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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记葳蕤遇红梅
上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留名,鷇音子。
鷇音子?
无梦生将那张信笺摆到桌上,食指在“鷇”字上轻点,略略挑眉:“什么意思?”
秦假仙干笑连连:“我也是在你门口捡到的,从字面意思上看,他可能……在向你示好。”
“向我示好?”他站起来,将那张信笺反反复复看了几遍,轻笑,“这般示好,三余愧不敢当啊。”
“……呵呵。”
“说来,这附近何处有梅?”
“梅?”秦假仙迷惑地眨了下眼睛,“东方十里有处断风崖,好像有几株红梅。”
断风崖。
白廷沙洲扫青合,风景上佳,就是云雾较大,采药人攀着钩镰脚踩滑石还要绑上绳索才能过,三余无梦生在底下抬头,左右望了几番也没发现什么固定的山道。
“区区难题,哈。”
无梦生忽地撩开下摆,羽扇横扫,气沉丹田,足尖点地。
便如野鹤闲云,刹那扶摇直上。
跃然于顶峰,方寸十几丈,拔群的峰石占地大半,中有几株红梅旁逸斜出,从石头缝里挣扎淬炼而出,崎岖峥嵘。
不过,似乎没什么有用的信息。
无梦生挑挑眉,转身欲走,侧身时的视线却落到了那些艳艳盛开的梅树上。它们盛开于奇峰之上,比人烟鼎盛的俗世更为凛冽,孤高如许,是有几分奇绝殊色。
迟疑不过瞬间,三余无梦生便踏进了梅树之中。
未及数步,忽见一道金红交融的光芒自雾芒中飞掠而过,清脆悠扬的长鸣响彻四方,无梦生异色一闪,掩去气息,悄然跟上。华丽的凤羽落下一只,无梦生捡在手心细看,羽翼绒毛很是温暖,像碰触到了灰烬里若隐若现的火芒。
无梦生顿了顿,往更里走,中间却是块巨大顽石,就如深蹲挠头的老猿,飞扬的胡须自然而然便成了挡风遮雨的岩帽,岩帽上异鸟弯起了手掌长的尾巴,吊在岩帽下。
岩帽下伸出只手,沿着它漂亮精致的尾巴顺了顺。
那只手很年轻,腕部绣着凋落的莲瓣,倒和屈世途的手艺极为相似,以指甲和骨节的圆润和皮肤的颜色看,应是个年岁不大的年轻人。
年轻人的声音有如细雨青丝,亦是温润,听在耳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很陌生,又有一点点的熟悉。
“还是没有消息吗?”
鸟儿摇头,又点头。
“琉璃仙境果然无人……”年轻人半跪起身,无梦生便看到他挺拔的脊背,姿势有些奇怪,像是曲着腿的,他叹口气,又道,“也不知道他落在哪个地方,若不是在苦境……苦集灭道,该往哪个地方找才好?”
鸟头跳到岩帽边缘,脖颈贴着他的头顶蹭了蹭,似在安慰。
不多时,鸟儿缩起身体窝在岩帽上,那人也坐回了猿石的怀抱里,道:“中原境内俱已找遍,其余地域亦无所感,难道他落入了什么不见天日的秘境不成……”
无梦生微眯了眼,想了想,退回山下。
山下来了熟人,此人手上还带了封信,眉目肃然到冷漠,那身黑底白梅的外裳迎风招展,一派先天高人运筹帷幄的样子,却也透漏出微妙的怪异。
他山下打量着无梦生,视线里有探究,还有几分戏谑的暧昧,将信笺上的纸张竖立拿着,意味深长道:“我的另一半,你让鷇音子压讶异了。”
三余无梦生是素还真一魂化身,丹华抱一鷇音子则是从他魂中分裂而出的另一魂化身,从本质上来说,两人都是素还真,可这个素还真来路不正、手段激烈,因此两人很不对盘。
互相看不过眼也罢,更不幸的是,因两人都是素还真,鷇音子还总是口口声声的“另一半”,全然不管三余无梦生心里是否膈应。
无梦生嘴角抽搐一下,待看清信上所言后,也从怀里拿出一纸信笺,扔了过去,出口坦然:“彼此彼此。”
信笺到鷇音子手中的时候只剩下内页,所以一眼就能看见两封信笺的材质、内容。
一模一样。
除了笔迹。
无梦生给出的信,字迹如金钩银画,锋芒毕出而未必猖狂,而本属于鷇音子的那封信,字迹同样笔走龙蛇,却更显温和隐忍,两者置于一处,可谓不分伯仲。
但目前看来,竟都不是出自本人之手。
无梦生摇头叹道:“未知何人高才,竟能将我们的字模仿得如此逼真,风骨不减。”
鷇音子不动声色:“你不如敬佩此人竟能在不知不觉间得到我们的墨宝,其能虽不至通天,但也有令人望其项背之处。”
无梦生眼中泛起一丝笑意:“在这一点上,你我倒是意见相同。”
“不左即可,”鷇音子神色稍缓,然后道,“鷇音子不喜入无名之局,就此别过。”
说罢,即要转身。
无梦生忽地想起那只火红小鸟,及时开口,止住了他的脚步。
“既来则安,你为何不去山顶瞧上一瞧,或许,有意外之喜呢?”
哦?
鷇音子意欲离开的脚步就此一顿,目光在他身上一扫,道:“去也无妨,只是,既有意外之喜,何不与我同道?”
略略挑眉,无梦生本觉今日气氛尚好,故而聊做提醒,倒未尝有什么暗心思,不过鷇音子的反应却叫他不喜了,于是沉了眼眸,道:“三余方才已然看过。”
他这一拒绝,叫鷇音子疑心乍起,道:“来信者既然同时邀我两人,这意外之喜盖也盖两人同看。”
“三余已不虚此行,阁下独赏美景,方觉幽静。”
“噫,独乐不如众乐,古来有之。”
“三人方成众……”下意识的推诿于唇边一顿,无梦生想起了崖上的年轻人,转口道,“何况时不待人,阁下再不上去,只怕美景稍纵即逝。”
“哈,”鷇音子笑了声,慢慢叫出他的名字,“三余,无梦生。”
无梦生轻摇羽扇,气定神闲:“在听。”
“现在,鷇音子真要怀疑,这封信确实是出自你手了。”
无梦生淡淡道:“为何?”
“故布疑阵。”说着,他缓步上前,立身于无梦生两步之前。
无梦生禁不住暗笑,两人见几番比斗,言语皆不肯下于对方,可也不曾有过今日这种无来由的对峙。
“目的?”
“无论是何目的,都只有一个结果,”鷇音子言之凿凿,“唯败而已。”
“你难道不觉得你的怀疑来得太过无理?”
鷇音子脸上毫无波澜,只是挑眉:“若是如此,你有何故推三阻四?”
“……”无梦生动作微缓,转身踏上崖边磊石,再度上山。
鷇音子望之了然,不然自己的隐笑露出半点,化光追上。
何故推三阻四?
只怪某人不识好人心而已。
再至顶峰,无梦生轻车熟路地往正中央走,须臾片刻后,停在了猿石不远处。鷇音子到他身边时,两人正巧看见了那漂亮得染着金光的火红三尾鸟展翅欲扬,又在腾飞之际用翅膀裹住身体,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沉沉而眠。
两人静静看了会,鷇音子忽与无梦生传音,道:“似与凤凰图腾相似。”
无梦生自不会在无聊之事上同他争执,默然点头后便压低脚步声向前,来到猿石正面,神色一怔。
鷇音子未及上前,身体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
他成功避开了疾飞而来的浴火凤凰。
无梦生却没有成功避开来自背后的威胁。
那本该在猿石怀抱里的人,早就在他们出现与梅树前就掩住身形躲在一旁,伺机而动。他没有恶意,只是站在无梦生的身后释放压力,甚至没有点住他的穴道。
“你……”那人举棋不定地看着他们,“你们……是谁?”
凤凰回到了那人的肩上,翎羽挨着他的耳朵蹭了蹭,长尾缠住他一缕黑发,那热烈的火红同那人眸中的湛蓝截然相反,可又异常和谐,更衬那人翩然从容之气质。
那张脸,好似在哪里见过,鷇音子想到。
无梦生微微侧头,同那人对视一眼,又见他将目光移开,在鷇音子身上停留片刻,先时意动,后成迷惑。
然后不假思索,转身跳下了悬崖。
他落地时,其余两人也同时落地,只有凤凰盘桓不下。
“这位公子,”无梦生轻笑,“在下又非洪水猛兽,何必走得那么急呢?”
鷇音子没有说话,但人却挡在了他面前。
身后是为浊世佳公子,身前是个漠然道士,那两张脸毫无相似,偏生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
那人皱了皱眉,盘旋的鸟儿速度更快,似是随时准备进攻。
只是不确定来意,终究也不好妄动,以免造成误会,于是史艳文抬头,示意鸟儿落下,然后看向两人,从容道:“两位,有事?”
鷇音子扫了眼堪称娇小的凤凰:“是有一事请教。”
“……在下尽力。”
“还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无梦生抢先道。
那人顿了顿,道:“在下罗碧,初来乍到,方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无梦生并未介意,是他擅入,对方没有发怒已是大度,何况那些许动作顶多算是自卫,远称不上“得罪”,笑道:“在下三余无梦生,那边那位便是名噪一时的丹华抱一鷇音子,有礼了。”
罗碧忽感晴天霹雳。
这两个名字,他在琉璃仙境的书楼里看过。
“罗公子?”
史罗碧抬起头,脸上表情僵硬着在两人身上停了停,艰难地开口:“我……冷。”
冷到心惊。
无梦生认真地看着他:“阁下有伤在身?”
“并无,”罗碧无力地看着他,又忍不住看了看两人,目光止不住地复杂起来,“两位,有什么事?”
无梦生同鷇音子对视一眼,不言自明。
鷇音子从怀中拿出两封信,慢慢走向罗碧,步伐不紧不慢:“这两封信,阁下可有任何印象。”
及至身前,鷇音子连眼睛也没眨一下,罗碧自然而然地接了过去,乍一眼看去好似愣了愣,将信件交换来去看了好几遍,反问:“这信上的署名……”
“自然是假。”
罗碧愣了愣,侧头看去,无梦生不知何时也来到了他的身侧。
站位有点危险。
罗碧扯了下嘴角,又问:“字迹呢。”
“与我等日常所书并无不同。”鷇音子道。
罗碧垂头再思,那两人便静等,不消一刻,罗碧忽然将两张纸带着字迹的那一面合在一起,然后放到了月光下。
这是他幼年时玩过的传信游戏,用两种不同的书法交叠,调整字距,在光下照见,字里行间再有重叠之处,将之挑出重整,便成了新字。
而这个方法,他只告诉过一人,那个他正在找的人。
应该不会吧……
罗碧如是想,却在字迹重叠间,竟真的看出一句话来。
他只看了一眼,脸色怪异,而后哭笑不得,在那两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便干脆利落地往天上一扔。
火凤长尾轻动,一声清脆的呦鸣之后,两张纸便于刹那间化为黑灰。
鷇音子不动声色,无梦生微微皱眉。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灰烬沾在他墨发上,罗碧回过了神,在两人间叹息,而后揖手,道:“两位,此事乃在下好友玩乐之作,给两位平添麻烦了。”
鷇音子将拂尘往肩上一搭,黑底白梅的衣裳无风自动,他道:“只是玩乐,却能仿得鷇音子之字迹,着实可敬。”
罗碧想笑,面上却不露半点,顶着压力道:“若无他事,在下告辞。”
他极欲抽身,故而不去看那两人的表情,只怕看了又忍不住多想,便顶着压力招呼幼凤离开。
走至百米开外,才抱着幼凤,化作一阵流光消失不见。
从九界回苦境的阵法会不稳定已在两人预料之中,但他却没想到会连时间也产生错乱了,错乱时间也罢,没想到还和素还真失散,自他以建木之体复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蒙受厄运。
这个时期的史艳文,应当还深陷于聚魂庄,而这个时候的素还真……却抽魂化身变成了两个人,本体却不在苦境。
为了方便行走,他不得不再次借用了胞弟的名号,也不敢随便接触其他人,担心错手影响时局,只在跌落的地方等待。
然而七日既过,始终没有寻到任何踪迹。
谁想第八日,会有两人亲自将消息送到他手里?而且送信的人还是两个素还真?再而且,信中的内容还来自未来?!
“‘时间回溯’,”史艳文叹气,“时间回溯……是要我回到阵法失去平衡与他分别的那个时候吗?”
可是,该从何处下手?
“你说他让那两人送信,是不是要我去找他们?可是,要怎么样才能让他们相信我?”
幼凤摇头,它是神物,可终究也只是一只鸟儿,人心善恶易感,算计筹谋难明,史艳文问它也是白费功夫。
史艳文笑了笑,微微仰头,闭眼感受着晨风。
夜雨洗刷过的天空湛蓝清澈,远空中飞过两行大雁,跟着头雁不疾不徐,身后是即便白日也能看见的圆月影子,没有夜晚的冰冷光华,只有被朝阳渲染的暖意温如。
他看过一遍,就转头对幼凤道:“你知道秦假仙在哪儿吗?”
……
秦假仙有看破局势的大聪明,也有刁钻古怪的小聪明。他的大聪明能让他在苦境摸爬滚打与一众先天高人成为好友至交,哪怕那人是对凡俗不屑一顾的隐士也是一样,他的小聪明则总能让他应对突发事件有扭转乾坤的反应力,当然,偶尔过度发散的思维也会胡思乱想些不忍直视的奇怪情节。
譬如昨日那封信。
凭他见多识广,就算知道素还真两个化身的具体情况,也忍不住天人交战地脑补了一出相爱相杀的大戏,想到那或许又是两人比斗中的一环。
再譬如今朝,路遇一奇怪的白衣公子。
白衣公子自称罗碧,风度翩翩,礼数周到,从容不迫地走到他面前,俊挺剑眉的脸上微露笑容,还未开口,便让一只异鸟站在了他的头顶,他都能看见那尾巴尖上的火光了,险些烧到他本就不多的杂毛头发。
太危险了。
来者不善。
秦假仙下次定论,所以连看那温和的笑容也觉阴风拂面。
“罗公子,”秦假仙努力让自己表现出适当的惊奇和松懈,“你找山人有何要事啊?”
史艳文歉意道:“赤鸾,别闹……抱歉,在下听闻秦假仙通晓武林百事,能力非凡,又与素贤人相交不浅,所有想请阁下帮我个忙。”
“可以可以,本山人向来以助人为乐为荣,只要不超出能力范围之外,阁下尽管提。”秦假仙便摸头边笑。
史艳文略略失笑,奇怪地看他一眼,道:“在下想见见无梦生,或者鷇音子。”
秦假仙连连点头:“这个简单,非常简单,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他们的地址。”先把你困住,再他们其中一个来见你,不也一样?
“这么……”史艳文迟疑道,“还是有劳阁下带上一程,罗某也好放心。”
秦假仙笑容不变,“亲自?”
史艳文表情真挚:“劳驾。”
“好嘞!”秦假仙爽快地拍手,“刚巧本山人闲来无事,送你一程也无妨,那这就走着?”
“走吧。”
走就走吧,一起走就安全了?
秦假仙不以为意,很是热情地凑到他面前攀起了交情,目光不闪不避,活像与他多年不见的好友,主动亲近道:“罗兄弟啊,我看你年纪轻轻,功力却不低,不知尊师是哪位啊?”
“哪里,”史艳文将手背到身后,唇角流露出几分怀念,“我有两位师傅,六然法师教了在下纯阳武功,另有无我先生授我孙子战略。”
他这样子颇为修雅,给人朗月清风之感,倒叫秦假仙有些失神,才下不久的定论微微动摇。
虽然这六然法师和无我先生,秦假仙俱没听说过,但还是笑道:“哎哟,久闻大名久闻大名,不知两位前辈身体可好。”
史艳文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两位师傅已仙逝多年。”
“……哈哈哈,俗尘纷扰,能得渡化超生,也是一件幸事、幸事。”
“阁下所言有理。”
人并不像恶人,秦假仙摸摸头发,别是自己先入为主了,还是大度点好,于是又道:“罗兄弟想必才入世不久吧?”
“哦?”史艳文不疾不徐道,“何以见得。”
“这多简单,无梦生大隐隐于世不好找也罢,但鷇音子居住的罗浮山是何等出名,就是个普通人都能随便指出,又何必来问我。”
“哈,普通人不懂武功,想那先天高人所居之处,周围必定阵法迷障重重,还是要秦假仙这等高人带路才可啊。”
秦假仙偏头,轻笑:“对了,不知罗兄弟为何要找他二人?是有事相求还是有消息想告诉他们?”
“有事相求。”
“罗兄弟直接找上我,怕是有急事吧?”
秦假仙一顿,他突然想起史艳文方才特地点明一句“与素贤人相交不浅”,难道他知道那两人是素还真的化身?
“你表情有异,”史艳文锁了眉,“可是那两人近来无闲?”
秦假仙半真半假地点点头,也很为难:“这也不好说,总要到了才知道。”
史艳文想了想,突然叹道:“他那人,大约平生除了少年学艺时有过闲暇,后面就越来越忙了。”
“可不是?”秦假仙也不由感叹,“此刻也不知本体正在哪里受苦。”
“他会平安归来。”
“嗯,他……”秦假仙蓦然抬头,“你知道他们?!”
“我当然知道,”史艳文看着终于反应过来的人,笑了笑,道,“就是他,让我来找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