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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珠敲打着营帐,炉子上煮着沸腾的茶水。沈泽川已经换了衣裳,坐在椅中,问纪纲:“师父认得风泉吗?”
“认得,”纪纲端着茶碗,看了眼边上的乔天涯,“但确实不知道他是邵成碧的儿子,更不知道邵成碧就在昭罪寺门口卖包子……最早太傅说要办此事的时候,只说风泉是个暗桩。”
沈泽川道:“他既然是邵成碧的儿子,又怎么会变成慕如的弟弟?”
纪纲含着茶水,半晌后咽下去,说:“你还记得,咱们进昭罪寺那晚,太傅说东宫僚属死伤无数,我当时就猜想,既然太傅能装疯残喘,那太子一派总还有几个落网之鱼能活了下来。后来我问太傅,太傅不肯讲,直到有一日,我跟宫里每月来发放粮食的太监闲话,听说楚王李建恒喜好美人,在地方挖空心思搜罗美人。”
纪纲把此事当作笑谈告诉齐惠连,几个月后,李建恒在晋城的庄子就把慕如送到了阒都。
“我跟锦衣卫打听,说慕如从小被养在庄子里受人,跟弟弟五六年都见不了一回。风泉能跟着她入都,是因为老家的宅子给烧掉了,他没有去处,只能投奔姐姐。”纪纲搁下茶碗,正色道,“我信以为真,你在阒都也瞧见了,那慕如是真把他当成了弟弟,这谁能瞧出是假的?”
慕如到了阒都,李建恒还没有来得及收,就被小福子借机献给了潘如贵。慕如很受潘如贵的宠,风泉因此颇得潘如贵青眼,但他那会儿还不是潘如贵的“孙子”,因为潘如贵身边有个小福子。
“咸德八年端午节前夕,太傅设计杀小福子,这事你知道,我以为太傅只是想让你出寺,”纪纲说,“谁知半路杀出个萧驰野。”
沈泽川想到这里,突然想起他刚出昭罪寺不久,还在锦衣卫养大象的时候,萧驰野来堵他要扳指,怀疑他在李建恒身边安插了人。
天纵奇才。
齐惠连是这么夸萧驰野的,因为他嗅觉太灵敏,仅凭对李建恒的了解,就觉察到有人在教唆李建恒争抢慕如,然而萧驰野也没有想到,李建恒身边的人根本不是沈泽川安排的,他跟沈泽川较劲,只能扑场空。但齐惠连半点痕迹都没露,萧驰野这份敏锐着实惊人。
“风泉送进去,”纪纲说,“太傅就再也没提过了。”
帐顶有雨打声,帐内略显寂静。
姚温玉膝上卧着虎奴,并不冷,他打破沉默,说:“倘若是他……”
“倘若是邵风泉,那邵成碧何必带着火铳来?”沈泽川左手撑首,在暖和的帐内思绪流畅,“火铳被换给樊州土匪的事情,邵成碧知道,他明白这批火铳用不了,可是他还是带来了。”
邵成碧前来赴死,是为了给沈泽川一个能攻打丹城的理由,他有千百种办法,唯独不需要火铳来画蛇添足,除非这批火铳根本不是拿来用的。
一直仰身在椅子里的乔天涯骤然坐正,他沉默须臾,道:“邵伯是想告诉府君,谁是蝎子。”
火铳是中博蝎子给翼王的,而中博蝎子正是从阒都蝎子这里得到的。陈珍虽然能调动火铳,还掌握图纸,但奇怪的是,他竟然对春泉营火铳丢失一事毫不知情。
“既能眼观六路,又能耳听八方的,非宦官莫属。”沈泽川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有些清晰的事情开始变得模糊,而模糊的事情却开始变得清晰,“陆广白告诉我,替换边郡军粮的就是监军太监迎喜。”
“那么福满就是个替死鬼,”姚温玉说,“薛延清则是个挡箭牌。”
“这把刀,”沈泽川眉间微皱,“有些捉摸不透啊。”
“你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薛修卓蹲在福满身前,端详着福满的神色。
福满在酷刑里就剩层皮了,他没了舌头,只能用突兀的双眼瞪着薛修卓,嘴唇翕动。哑儿在薛修卓身后端着纸笔,想要塞到福满手中。可是福满十指皆断,已然是个苟延残喘的废人了。
薛修卓没承想蝎子动作这般快,这简直和他们当初抛弃魏怀古一样。他站起身,道:“你是永宜年入宫的太监,侍奉过光诚帝。后来潘如贵死了,你在官沟里受萧驰野举荐,才开始崭露头角,随后,你派干儿子迎喜到启东监军,示意他调换边郡军粮。你是想让边郡吃败仗,替阿木尔打开启东防线。”
福满喉咙里“咕噜”地响,他用残存的手指碰着锁链,躺在地上用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薛修卓。
军政变动必然紧密相连,早在兵败案以后,海良宜等朝臣就觉察到大周内部的古怪。从永宜年开始,他们与世家不死不休,这是两股势力的胶着碰撞,可是从兵败案以后,事情不再按照任何一方的设想继续。露出马脚的人是花思谦,他在海良宜追账时过于慌张,勾结边沙骑兵犯下六州血债,时任户部都给事中的薛修卓清楚地看到粮银调动。
薛修卓回身,喃喃自语:“谁知陆广白没有死,反而带着边郡守备军叛逃了。戚竹音迅速回防,启东仍然牢不可破。你们计划失败,于是阿木尔调离哈森,开始主攻离北。”
这是边郡军粮案的首尾。
福满鼻孔呼气,颓唐地转动着眼珠,情绪激动起来。
离北军粮案是魏怀古主导,勾结厥西官员,把粮食卖到中博赚取暴利。他们在此过程中,将离北军粮替换成了霉米,事情暴露源自于杨诚的那封驿报。驿报原本是直呈刑部,却在到达阒都后,被呈到户部。不论是薛修卓还是沈泽川,都认为此举是在威胁魏怀古。因为当时萧驰野咬住了案子不松口,他们必须采取壮士断腕的方式,把魏怀古踢掉,才能确保隐藏在阒都的其他蝎子不会受到波及。
那这个“其他”,除了福满,还有谁?
福满的血掌蹭在地上,他费力地划动着,试图告诉薛修卓什么。那血迹在地面交叉,他呼吸逐渐加重,忽然听见牢门打开了。
“大人,”风泉规矩地站在门外,“驿报说投诚的人来了,元辅随同皇上正在明理堂等候大人前去议事。”
牢房内的灯光昏暗,堂内更亮,这让风泉躬身行礼的影子爬进了牢房,覆在福满的身上。福满如同被蛇咬似的,汗泪齐流,他瞪着薛修卓的背部,张开唇,却发不出声音。
风泉给薛修卓让路,在薛修卓离开后目光微转,看向福满。福满粗喘,胸口起伏着,口角还淌着掩不住的清液。风泉绕着他打量,等牢门关死了,便用脚踢他。
“你要对薛延清讲什么?”风泉看着地上交叉的血痕,了然地说,“你想要写我的名字。”
福满想逃离风泉的影子,却动弹不得。
“你不要着急,”风泉握住福满的手腕,带着他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嘘,你听我说,你即便告诉他,他也不信。等到时候合适,我自会告诉他,聪明人都需要这样的教训。”
福满整只手臂都在颤抖。
地上的血痕越来越多,风泉偏执地写着字,他带着福满,把福满用来写“风”字的叉号全部变成歪七扭八的“杀”。
“你等着,”风泉阴柔地说,“我绝不会委屈你。”
澹台虎清点完守备军,没见着柳空,他四处询问,才发现柳空真的不见了。
“这狗崽子别是临阵脱逃了,”澹台虎捏着名册,“白瞎我栽培他的心了!”
“他等你两败俱伤,却不想府君料事如神,再待下去就跑不掉了。”余小再见左右没人,便悄悄对澹台虎说,“你一会儿给府君呈报,如实交代了,别多舌。”
澹台虎这才反应过来,惊愕道:“你是说柳空乃细作?!他随我到端州也打过仗的呀!再说了,乔天涯不是说,他闹我们肚子干什么?”
余小再解释不清,只说:“你原话呈报给府君,府君自会明了。我此刻就担心他跑了,他背后那个贼,也要跑了!”
澹台虎这会儿背后生凉,他走出几步,又退回来,悄声说:“你偷偷告诉我,也好让我有个底。先生们都爱打机锋,他们要是不说名字,我也猜不出来。我澹台虎除了脾气不好,在敦州犯过错,自认为没有得罪过人。这贼害我,总要有个理由吧!”
余小再便伸出手指,指向南边,面露难色:“这……唉,你是受了波及啊。”
官场如蛛网,一丝一结都息息相关,任何升调、罢免都能引起范围里的震动。余小再不能说,他没有证据,贸然开口就有排挤同僚的嫌疑。
罗牧执掌的茶州是槐茨茶商路的大门,最早沈泽川麾下无人,他身为州府,三权尽握,除了锦衣骑都察,再也没有人能克制他。他办事只须请书询问沈泽川,不必过问旁人意见,时日一久,沈泽川就会失去留在茶州的“眼睛”。因此,当户部出身的王宪出现时,沈泽川便立刻把王宪放到了茶州。
王宪有主理茶州经济的权力,茶州的督粮道及民田税务都由他来接管,这实际上已经分掉了罗牧的权。罗牧想要拿掉王宪,不能弹劾、不能生事,只有借力打力最为稳妥。敦州衙门跟澹台虎有嫌隙,澹台虎冲动易生事,与罗牧又没有私交。罗牧安排一个柳空过去,放在澹台虎身边,恰逢王宪要筹办军粮,两者相遇,必起争执。澹台虎又是萧驰野心腹,王宪惹不起,只能把事情告到沈泽川那里,沈泽川要追究,也是追究敦州衙门和澹台虎,跟罗牧没关系。
罗牧此举既能在敦州军中留下自己的人,也能在沈泽川跟前坏了王宪的宠。萧驰野跟沈泽川是什么关系?王宪执意跟澹台虎闹,就是让府君为难,也是让二爷为难。
沈泽川派了余小再监军,余小再还是都官。余小再若是在敦州守备军里坏了事,成了勾结阒都的细作,那同为都官出身的王宪必受牵连。
这就叫隔山打牛。
这事本来都成了,坏就坏在邵成碧,恐怕罗牧都没想到,阒都精挑细选的总督就是来送命的。柳空早在都军打来前就察觉余小再在瞧他,仗一打起来,他当然要趁乱跑了。
“你快与府君说,”余小再提着袍子,往另一头走,“我得问问费盛,茶州设下的锦衣卫撤没撤!”
费盛正吃饭呢,听完余小再的问话,端着饭碗纳闷道:“撤了啊,府君去端州那会儿要建锦衣骑,我们人手不够,各地衙门监察有你嘛,我的人就都撤回来了。”
余小再当即“啊”一声,神色大变,道:“不好,费老十,出事了!”
薛修卓淋雨到明理堂,入内时看大家神色各异。
“适才来了消息,”岑愈示意薛修卓看信,“那茶州的罗牧,带着两万守备军前来投诚了!”
“我疑心是沈泽川布下的陷阱,”孔湫说,“他罗牧好端端的州府不错,何必冒这样的险?”
“一是朝廷赏金百万,”陈珍道,“二是他赤心忠国,委身贼寇只是迫不得已。我看在他信里的话,是早有投诚之心,奈何沈泽川忌惮他,让他直到今天才敢冒死前来救驾。”
“槐州守备军还在路上,”李剑霆站在御案侧旁,“倘若罗牧已经在路上了,算算时间,几日后就能到达。”
“丹城是守不住了,召集剩余都军,”薛修卓说,“总和罗牧带来的人,我们还有三万兵。戚竹音想叛国,可以,元辅写信给戚时雨,问问戚时雨是不是也想叛国。”
他把信折起来。
“罗牧中道可威逼河州,让河州颜氏交出余粮,阻断沈泽川的粮道。没有了茶、河两州,沈泽川要断只手臂。我们的粮食不够,他的粮食也要见底九万铁骑深入大漠,萧驰野一日不回,沈泽川就一日难进。”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