意。
远方的欢声笑语传至此处只觉模糊,便更显得这年夜静谧。几个守夜的小太监穿得厚厚实实地缩在墙角下,守着灯笼以防走水。人人手中端着个食盒,正在狼吞虎咽吃饺子。
值夜的时候本不能乱吃东西。几人见被公主发现了,手忙脚乱把那食盒藏在身后,却见公主微微笑了笑,示意无碍。
角落里的廊柱那里光线昏暗,一个浅墨色的影子便倚着廊柱站着。昏暗的烛光下并不能看清他的模样,只有那墨色长衣反衬了淡淡月光,这才能隐隐看到他。
听到动静,那人转头朝她的方向看来。
能这样等着她的,这世上除了江俨,她再也想不到第二个人。
容婉玗突然觉得眼眶一热,快步走向了他,抬手去摸他的肩膀,果然触手冰凉。她眼里的雾气差点没忍住就变成了水珠,赶紧眨眨眼把那水汽压下去,问他:“你怎么……都不知道进门房里去等?”
就这么在外面冻着,真是笨死了。
江俨吹了好几个时辰的冷风,冻得脸有点僵,此时甫一开口才发觉似乎连唇都黏住了一样,只觉嗓子发干吐字艰难,却还声音平板答道:“那不合规矩。”
这可是除夕啊,是一年中最该合家团圆的日子。她在里面和亲人合家团聚,言笑晏晏。
而外面万籁俱寂,听不到人声,连雪落的声音都听不见。他孤身一人在冷风中等着她,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
公主说不出话来,只能仰着头看着他,静静凝视了许久。灯火点点映照他的侧脸上,无边寂静却也无边温暖。
从少年到而立,他就这样陪着她,数不清已经这样等了多少年。他目光深邃平静,眼里有极微弱极微弱的火光,眸底似乎藏着比她还要多还要深沉的心事,只一个眼神都让人觉得沉甸甸的。
公主眸中泛起盈盈水光,慢慢地,那眸中的雾气更多了,仿佛隔着深黑夜幕,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江俨心中局促,唤了一声“公主”,他自己都觉得语言苍白无力,不由补了一句“公主莫哭。”
离他仅有半步远的公主好像笑了,又好像没有。蝶翼一般的长睫轻颤,眼中湿漉的雾气便轻悄悄散去。
她眼里的光亮晶晶的,如清波上沾了露的花瓣舒展开来;又像漫漫长夜褪去、清晨白雾散尽之后,便有万千霞光氤氲。
世间千番瑰丽都在那一双至美不过的眸中,穷尽此生所见再不能企及。
江俨看着看着,忽然有些移不开眼。
事实上,从十七年前的初遇开始,他就再没移开过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