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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静山远,狗吠声分外刺耳,传得又十分清楚,已有匪徒起身,双林他们连忙跑了起来,然而到底是饿了几顿,雪石本又是病着,跑了几步已是气喘吁吁,楚昭连忙扶着他,双林身上带着伤,漆黑夜里若是跟着山道跑肯定会被追上,楚昭当机立断:“别沿着山道跑,找小道!”
双林在前头开路扯开那些压着雪的灌木,只往林木茂密的地方钻,雪石跑了一会儿便瘫软在地上低声道:“殿下,你们走吧,这事全由我起,原罪该万死,殿下不必再费心了,雪石不不值当……”声音哽咽,月色下看他语声凄恻,竟像是全无生志,楚昭沉声喝道:“别说这种话。”低身居然将雪石背了起来,继续跑起来,双林却心里暗暗叫苦,知道若是匪徒们用狗来追踪,到时候只怕一个都跑不掉。
他走了几步,忽然听到了水声,他大喜,连忙引着楚昭道:“前边有河!想必还没冻上!快过去,过了河狗就闻不出味道追踪不了了!”
楚昭似乎怔了怔,然后依然听从他的指示往水边跑了过去,跑到水边双林已大失所望,原来这山脚下的河本来就不大,水浅得很,如今又已冻上了大半,便是过了河,如今又有雪,仍是难以掩藏形迹。楚昭早已背着雪石哗啦啦下了水,大概水虽然不深,却十分冰冷,他又背着人,走得有些艰难,走到了河中间,却发现双林还站在河边发呆,他喘着气转身问道:“怎么了?”
雪石已白着一张脸闭上了眼睛,想必是高烧晕过去了,楚昭浑身狼狈,裤子湿漉漉的,身上有没有御寒的外衣,整个身体都难以抑制地微微地打着摆,双林看他这般都没放下雪石,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感动……诚然即便是丢弃了雪石,他们也未必能逃掉,然而在这样的时代,受到那样帝皇教育的太子,居然为一位幼时的伴读这般,他很难说丝毫不触动——包括自己,他身上有伤,跑的时候难免行动有碍,楚昭也并没有说要撇下他。
双林咬了咬牙,下了个赌局一样的决定,低声道:“殿下你带着雪石顺着河水跑一段,找个隐秘的地方藏起来,我就不过河了,沿着河岸和你们方向相反跑到别的地方去,他们有狗,闻了味道必然会被引开,殿下先带着雪石沿着河水赶紧跑吧,在水里留不下脚印和气味,只要跑快一些他们未必想得到。”
楚昭一怔,远处果然有狗和人声渐渐近了,他脸色微变,知道没时间再犹豫,当机立断道:“若是不幸被抓,求饶示弱务必保住性命,孤一定会领人平了这山寨来救你!”双林笑了下,转头沿着河岸往山林多的地方跑去,楚昭也没敢再耽搁,头也不回地顺着河水涉水而过了一段,边上了岸进了一处林子里。
双林并没能跑太远,毕竟他是结结实实捱过一顿鞭打的,就算平日里再怎么注意身体,好在被捆回去的时候没有看到楚昭和雪石,他被扔在了那“大爷”的面前。
肖冈看着双林,有些意外道:“怎么打成这样?另外两个人呢?”
一个匪徒愤怒地道:“跑了!只抓到这个!想必是下人被主人给抛弃了!”
肖冈道:“那也犯不着打成这样吧?”
手下沉默了一会儿有人小心翼翼回道:“不是我们打的,听说是傍晚的时候老吴去甩了一顿鞭子。”
肖冈冷笑道:“这是不服我逮了人泄愤呢,你们这队亲兵,本是我心腹,如今大难来时各自飞,也顾不得了。这小厮的主子若真的跑掉,只怕寨子保不住了,连夜撤吧!”
一名手下道:“可是,大爷,老吴如今还醉死在那里,适才我们所有人都起来搜捕,他还瘫在那里。”
肖冈冷笑了声道:“不必理会他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本就是匪徒出身,将来合不到一起,正好趁这次拆伙,找桶冰水把他淋醒,叫他带着他的人自奔前程去吧!我这里留不下他这样的大爷!”
双林听到几句,他奔袭一夜,又身上遍体凌伤,虽然一直撑着,到底还是越来越虚弱,他听到有人道:“这小厮怎么办?”
肖冈道:“留在这儿,想必他的主人很快便会带官兵前来的,到时候自然会救他回去。”
双林勉强抬起头,和肖冈道:“带我走,我有用……”
肖冈一愣,双林却心里想着,这次太子遇险虽然逃脱了,但前途未卜,两个没穿冬衣的人,一个还带着病在深山里,谁知道到底能不能顺利脱险?就算顺利脱险了,果然命了官府来剿匪,将他救回去,这惩戒却是断然少不了的,王皇后的承诺是不错,而谁知道王皇后会不会迁怒于他,改了主意?更何况上头还有个元狩帝在!自己最宠爱的太子遇险,作为贴身侍从,谁知道是不是又是一顿杖毙?不若衬着这次机会,离开宫廷,后头如何,再做打算!至少眼前这肖冈,不滥杀无辜,放弃前途千里解救义父,算得上有情有义,可以一赌!他嘶哑着声音努力对肖冈道:“我知道你是肖镇飞之子肖冈!我有办法安置你们,带我离开……我不要回去。”
肖冈若有兴味地蹲下身子看着双林,双林被掳上山,之前只听其音,如今却是第一次见到此人相貌,只见此人脸上胡须甚长,想必也是多日不曾修剪头脸,浓黑眉毛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四肢修长有力,双林咬牙知道若是不迅速取信于肖冈,是很难被他带走的,咬牙道:“我头发上的簪子,可在大同钱庄支取五万两银子,我在那里还开了寄存箱,里头有路引和商队凭证!我在苏州还置办有宅子可以躲藏,无人知晓!”簪子幸好不起眼,虽然全身都被匪徒劫了,这簪子却没被拿掉,这路引却是他在接了王皇后差使以后,细心绸缪,请因喜替他办理的了,因喜倒也替他大开方便之门,倒也不怕他逃走,双林心知肚明那路引上只怕做有手脚,因喜既然敢给他,也肯定有后手,但是如今这却是他能平安脱险的唯一机会了。
肖冈意外地抬了抬眉毛,伸手飞快道:“带他走!所有人立刻撤!”
双林松了一口气,两眼一黑,到底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他已在船上,浑身虽然仍是疼痛之极,却伤药包裹得极为妥当。他昏昏沉沉动了动想挣扎着起来,看到身上已换了一身细棉中衣,忽然想起一事,心里暗叫不好,才起身便看到门帘一掀,一个极为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虽然背光,却看得出身躯雄伟,四肢修长,看到他醒了问道:“醒了?好点没?”
双林嗯了声,却发现声音有些嘶哑,喉咙十分干燥,几如火烧一般,双林轻轻咳嗽了声,男子过来手臂轻轻一展就将他轻而易举地揽了起来坐在床上,手臂犹如铁铸,仿佛力大无穷。他在床头拿了杯水递给他,双林看清楚原来这人正是肖冈,他胡须已经全剃掉了,露出了脸居然颇为年轻,一身商贾打扮,显然是易装潜逃中,看气色和神情,显然情势并不紧迫。双林接过水连喝了几大口,才低低说了声:“谢谢。”
肖冈道:“倒是我们该谢谢你,绝处逢生了,靠你的银子路引和商队凭证,我们总算躲过了搜查。”
双林微微有些尴尬,肖冈道:“你是宫里内侍?那日我们抓到的是什么人?”
双林不说话,肖冈轻轻咳嗽一声道:“没事,那日替你换衣服裹伤口的兄弟我已经叮嘱他不许说出去了,你小小内侍有这么大手笔,你服侍的人,大概不是皇子便是亲王了,我后来派人打听,听说第二天午时禁卫军出动,满城大搜,我们当时若是走迟一些,只怕如今已在死牢里了,好险……”
双林心里想,何止是死牢,以元狩帝和王皇后的爱子之心,只怕死都不得好死,更何况还本来就是正在通缉中的逃兵,肖冈道:“你如今这般,是想出宫生活?”
双林点点头道:“我早有此心,正好借此机会离宫,还希望肖爷您能照应一二。”
肖冈道:“叫我肖大哥好了,我虚长你几岁,却不知怎么称呼小兄弟?”
双林道:“我姓傅,名双林,双双对对的双,林子的林。”
肖冈道:“原来是傅小兄弟,你将来有何打算?我看你之前说苏州有宅子,可以收留我们,却不知你有什么打算?”
双林看了看肖冈问道:“这次你带出来的亲兵,共有多少人?”
肖冈苦笑了声道:“原本我是一时冲动,想劫法场救出义父,带了一队亲兵回京,结果走漏了风声,朝廷已秘密处决了我义父,我只救出义父的小女儿,她才十岁,和我们一群大男人住着多有不便,我之前将她暂且寄存在一户农户家,如今也想着先远离京城,隐姓埋名,找个生计做着,过几年稳定了才接出妹子来,结果前儿手下误劫了你们,走的时候替你裹伤发现你是内侍,我心里就知道不好,连夜派人去接了她跟着我们一起走了,果然听说那一带所有农户都被禁军大搜过了。如今跟着我的兄弟,除了那日分道扬镳的,惧祸逃走的,悄悄回乡奉养父母的,只剩下十七人跟着我,都是曾经出生入死,无牵无挂的弟兄们,要不是你有通商凭证,这次还真是目标太大,难以脱逃。我如今手头拮据,因此只等着与小兄弟您商量,可否借些银子,发放给他们各自安家,将来我必十倍将银还你,绝不赖账。”
双林点了点头道:“军爷想必都是有真才实学的,我原本有五万两银子做本钱,却尚未想出要做什么生计,如今看到几位军爷武艺精悍,倒有个想法……我想开镖局。”
“镖局?”
肖冈一怔,几乎不敢相信。
双林却越想越合适,镖局这个主意他之前就曾想过,京中有昌隆、会友、广盛几大镖局,都颇成气候,生意兴隆,黑白通吃。他当时就曾想过王皇后若是想秘密发展产业,那么镖局这个行业兼顾了赚钱、消息灵通、结交黑白两道草莽商贾官府,既可以正大光明招收武者,又方便私下暗藏武器,如果各地建设分号更是天然的消息通道,简直再没有比这更合适造反……不,更合适作为一个政客秘密武器的行业了,想当年多少反清复明的英才都隐身在这里头……然而这个行业起步难,发展难,难以一蹴而就,因此他当时只是想了想,如今简直是上天将个肖冈和一群英才撞在他手里,简直……不能再合适了。现代保安公司,不就都大部分退伍军人和警察办的吗?更何况他还是为这帝国的储君在经营,背景不可谓不强大。
他拿的是王皇后的银子,总不能昧了银子,也从来没想过能逃离王皇后的控制,诚如肖冈所说,他一个净了身的小太监,宫外若是被抓住,很难容身,倒还是顺势而为,依着王皇后的布局,替她谋划一份产业,将来为她所用,再慢慢谋划出路,能争取双赢,总比鱼死网破的强。听肖冈说来,想必太子是顺利逃出了,将来,王皇后应该对自己顺势逃出有不满,却未必还会多此一举将自己弄回去,自己合该迅速做出一份产业,给王皇后交出成绩,自然便能抵消了自己保护太子不力的罪名。
于是双林款款开言,替肖冈分剖利害:“你们虽被追捕,却未有劫法场的实据,说回来最大的罪过也不过是逃兵罢了,不是什么谋反大罪,哪有官府会一直记着这陈年旧案。等逃出京城一段时间,苏州远离京城,必不能查,更不会想到你们会直接开镖局,官兵只会往山匪那边去查你们,待到日子久了事情平息,也无人再追究你们。而镖局这行业,走南闯北,需要武艺精湛,又只是在乡间山野走道,你们改换形貌,隐姓埋名,镖行之中似你们这等武者不少,一般人也看不出端倪,苏州府水陆辐辏,商贾云集,镖行若是真立足下来,又能给你这些兄弟一条安身立命的道,也不枉他们跟你出生入死一场。”更何况,他背后站的是王皇后和楚昭,虽然未必敢说就能逐得九鼎,替几个逃兵洗底,还是很容易的。
肖冈迟疑了一会儿,上下打量了一番双林,过了一会才道:“若不是亲眼见到,真不敢相信这样一番话居然是从你这般年纪的少年嘴里吐出……我自幼就和义父在边疆,京里认得我的人的确不多,所以我之前想的也是逃出京隐姓埋名也能过活。如今听你这么一分剖,头头是道,想必小兄弟在经营镖行一道上,也有些心得?”他自从知道双林是宫里的内侍后,却再也不敢小觑于他,这宫里的人,哪个不是人精尖子?他们这些草莽粗汉子,哪有这等心眼。
双林这些日子自从接了王皇后的差使,几乎将京里所有行当都用各种手段考察了一番,不敢说有心得,也算得上初窥门径了,加上前世的经验和见识,如今又有本银和人才在手,更不要说苏州那边还有个李子涵的关系在,算得上是十拿九稳了,微微笑道:“便是不成,到时候再分了银子回乡去便是了。”
肖冈点头叹道:“我去和兄弟们商量商量,不过他们一向以我马首是瞻,想必没什么二话,你先好好养伤,过几日你好些我们便上路。”
双林心中一宽,向着肖冈笑了下,肖冈被他笑容一下晃了眼,怔了怔,脱口而出道:“将来要是隐姓埋名,你做我的弟弟吧?”
双林含笑道:“敢不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