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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自殇,秋风积,愁云至,日暮沵迤。
此刻的漠北,所有势力都是暗流涌动。
岳王府里一切如旧。
平日里这个时间弯月和哑图都该回来了,可今天两个人都不见影。夜幕将至,长欢一个人百无聊赖,便偷偷往颜师傅这里来,她快被司仪姆妈逼疯了!反正她的如意珠都让她打了鸟儿,正好再向颜师傅讨回来些。
岳王爷自入朝后再未归来,王庭那边什么消息都传不过来,所以谁也不知道仅仅一夜漠北发生了什么,好像一切依旧。
岳王爷不在,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两个丫鬟自然拗不过长欢,只得随着长欢来到练武场。
不知为何,今天的练武场外头格外热闹,四周守满了人,皆是长欢未曾见过的服饰打扮。
练武场本来就不许寻常人出入的,长欢并没有从正门进,而是让随行的丫头守在外面,自己个儿从偏门里溜了进去。
长欢刚一进去就看到了惊险的一幕!一个男子朝弯月掷出了一枚暗器,弯月“啪”地一声弹了出去,那男子竟又连着掷出了四五个如意珠,那动作行云流水。
“弯月小心!”长欢不清楚状况就紧张地喊了一声,弯月一分神,差点被珠子打伤。一旁的哑图箭步而上用他的弯刀将袭向弯月的珠子给挡住了。
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那男子也闻声看了一眼这不速之人,眼底扫过一丝警惕,随即飞过来一颗珠子,长欢没想到那人会向自己投掷暗器,顿时失了措,她的三脚猫功夫也只会扔几下珠子打惊枝上的鸟儿,哪里躲得了这么猛烈的攻势。弯月和哑图同时惊愕,齐齐向长欢这边赶来,以身抵珠,可还是晚了...
仅刹那的功夫,根本来不及躲避,长欢后退了几步,不由闭上了眼。
“啪啪啪”三声,她微微睁开眼,眼前多了一柄张开的扇子,很显然,有人用扇子替她挡住了暗器。
又是一次生死一线。长欢长出了口气,她觉得她这接连几天命途非常不顺,而且很有必要让大祭司来为自己做场法事。虽然她从来不信那些蛊惑人心的言论。
“这是怎么回事?”颜太傅早已闻声赶了过来。
“师傅!”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叫了声,弯月和哑图是颜太傅的徒弟不错,可令长欢惊讶的是那个向自己下黑手的人居然也称呼颜太傅为师傅。
“师傅,我的如意珠还练的不到火候,大师兄难得来,我便央着师兄来给我指点一二。只是没想到小姐来了,差点误伤了小姐,请师傅责罚。”弯月给师傅解释着,拐着弯将罪责全往自己身上揽。
大师兄?长欢委实疑惑,因为她从来没有听弯月提起过弯月还有师兄?这老头子是什么人,自然不会轻易收徒,再者,弯月的武功虽不如哑图,但也是这漠北难得的高手,而弯月的暗器如意珠更是练得炉火纯青,连哑图那家伙也甘拜下风,现在怎么忽然冒出个什么指点的大师兄来?
为了不使弯月受罚,长欢赶紧说明情况,“我不妨事的,他也不是有意的。”长欢心里嘀咕着:哼,他明明就是故意袭击我的!
“练武场本来就不该闲杂人随意出入。刀光剑影,怪不得谁,莫玉并无错,是弯月姑娘不够机警。”
长欢歪过头便看见了说话的人,温和地笑脸,一身青衣,玄纹云袖,如同长在青山绿水间的一株玉树,散发出淡淡华彩,长欢不由地多看了一眼。
“在下姓杜,名修墨。”
直到很多年后,长欢眼中的杜修墨,永远都是初见时温润清华的如玉公子。
杜修墨。“我又没有问你叫什么。”算了,不跟他一般见识,长欢低低叨咕了一句后也大方道:“我叫长欢。”
杜修墨倒不在意,洒脱一笑道:“莫玉早已经将打向长欢的如意珠换成了松球。”杜修墨说着从扇子上抖下了几颗四分五裂的松球。长欢听着,那言外之意难不成是自己即使被打了也没多大妨碍?哼,你来挨打试试!
长欢趁机看了一眼那个扇子,小小的扇子竟然挡住了暗器,还碎了松球!对了,以后她可以用松球代替如意珠打鸟儿,既伤不了鸟儿性命又好玩!
“欢儿,这是我的大徒弟莫玉,弯月的师兄。莫玉,还不过来向公主赔罪。”颜师傅向长欢介绍着莫玉。
“公主!方才多有得罪,还望赎罪。”莫玉过来对着长欢抱拳行礼,衣冠楚楚的少年,神采飞扬,已然少了几分方才的戾气。
“呵呵,没关系。你们不用叫我公主,像大家一样叫我长欢就好了。”长欢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姑娘,便依旧笑着回了礼。
“长欢怎么又悄悄地来我这了,肯定是珠子又使完了吧!”长欢在场,颜太傅也没有责怪谁,只是岔开了话题。
“小姐的如意珠已经练得很好了,只是小姐心善,将一袋子的如意珠都用完了,可连一只鸟儿都舍不得打中。不过那日还是失手伤了一只野兔,就为这小姐还巴巴地跑去给那兔子敷了好几遭药呢!”弯月笑着爆出了长欢使这暗器的情形,引得院子里的几个人带了笑意。
“是,在下也看出来了,长欢姑娘心善。”
长欢看了一眼一脸笑语的杜修墨,不过她怎么听都不觉得这厮在说好话。
莫玉看着地上碎裂的松球,自然明白过来公子的意思,也跟着道:“恩。公子说得对,公主心善!”
弯月和哑图只能垂首,强忍着笑。
长欢顿时明白过来,冲冲地道:“你们,你们的意思是说我打不中鸟儿吧?”
杜修墨轻轻咳了一声掩住笑意,一本正经地道:“哪有?弯月不是说了么,长欢还失手伤了兔子呢!”
长欢彻底怒了,他这是说自己那是瞎猫逮着死耗子碰上的。
颜师傅赶紧一把拉过长欢,挡下了这个小姑奶奶的怒火。
颜老现在还不知道这关城朝中情况,但杜修墨在这个当口来漠北,自然是有大事发生。
杜修墨是要拜见岳戚的,所以几个人便一齐往岳王爷这里来。杜修墨一路笑着招呼长欢,可长欢就是不理睬,她可是很爱记仇的。
一行人往岳王爷这边过来,可巧,福叔正神色匆匆地欲往外走,看见杜修墨,福叔微微惊愕,因为长欢公主在场,福叔只按捺住紧张的神色,低低地道:“颜太傅,小人正要前去请您,岳王爷,王爷有急事要与您商议。”
长欢,杜修墨,莫玉,弯月,哑图几人都站在外堂。长欢心里有些恐慌。好像到了非常时刻,所有人都神色紧蹙。
长欢站在门口,杜修墨走去轻轻地拍了拍长欢的肩,安抚她不要紧张。
“阿爹,阿爹不会有事吧?”
“不会,岳王爷不会有事。”杜修墨轻语安慰着长欢,他温润如水的笑容仿佛真的有蛊惑人心的作用。
长欢心中轻轻一顿,但愿阿爹真的一切顺利。
福叔已经将事情给颜师傅说了个大半,颜师傅脚步匆乱。
福叔一直引着颜老来到了内阁,绕过屏风就看见岳王爷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赫连立在案前,尽力惩忿窒欲,屋子里的充斥着火药味。
“王爷,王爷您这是怎么了?”岳戚躺在床上,整个人都是黑色的,明显的中毒现象。颜老一个趔趄扑到了床边,拉过了岳戚的胳膊就要为其把脉。
岳戚闻声微微睁开了眼,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问。
“王爷,您,您怎么会中毒呢?是谁干的?”
颜老一把脉,大惊道:“王爷,这?这怎么可能?这毒?”
“不,不用了,此毒无药可解。命数如此,与谁都不相干。”岳王爷打断了颜老的话。
事态发展地比预想中的要严重。
“王爷,杜修墨来了,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岳戚轻轻一摆手,淡然地道:“你我都在这里了,还能要谁来?不必,不必...毒已渗入五脏六腑。不必了...”
“王爷...”
“修墨来了,趁着我还能言语,让他来见我,我有要事...要事相托。”
站在一旁的赫连终于忍无可忍了,冲到岳戚旁边,怒目横眉道:“岳王爷,你以为你死了赫羲就会放过长欢?会放过颜太傅和你这上上下下百十来口人?你终究是中原人,他是不会将这样的祸患留在漠北的。今晚只有你见过父汉,父汉到底是得了什么要命的病,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去了?”
“汉王心绞病发作,暴毙。”
岳戚此言一出,颜师傅顿时呆住了。
原来,漠北汉王述律佐已殁。漠北易主!
赫连已是植发冲冠气到了极点,喑噁叱咤道:“岳戚,你不要以为你找来个杜修墨就能救得了你救得了你的亲人,赫羲的手段你不是不知道。手足相残不说,现在连父汉他都能下手,何况是你这里区区几百条不相干的人命。我到死都不会忘了大哥当日的情形,现在父汉竟也被他谋害了,你是唯一的证人,只要你,只要你肯出来作证赫羲弑父夺位,姑母不会坐视不理的。”
述律赫连到底还是太年轻了,太心急了,一口气吐出所有的真相。
形势就发展到了如此。述律赫连就是想让岳戚出面指正述律赫羲弑父夺位。赫连想让岳戚为自己打一面名正言顺的大旗。
岳戚微微笑了笑,闭了眼睛。到哪里都免不了争权夺势。
整个漠北虽然有述律皇后撑腰,但这契丹还是耶律家的说了算。
述律赫羲投靠的是北府宰相萧敌鲁,而述律赫连则与南府宰相耶律堇交好。这南北两相本来就水火不容,兄弟两个剑拔弩张的日子自然也就不远了。
面对这契丹的皇权之争岳戚已经无力再从中周旋了,虽然他不是真心实意留在漠北,但述律佐对他有知遇之恩却是事实。想到此,岳戚示意颜老将他微微扶起,他这是向述律佐做最后一件事,以报这些年的恩情。
岳戚望着赫连,慢慢地道:“四王子,老汉王已经觉察到了二王子的野心,但无奈二王子有兵权在手,现在契丹大半个王庭都被萧敌鲁的人所控制,他们的势利连述律后都得忌惮几分。老汉王唯一遗憾的就是听信了奸人谗言收回了四王子的兵权。时机还未成熟,述律后还不想也不能与萧氏为敌,所以现在我的话起不了任何作用,一切都只能靠四王子自己了。”
岳戚虚弱地从身后拿出一块金色鹰牌递了过去:“这是汉王在弥留之际给四王子留下的,北山下三万铁骑都是漠北述律氏的秘密亲兵,现在都归四王子调遣。述律后是不会让契丹的政权落在萧氏的手中,我知道四王子你与耶律堇交好,所以这契丹迟早是耶律家的。而二王子杀兄弑父,天理难容。漠北切不能落入他的手中,老汉王希望四王子可以,可以继承漠北王位,励精图治,好好替契丹替述律家治理漠北。”
赫连惊愕,他没想到事情的转机竟然是这样的。
述律赫连有些颤抖地接过金鹰兵符。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他原以为他的父王早就忘记了他,遗弃了他,他虽贵为漠北的四王子,可他的父王却不曾给他一点儿温暖,不让他涉足政治,不相信自己,不给于他一点儿肯定。可现在呢?这又算什么?
“老汉王不肯见你最后一面都是为了四王子好,那个时间老汉王已经中毒至深,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断肠崖上的画沙狼毒,是,当初的大王子也是死于此毒,老汉王当日便封了断肠崖,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可万没想到述律赫羲还有画沙...若四王子亲眼见了汉王,那二王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如果萧氏再加以阻拦,那二王子定不会放过四王子。”岳戚刚说完话,一口黑血吐在了榻上。
赫连呆呆的听着,只觉后背一阵阴凉。
这些很残忍,但这都是实话。
“以后的路就由四王子走,我这么做,只有一个要求:望四王子放长欢自由。”
不行,他得抓住一切。
述律赫连有些不忍,但却容不得他不忍,他得抓住一切。“王爷,你放心,我找最好的大夫给你医治,你放心,我会保护你和长欢,我现在就派人去北山调兵,我会保护你们。你于我述律家有恩,姑母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不,二王子现在与南唐使节周旋,无暇顾及我们,现在汉王才殡天,有述律后在,二王子还不敢对四王子怎么样,四王子你就要在这个时候做好一切部署。这个时候如果我死了,那也就打消了赫羲的念头。至于长欢,我会安排,她还小,什么都不懂,只求,只求四王子能放她自由...”
赫连紧紧地握着拳头,将头别了过去。
“我现在就去北山。”赫连从侧门里出去了,形势紧急,容不得他半点儿懈怠,再者,杜修墨快来了,他还是回避的好,免得让人察觉出个中端倪。
耶律赫连前脚刚走,杜修墨就和长欢一起进来了。
弯月哑图和莫玉等人紧紧守在门外,福叔已经照着岳王爷的安排将王府里的人全都结了工钱打发走。
“阿爹,阿爹,你怎么了?”长欢一看见榻上的岳王爷,一下就眼泪汪汪地扑了上去。
岳王爷也就一口气强支着,毒液早已布全身,身体已经开始麻痹,只有脑子里还有些意识,总归回天乏术。
“阿爹,让长欢给你把脉,欢儿替你治病...”长欢虽然小,但经岳戚亲手调教,已是深谙医术,光看面相气色,她阿爹的情形她有几分明白,可长欢还是拉着她阿爹的手把脉,气若游丝,脉象全无。
长欢哭着道:“长欢没用,都怪长欢,都怪长欢不听话,平时不好好看医书,学医术。长欢治不了阿爹的病,都怪长欢...阿爹,阿爹你快好起来,长欢以后一定乖乖听阿爹的话。阿爹,阿爹你好起来...”
长欢一个劲地哭,岳王爷微微摇着头,颜师傅也红了眼,倒是杜修墨丝毫不动容,只过来扶着了长欢。
岳戚有话交代,长欢住了哭声,默默地流泪,静静地听着她阿爹的话。
“如何?”岳戚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望向了颜老。
“二王子的人早已经暗地里安插在练武场附近,杜修墨和莫玉来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刻意隐瞒,只装作一切正常。南唐使者无恙。萧皇后被幽禁在了王庭,述律后那边还没有动静,想必是萧敌鲁暗中做了手脚,现在谁都不知道漠北的变故。如今述律后那边是什么传不过去了,所以我们暗中将消息传给了耶律堇和吐谷浑。等二王子和蜀国使节周旋完后述律皇后恐怕也会有所行动,不过到时候四王子有了吐谷浑的支持,想来二王子也是得忌惮几分。我们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岳戚微微点头。
长欢平静地听着这场王庭政变。
岳戚放心地看了一眼颜太傅,慢慢地道:“这些年来有劳颜老了,为了我们竟没过上一天闲云野鹤的舒心日子...咳咳...我们几十年的交情...咳咳...现在我也再无话可说。我知道你不便踏足中原,可只有一点,长欢还小,日后要是有什么意外,还望颜老尽力相助...”
颜太傅紧紧握着岳戚的手,正襟危色,几句话掷地有声:“王爷放心,自今日起,整个天山都会护长欢周全。”
岳戚点点头,仿佛这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颜老此言一出,杜修墨一惊。眼底略过一丝不知名的意味。
岳戚看着眼前的杜修墨和长欢,挤出一口气断断续续的说道:“修墨,如今...我是不行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听师傅一句: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岳戚逝。
长欢“哇”地一声,扑到了她阿爹的身上哭了起来。
颜太傅扶着岳王爷的尸骨,“王爷放心,老朽一定会护长欢周全。”
杜修墨一直站着,身体微微晃荡。
是,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可难的是放不下。
放下?他怎么放得下。
屋外的弯月、哑图、莫玉齐齐跪着,一屋子人低低呜呜地哭了起来。岳王爷对这些人都有恩惠,教养大恩,一生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