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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阁楼里的确舒服很多。每日里为我送饭的仍是江顺,比起在刑罚台的洞牢,他在这里更加来去自如,往往不经通告便直接闯进来,因为与少白道人这一层关系在,阁楼外的几名守门弟子拿他也没有丝毫办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搁在刑罚台洞牢中的大酒缸也被江顺搬过来了,只不过他每次带来的吃的东西都换了花样,多是我以往不曾吃过的山间野味,还有就是他从不知名的地方采摘来的野果,据他所说,这些食物都是西域本土的特产,是西域本地部落之人经常吃的。
马千里和蔡月茹有时也会随同前来。七大门派这次炼制蜮毒解药,整个合道台上是由七门精英子弟重重把守,其余诸派子弟则戒严昆仑派各台,为昆仑派火心道人、微灯道人、轩神道人和太门道人所管,无特殊情况,是不得来合道台的,但厉延宗本是幽云山庄和玄铁门带至昆仑,负责看押监管,幽云山庄已被七大门派排斥在外,看守厉延宗便落在了玄铁门的头上。炼制解药改换成天一道长主持之后,本空大师曾有心请罢中原离开合道台,但都被罢中原拒绝了。玄铁门退隐江湖已久,不过江湖威望仍在,而且炼制蜮毒解药本就是程富海和罢中原一手发起,即便眼下幽云山庄遭遇诸多挤兑,但事无牵连玄铁门,他们能出山相助七大门派炼制解药已是呼声极高,本空大师纵然再不愿,但情理上说不过去,也只能任由玄铁门的人暂住合道台,继续看守厉延宗。
其实在我看来,现在的厉延宗已无大用,无论是炼药材料和还是开炉炼丹都已顺利进行,他留在炼丹房里纯粹就是个累赘,但江顺告诉我,炼制蜮毒解药中途有很多重要的环节,还能用的上厉延宗。如今诸派都在合道台之外,自上次见过程富海之后,他便没有再来过,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每一天,我也只能在和江顺、马千里他们一起饮酒之时,从他们嘴里得知阁楼外面的情况。
“炼药的第五天,诗琪和元大侠等幽云山庄一众两百余人赶到昆仑派,但因本空大师封山令已下达,他们上山不得,只能驻扎在山下,现在和百里徒他们聚在一起。一切都很安好。”
“第十一天,乾坤丹炉突生异象,有恶味自炉嘴喷出,臭气熏天,弥漫整个合道台,后经夏哈甫大巫解释,是炉中草本杂质被逼出所致。”
“第二十三天,乾坤丹炉又生异象,壶嘴瑞气飘忽,清香怡人,七派掌门重聚炼丹房。药成三分。”
“第三十七天,乾坤丹炉内一味凤眼草缺失,致使药味陡跌,天一道长大急,遣人从药库取来凤眼草投入丹炉中,由于入药及时,丹炉并无大碍。药成七分。”
......
炼制蜮毒解药进展得颇为顺利,时间过得也很飞快,已到了三月底,春分时节。西域各地的气候差异万千,昆仑山脉更是高耸入云,虽已春分,但这里仍多见白雪附顶。合道台仍被七大门派的精英弟子日夜严守着,和一开始一样,没有一丝的松懈。不过守在我阁楼外的那几名昆仑派弟子倒是有些躁动了,大概这些时间以来我与江顺时常饮酒作乐,他们对我也放松了警惕,闲暇的时候,几个人总在门外小声说着笑。
离炼药结束没有几天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也莫名开始惴惴不安起来,不知道蜮毒解药炼制出来之后,本空大师他们会对我又会有什么样的处置,也不知道程富海到时候又会如何应对。幽云山庄如今在正道行伍中地位低潮,程富海要想替我出头的话,到时候只怕会和七大门派免不了要撕破脸皮,还有那个隐秘的组织,每逢想起我也直感头疼。关于班怀岭是那隐秘组织中的人一事,程富海只告诉了我们五人,连和程富海关系交好的微灯道人都不知晓,和江顺、马千里、蔡月茹喝酒时,我们也会提及此事,无非是对班怀岭身后之人的妄加猜测,只是猜来猜去也想不出是谁。不过班怀岭背后便是七大门派的几位掌教,范围缩小到这么几个人,也让我们都有了堤防。
程富海能将此事毫无顾忌的告知罢中原他们,想来他是想借助玄铁门的力量来找出隐匿之人了,就是不知这一次他能否像上一次揪出阳才真人和张旭德一样顺利。
四月初三。距离开炉取药之日已不足两天。这一天傍晚,江顺带着一坛子酒,与马千里一起来到阁楼里。江顺前一阵子搬过来的酒缸早已被我们喝了精光,只留一个空酒缸摆在阁楼一角,他最近拿过来的酒都是西域本地所酿,西域的酒水比不上中原的甘甜,重在辣烈,味道也有些苦。不过总还是酒水,对于我来说,苦不苦辣不辣的我已不在乎了。
酒过三巡,月已中天,一坛子酒喝完天色已经很晚了,因为乾坤丹炉开炉在即,我们喝的都不是很多,只是喝了个微醉。这段时间,我的酒量似乎又有见长,总觉得喝不够,大概是因为被关在这么一个阁楼里实在无所事事,最大的乐趣也只有喝酒了,有时我也觉得蜮毒解药永远都不要炼制出来,就这么被关着倒也是个好事,最起码无人打扰,能过些安稳的日子。
喝完了酒,我送江顺和马千里到门口,门口的两名守门弟子一见我们,一人笑道:“江前辈,今天这么早就走了?”
说话这人叫俞剑平,另一人叫俞武生,两人是亲兄弟,也是昆仑派合道台三代弟子中武功最好的两人,也正是因此,这一次看守我的便由他们二人全权负责。一开始,他们被分派此地看守我时还是颇为严格的,除了七大门派几位掌教,任何人来此都要经过他二人的许可,起初江顺替我送饭菜时,两人还大为顾虑,生怕江顺有不轨之心将我带走,不过时间长了,他们也和江顺熟悉起来。这也和江顺的性格有关,他本是盗贼出身,在江湖上放浪惯了,性情也大为豪爽,每次给我带来的美味野果都要分给俞剑平和俞武生一些,虽数量不多,但也让俞家兄弟另眼相看,加上江顺本就是少白道人的弟弟,一来二去,三人关系竟也交好不少。但他们兄弟二人也只是对江顺和颜悦色,对我和马千里以及蔡月茹却没有那样的好脸色了。听得俞剑平的话,江顺也没有充耳不闻,敞开衣襟笑道:“天越来越热了,早些回去还能睡个安稳觉,明日我再来。”
俞剑平笑了笑,道:“前辈,明日来可不能再带酒水来了,这两天是开炉之日,本空大师已下令,禁止诸派子弟饮酒。”
本空大师是怕诸门派弟子饮酒而误了大事吧,所以才会颁下此令,江顺倒也没在意,只是道:“知道了。”说完,他和马千里便离开了阁楼。
见江顺离开,俞剑平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原本和气的面上马上转的严峻,顺手将大门锁上,在门后,我听到俞剑平小声道:“武生,你且在此地看着,我去方便一下。”
蜮毒解药的炼制已接近尾声了么?一时间,我还有些缓不过神,走回阁楼里,我靠着墙边坐了下来。现在已是夜深,一束束幽蓝的月光从窗户的缝隙中漏下,像是冰冷透寒的利剑一样,直插在窗户下面的地面上。难得有段清闲的日子,却是那么短暂。
算上我镖局的那帮百十来名兄弟,程富海和罢中原想要助我越过此关,能调动的人数也不过四百人吧?一旦蜮毒解药炼制出来,我们与七大门派撕破脸皮,那么四百人便实在是个微不足道的数字了,而且我镖局的那些人多是武功浅显之辈,哪里能及得上江湖门派中的弟子?只怕实力还要往下跌一大截。真要走到了那个决裂地步,也恐怕会有更多的人死去。但愿七大门派不会对我做出过河拆桥的举动。我闭上双眼,在心里默默的盘算着,酒意来袭,不知不觉得只感到一阵阵困倦。
这样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我正睡意朦胧,忽然听得一阵轻轻的开锁声。声音虽轻,但落在我耳中却让我周身一紧,眼睛也紧跟着睁开了一条缝。
我所依靠的墙正对着阁楼大门,几乎在我的眼皮刚抬起的时候,阁楼的大门“吱呀”一声,也打了开来,半掩的门外,月光洒下,却只见得一道黑影紧随而至,从门外闪了进来。竟是守在门口的俞剑平。
他要干什么?
我脑子里猛地闪过这个念头,但仍坐在墙边没动。他们两兄弟看守我已逾一个半月的时间,因为是受了本空大师的命令,期间二人从未踏入阁楼半步,只是今天是怎么了,俞剑平怎么独自闯进来了?难道是来杀我的?
刚想到这里,我的心一下抽紧了,拳头也不由握了起来。俞剑平闪进阁楼,马上又把大门轻轻关上,四下里张望了一圈,紧跟着便慢慢的朝我走了过来。从我身后的墙边到阁楼大门口不过四五丈的距离,这等距离,对于腰挎长剑的俞剑平来说简直是近在咫尺,他一旦抽出长剑突然发难,运气朝我挥出一剑,以他的武功造诣,一剑斩杀我也是有可能的。但我这么看去,他走过来时并没有要拔出长剑的意思,只是走的很轻。
他究竟要做什么?待得他距离我还有两丈距离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身体仍保持着低头睡姿,只是嘴上道:“有事么?”
俞剑平一定没料到我会突然说出话来,听得我的声音,一下站住了,静默片刻,他忽然轻笑一声道:“顾镖头,原来你还没睡。”
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奇怪,和先前有所不同,大有木讷之色。我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这么晚了,你进来这里做什么?”
就算他手上有剑,但想要对我不利的话,仅他一个人恐怕还不是我的对手,就怕他是有备而来。我暗自思量着,目光不由朝阁楼四周扫了一圈,想要看清阁楼外,但这座阁楼早已被封死,四周墙壁的窗户也是用厚木板钉上,只留有不多的缝隙,我这么看去也根本看不到外面的情形。
俞剑平顿了顿道:“来与顾镖头谈谈心,不知你是否方便?”
进都进来了,还说什么方便不方便?我心里冷笑着,面上道:“你与我没什么交情,也没什么好谈的,你请回吧。”
俞剑平站直了,忽的一笑道:“怎么?难道你不想取我性命了么?”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被他弄得有点莫名其妙,此时阁楼外有不知名的虫子在轻轻叫着,阁楼内却如死寂一般的安静,从门缝漏出的月光照在他的背后,他这么直挺挺的站着也像是一根木桩一样,毫无生机。我皱了皱眉头,沉声道:“此话怎讲?你我无冤无仇,我何时说过要取你性命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的话虽然莫名其妙,但他说话的语气在我听来却很是熟悉,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一样。
我正想着,只见他摇头一笑,道:“看来顾镖头也并非旁人说的那般聪明,但厉某可是记得,在郴州大牢底时,你可是欲杀我而后快的。”
他说的很随意,但落在我耳中却无疑是个焦雷炸响!我浑身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猛地站了起来,叫道:“你是厉延宗!”
昏暗中,月光从他背后掩住了他整张脸,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这个时候我哪里还不明白他是谁?难怪我会觉得他说话的口气是那么的似曾相识,原来是厉延宗在搞鬼!
眼前的这个俞剑平,恐怕已被厉延宗施展了西域的邪蛊,降头术!
脑中瞬间想通了这一点,我也只觉背后寒毛直竖。纵然我已接触不少西域的巫蛊术,但此时此刻还是难掩心头的震撼,而这座阁楼本就地处偏僻,加上夜深人静的,倒更增添了几分诡异的气氛。
不过在得知他的真实身份之后,我心中更多的反而是突生一团怒火。话音还未落,我根本也不做任何犹豫,左脚猛地点在地面上,人像是一根离弦的箭矢一般,电闪间便欺到了俞剑平的身前。
两丈的距离,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不过是跨了一步便到,俞剑平已被厉延宗施展降头术,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也不及我,没等他有任何反应,我的右手已然探出,一下扣住了俞剑平的脖颈,将他提了起来。
这么近的距离,我能够清楚的看到俞剑平的面孔,他的脸上赫然是一片苍白呆板,根本毫无一丝血色,像是死人的脸,只有一双眼睛在转动着。我冷冷道:“真的是你!”
俞剑平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机械般的道:“怎么,顾镖头?现在又想要杀我了?”
被我扼住喉咙,他现在竟然还能说出话来,他的脸色也没有因为血液不通而变得通红,仍是一片煞白。但我明白,那是降头术所致,在这张脸后面说话的是厉延宗,而不是俞剑平本人。我的右手捏紧了一些,冷笑道:“如果是你的话,我自是要杀,郴州百姓数百条人命可不是白死的。”
我右手这么一紧,他脖间皮肉登时发出了轻微的挤压声,他的身体虽然高大,比我还要高出半个脑袋,但以我如今的臂力,单手提起他还是轻而易举的,我只要再用点力,就能扭断他的脖子。不过即便如此,在他的脸上仍没有半点痛楚,只是轻声道:“顾镖头要杀的话,尽管杀便是,呵呵。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能死在你的手上,我也不亏。”
我哼了一声,威胁道:“你以为我不敢?”
嘴上这么说,我心里倒有些踟蹰了,厉延宗是施展了降头术,并不是本人前来,现在我如果扭断俞剑平的脖颈,根本也杀不掉厉延宗,死的反而是俞剑平了。
西域的降头术诡异难捕,着实让人有些头疼,不过我真要扭断俞剑平的脖子的话,厉延宗势必也会受到重创。记得当日在死亡沼泽时,天一道长破去羊祉兴在樊春扬身上下的降头术时,那古泰遭受的反噬之力可不是一般的小,即便现在我扭断俞剑平的脖颈不能杀死厉延宗,最起码也会让他在炼丹房那边不会好过了。
脑子里火石间的想到这些,俞剑平的双眼直盯着我,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心思,嘴上木然道:“顾镖头,以你当今的武功,想要杀我确非难事,但厉某也没想过躲避于你,你要杀我,我也不怕。我这次施术来此不为别的,只是想向顾镖头道一声谢。”
道谢?如果他说别的话,我根本也无心去听,但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我便更加莫名其妙了。我皱着眉头,道:“你在说什么?为何要向我道谢?”
俞剑平嘴角动了动,道:“谢你当日挺身而出,为弥罗族赶走羊祉兴那帮恶人。”
我不由一怔,道:“弥罗族的事与你何干?”
俞剑平顿了顿,道:“顾镖头,有些事我也不愿欺瞒于你,其实家师便是弥罗族的大巫,我算是半个弥罗族人。”
厉延宗是弥罗族的人?我呆了呆,道:“你......你是扎巴尔的徒弟?”
俞剑平脸上露出一丝疑惑之色,道:“扎巴尔?”他想了想,忽然摇头一笑:“不是,看来顾镖头还不知道,我是弥罗族上一任大巫卓尔扎木的弟子,扎巴尔是我的师弟。”
“少在这胡说八道了!”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已出声喝止住了他,我冷笑一声,看着他道:“如果顾某没有去过弥罗族,任由你这般说这一次怕是又要信你几分了,以你的年纪,扎巴尔大巫都可以做你的祖辈,你又怎么可能......”
我话刚说到这里,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闪电,剩下的话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厉延宗这人忽神忽鬼的,说出的话满是虚妄之言,我当然不会再次信他。只是,他怎么知道我去过弥罗族?
这时,我只觉脚底生出两股凉气,直逼我的全身。我去过弥罗族的事情,除了贺二娘和郑东升知道,还有便是程富海和苏卿尧他们,但那也是前不久我在刑罚台病发后告诉他们的,厉延宗又哪里会知道?难道是程富海他们告诉厉延宗的?可这又不太可能。程富海一直心系那个隐秘的组织,对于我所说的弥罗族一事,他并不怎么关心,又怎么会将一个在他看来不足挂心的部族之事告知一个阶下囚厉延宗呢?还是说,是苏卿尧和韩萧他们在闲聊之时将此事无意说了出去,而又恰巧被厉延宗听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此时我的脑中已乱成一片,千头万绪的,怎么也想不明白。我看了俞剑平一眼,沉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去过那弥罗族?又怎么会知道羊祉兴带人来犯?”
我问的急,说话时右手又加了几分力道,俞剑平却还是那副呆板模样,只是眼中却闪过一丝落寞,他看了看我,静静道:“顾镖头,以往我在大牢里说的话并没有欺骗你,只是当中掩去了许多。我的确是卓尔扎木的弟子,扎巴尔也确实是我的师弟,而我的本体你也见到过,涵洞坡下,水晶棺中之人,便是我了。”
“什么!”
仿佛被一道焦雷击中,直到这时,我才真正大吃一惊,右手一松,指着俞剑平道:“你......你......”
我的右手一撤回,俞剑平的身体猛地落在了地上,但他还是直挺挺的站着,丝毫没有摇晃。俞剑平面带苦涩,看着我叹道:“顾镖头,这都是真的。当年我为黑巫师火多所害,被他以巫术圈养,以蜮喂食于阵底,欲要将我蛊炼成邪恶宠物,幸得家师卓尔扎木救助,这才留得一命。只是那时我的身体已近乎完全蛊炼,却已不再是人的模样,只能活在涵洞坡底。”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呆滞的双眼眼角也在此时涌出些泪花,只是这些在我的眼里,我还是无法去相信,只觉得头皮一阵阵的发麻,像是由无数个虫子在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