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雪 五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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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还真……”

    “同样的事情,素还真已经做过一次了。”倦收天道。

    “有些事情可一不可再……”

    “所以这次,没有聚魂庄,没有弦首,解锋镝或许会做得更加周到。”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感同身受。”

    原无乡木然转头,“我忽然觉得你有点危险。”

    倦收天不明所以,“爱不释手,岂非人之常情?”

    素还真再优秀,也是人。?

    浮雪五十四

    小梦几度游江南,青砖黛瓦乌篷船。

    红袖缠竹挑酒兴,不觉旧日已黯然。

    梁园虽好,终非吾乡。

    解锋镝从山海奇观出来时,史艳文正于吊桥上发呆,形单影只。

    他微微前倾着身体,衣袂在雾海云山里翻飞不止,活像正要下凡的仙人,怀中的木琴就像他的法器,手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却没半点声音传出来。

    哑琴?

    他拨弄了小会儿,恐是无趣,又站在桥的中间垂头发起怔来。

    解锋镝摇着扇子慢慢踏上吊桥,桥索在他可以加重的步伐下不满挣扎。史艳文闻声抬头,在云间那抹惹眼的蓝色定住了视线,很舒心的蓝色,让这灰白的云层也多了几分鲜亮,让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解锋镝已经赶着这两眼的时间来到他面前,目光在琴身上一扫,“见面礼?”

    史艳文叹气,“只怕明珠暗投,于艳文手中蒙尘。”

    “此物有何用处?”

    “寻人,”史艳文顿了顿,化去木琴,“它寻的是过往,谁教艳文无能,未曾留住过往的痕迹,平白糟蹋了好物。”

    解锋镝沉默片刻后,“艳文可知解某的过往?”

    史艳文奇怪地看他一眼。

    素还真鼎鼎大名,苦境谁人不知?

    解锋镝继续道,“解某自莲华新生,除却本能,毫无往日记忆,艳文可知解某当时作何感想?”

    “……”史艳文敛容,沉吟稍许便知他意,“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匪石匪席,不可转也。”

    “……”解锋镝叹气,腹中一席劝解之语尽作无用,史艳文是懂他的,正因为懂,所以能说的话到底都成了废言。

    他的心其实也和那石头一样,不可转也。

    “他们要出来了。”

    “嗯。”

    “我们去前面稍等吧。”

    “好。”

    “艳文。”

    “嗯?”

    “我们站在这里,是会挡着路的。”

    “……嗯。”

    山海奇观内有七宫十二殿,二十四楼,三十六阁,要全部走完并非易事,少说也得有一个时辰。似圆公子这等高雅浮夸之人,期间自然不乏停坐休息之空闲,如此兜兜转转并一一介绍,三个时辰是不差了。

    直至众人了解了古原争霸的具体规则后,解锋镝才先一步离开,原因不言自明,左右也曾调侃过两句。

    调侃的内容自然是不会让史艳文知道的,只将重要的事略为解说。

    史艳文走了一遭山海奇观,心情本不明朗,听完解锋镝所言后,越发冷淡了。

    先是那竞争流程,再是那两条限制竞争的规则。

    参赛八人各执有令钥一道,玉枢令以天地日月风火雷电为序,八紘钥则以数字为序,如要得到山海奇观,便需前字玉枢令与后字八紘钥为组合开启。只要令钥正确,城门自开。

    规则之一,参赛者玉枢令失则代表弃权,取旁人令者是为违规,即令、钥、人三者缺一不可。

    规则之二,此争霸消息一旦散出武林,外人皆可争夺,而这些不知其数的“外人”,便不再受第一条规则的限制。但为显示对参赛八人的公平,外人一旦取得令钥,八门将会齐现,难度倍增,一旦选错,令钥则从此消失世间,不再存留。

    从规则之一来看,似乎只要和平交换就能取得山海奇观,但参赛者目的不一,若要达成共识除非利益不相冲突、互无嫌隙方有可能。就算达成共识,也会有他人阻拦,只怕连山海奇观的大门都难靠近。

    再说第二条规则,更是让人步步惊心,参赛八人已是个个不好相与,外人孰强孰弱、人多人少,又该怎样防备与估量?这八人如同靶子,若是再从自己的势力里派出一两个“外人”来,明争暗夺勾心斗角只会缠得人寸步难行。

    更不用说还有那条不成文的险恶规定——参赛者之间虽强取不得,但其余手段却是“不计”。

    “不计?”

    史艳文想到了久远之前的战场,九界的战场,战鼓擂动并不一定代表出征,但先令官每一次向他请示擂鼓,都代表着杀人。

    缠,退,离间,攻城,截后路,断粮草,火箭佯攻,炸山泄洪,无一不伴随着死亡。

    古原争霸的战鼓未敲响过,可战争在很早之前就打了起来。

    史艳文不发一语,直到巍峨城门再次开始震动才回过神,从意气风发的美貌公子到满身黄符的神秘参赛者,无一不透漏着沉重之色。

    看这架势,可不像是能好好合作的样子。史艳文看了一眼解锋镝,解锋镝无奈摇摇头,微一摊手,仿佛无奈与腥风血雨两个词都要浮现在脸上了。

    史艳文只觉得他这幅模样似曾相识。

    曾经的某个荒亭里,大梦初醒的他怒不可遏,却不小心撞进了这样一双眼睛,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被这人给制住!更别说之后封了他的记忆后还……

    其所作所为可以说是相当无耻了。

    眼神微妙地变化几番,史艳文扭头深深吐了口浊气,仿佛被气得不轻。

    莫名收到两枚锐比利箭的冷眼的解锋镝:“……”

    云海逐渐掩盖住了吊桥,缥缈的山海奇观八门齐落,震如雷霆。

    圆公子转身道,“此刻开始,没有玉枢令、八紘钥与城门的匹配,连我也进不了山海奇观。当下离开此地,古原争霸便宣告开始,你们,还有任何疑问吗?”

    此地都是聪明人,该问的都在山海奇观里问了个清楚明白,自是无人作答。

    圆公子也并非真问,说完这句,下一句便紧跟而上,“再次重申,各位手上的玉枢令绝不能失,也不能互夺,你们的目标,只在后一个字号的八紘钥。”他笑了笑,细心提醒道,“小心保管,用心争取,圆公子拭目以待……各位佳音。”

    场面一时寂静,偏过头的史艳文始终不动声色。

    半晌,一声颇具代表性的“请”字自与会者当中传出。

    几道异彩划过天空,执杖的精灵缓缓从他身边走过,柔风吹过史艳文的额发,惊醒了“走神”的人。

    史艳文回头,只看见精灵幻灭的衣角,衣角消失后,是满身符文的怪人一步一顿,视若无睹地走过他身边。身旁解锋镝折扇轻响,史艳文便又默默垂眸,假作不察。

    有趣。

    圆公子想起先前解锋镝在宴会上的言行,明白两人之间特殊的“情义”之后,往日休休有容的解锋镝而今只要随手一个动作,他都觉得别扭。

    委实可怕。

    不过抛却立场不说,他与解锋镝或多或少也算半个朋友,朋友有所求而不得,他又岂能袖手旁观?

    “既然只剩我们几个,那么不妨开门见山,”圆公子扯了扯嘴角,“你想要那个女人?侍酒芙蓉?”

    解锋镝动作猛顿。

    史艳文依旧垂眸静立,波澜不惊。

    圆公子继续语出惊人,“芙蓉与你渊源颇深,我知你心中在意,但人,是夸幻之父卖给在下的侍酒,湛卢无方自有任何使用的权利。”

    解锋镝当即皱眉,“芙蓉铸客当日为解某所擒,实已有所亏欠,此责不可避。”

    “哦?你认为芙蓉待在我身边不好?”

    “她本是冶炼名家,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望圆公子通融,还她自由之身。”

    “如此,在下岂不是做了亏本买卖?”

    “解某愿出代价偿还。”

    “任何代价?”

    “自当竭尽全力。”

    “呵,”圆公子似笑非笑,扫了一眼史艳文,道,“好,既然你说她专精在铸冶,那只要他替我完成一件作品,我就还她自由,如何?”

    解锋镝大松口气,“多谢圆公子宽宏大量。”

    史艳文抬起了头,看着那天上流转迅速的云眯了眯眼睛,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

    圆公子不解地看看他,到底没明白这有什么值得人心情好的,难道男子之间的情爱就比男女之间的情爱要豁达吗?

    怎么可能。

    所谓情么,“人之阴气有欲者也”,总是逃不过嫉妒与贪心,而男人的情,有时更是远没有女子豁达。

    不过他大概永远也理解不了了,圆公子暗自忖度,他虽不喜女人近身,但到底还不至于喜欢上男子,哪怕这男子美如冠玉,想来也没有窈窕楚腰抱着舒服。

    “既如此,便随湛卢无方先回八面玲珑吧。”

    解锋镝点头,回手便去牵史艳文垂在一边的手,不想史艳文又给他冷眼两枚,落落大方地甩袖,直接化光离开了。

    “……”拇指贴着食指指腹,解锋镝不明所以,身体却比声音先有了动作,化成一道明亮追随而去,“圆公子,解某先去下面等你。”

    “……”

    意气风发的公子回头看向只剩自己的云海,一种别样的感觉油然而生。

    胸口略闷。

    史艳文速度很快,解锋镝也不差。

    前面的人有意想甩开后面的人,后面的人却总是如影随形,几个呼吸不到,连轻功闪躲都使了出来。

    解锋镝无奈后又生出几分趣味,对史艳文脚底轻功的趣味,有些水风行步的影子,却舍了水风行步难以把握的步伐,代之以踏叶飞花,动作甚是潇洒。

    如此契合天地,也不怪精灵对他侧目而视。

    如是一想,解锋镝在水风行步上再加了个移形换影,趁史艳文回头之际,再行踏水无痕,整个人从侧面飞快蹿出,不管不顾地往史艳文身前一挡。

    眼见解锋镝的后背就要撞到了树干上,史艳文微惊,拉着人一转,跌跌荡荡地落了地。

    人未站稳,史艳文已经推开人开始委婉地倾吐不满,“素贤人当真是心胸坦荡。”就不怕他冷眼旁观吗?

    解锋镝象征性地摇了两下扇子,好整以暇,“史君子亦不遑多让。”

    “……”史艳文眼皮轻跳,“追来何事?”

    “解某正在想。”

    史艳文转身就走。

    解锋镝连忙跟上,悠悠问道,“敢问艳文,欲往何处去?”

    史艳文头也不回,“你不是要去帮那位姑娘?不需通气吗?”

    “自然要通气的,”解锋镝等了等,伸手跩住他,看着又要皱眉的史艳文,忍俊不禁,“可是……八面玲珑似乎在另一个方向。”

    ……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看开点。

    史艳文压下心中起伏,闭了下眼睛,语气不疾不徐,“素贤人,请带路。”

    解锋镝折扇半遮面,笑得意味深长,“艳文客气。”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圆公子本打着让人多等一会儿的主意一步一步往山下走,他以为自己走到山下时,那两人应该茶水都喝完两轮了。

    然而现实和想象总是相反的。

    在圆公子喝完两轮茶之后,两人终于姗姗来迟。

    圆公子本想问上一问,但看看自己已经喝到乏味的热茶,实在是不想重蹈覆辙,于是指着花园方向,道,“两位终于回来了,芙蓉已等待多时。但……她只想见解锋镝。”

    解锋镝点头,还不忘对史艳文叮嘱两句,“稍安勿躁,我很快就出来。”

    史艳文端起茶杯挡住了自己极失风度的白眼,圆公子抽了下嘴角,又往旁边挪了几步。

    解锋镝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态度令人尴尬,连忙又续了一句,“解某是说——”

    “素还真,”史艳文端起茶杯在桌面一放,一字一顿,道,“快去快回。”

    解锋镝显然已经适应了史艳文对他的“特殊待遇”,面不改色,从容远去。

    圆公子:“……”

    芙蓉铸客巧天工,本名雨霖铃,与乱世狂刀交好。女子清纯可爱,恰是一生中最美好的二八少女模样,但对练武之人来说,年龄二字与相貌通常都不是成正比的。

    史艳文来此不过十余年,不也撞上了一回浴火重生返老还童?

    解锋镝走到花园时,巧天工正在摆纸弄研,似乎格外期待他的到来。

    侍酒时的巧天工既蒙面又冷脸,场合尴尬,彼时交谈亦不便宜。脱了监控的女子更多几分慧杰狡黠,刁蛮古怪的性格自然而然也突破了那份沉闷,冲着解锋镝轻灵一笑。

    到底少了落魄前的那份不羁,解锋镝深感内疚,上前先行作揖,“解某告罪。”

    巧天工摆摆手,“夸幻之父若要算计我,人选还少吗?我倒是觉得庆幸,若是其他人捉的我,怕不会如你般还肯回头相救。”

    到底是他的罪过。

    当日为求叶小钗之药,夸幻之父提出要以巧天工当面道歉为交换——为其当初背信逃婚、买凶杀人而道歉。

    她怎么会道歉?

    婚约乃兄长输棋之债,她半点不知,何况要嫁的人是夸幻之父!是那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强取无辜女子成亲的怪物,身形体积如座小山,只怕连人类都算不上!

    为民除害、自卫求生,她并未做错半点,何须道歉?

    解锋镝不知细处渊源,但叶小钗命在旦夕,逃婚之事也确有耳闻,他只好将人擒来,谁知话不投机,夸幻之父愤而将人圈禁,此后再不可得巧天工之消息。

    这道心疾,终有补救,解锋镝再次行礼,“我与圆公子已有交涉,求得一自救之法可放姑娘自由,还请姑娘担待几日。”

    巧天工眼睛一亮,她本喜山林自由,忍辱负重是为逃出生天,此刻能有解法自是再高兴不过,“哦?什么法子?”

    “只要姑娘愿意为圆公子铸成一件作品便可。”

    铸冶之法为她所擅长,此事可说是举手之劳,但巧天工听后便柳眉频蹙,“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这样未免太简单了,巧天工上下打量他,忽然想到这人是古原争霸的副主持,若圆公子是为卖他一个面子,倒也不无可能。

    毕竟他是素还真,而自己的作品,本也是万金难求。就是有诈,素还真也会尽力保她。

    心神一定,机灵的姑娘顿时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她瞧瞧手下的厚厚一叠宣纸,再看看解锋镝满脸的真挚,“若是如此,雨霖铃求之不得,只是……有件事想向阁下打听打听,不知……”

    “姑娘请说,若能帮上忙,解某一定知无不言。”

    巧天工执起小笔,笑盈盈道,“雨霖铃只是有几件武林传言想向阁下证实证实。”

    解锋镝看着她手下那一沓纸,“……”

    巧天工心虚地敛眸,笔尖在宣纸上画了个圈,下一笔又给叉掉,尴尬问道,“是乱世狂刀和你说了什么吗?”

    解锋镝眨了下眼睛,“说了什么?”

    没说啊,那就好那就好,巧天工的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声音却显悲意,“雨霖铃闲暇时只一个爱好,就是喜欢听别人说话。奈何此地枯燥,无人愿意与我交谈……”

    铸冶大师沦落成阶下之囚,又是如此自由性子,不服强权,日子当然比不得当初。解锋镝对史艳文之事再多敏感,此刻也不由自主地心软,何况这女子还是因他受难。

    虽然这理由,还是过于牵强。

    巧天工抬头,手下激动地换上了一张新纸,笔尖轻颤,“那不如我问一个你答一个?”

    解锋镝望着女子灿若春华的眸子,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大约有几个?”

    “不多不多,先来五十个吧。”

    “……”

    一个时辰后。

    巧天工头一次心满意足地跟随下人回了牢房,解锋镝带着难以言喻的恍惚神色走进了前堂。

    史艳文呼吸虚顿,圆公子也没按捺住好奇,“解锋镝,你这是怎么了?”

    解锋镝吞吞吐吐犹犹豫豫,嘴巴开合好几次才开口唤道,“艳文。”底气还不甚充足。

    史艳文已经从圆公子哪里了解了事情原委,当然,他聪明地忽略了那些暧昧的字眼和多余的补充。见此情状还以为解锋镝巧天工伤了内脏,他想以解锋镝的性子,若是充满愧疚地面对一个女子,那女子怕是要打要杀他也会毫不还手,于是快步上前,又在搀扶之际停住了动作,只皱眉打量,“你受伤了?”

    受伤倒是没有……

    解锋镝眼神复杂地看着凑近的人,“艳文,人……都是会犯一些无伤大雅的错的,你懂吗?”

    史艳文一怔,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圆公子,正好对上圆公子戏谑暗示的眼神。

    孤男寡女,还能犯什么错呢?圆公子眯着眼睛似笑非笑,“男人么。”

    史艳文扶着解锋镝的手不着痕迹地放松,第二次在离解锋镝极近的地方露出了浅笑,瞥了一眼解锋镝,不容置喙的坚定,“既已超凡脱俗,自非凡俗可比。”

    解锋镝眼波乍动,目光越见柔和。

    圆公子挑眉,正想说话,却有侍从小步走近堂内,递上一张纸条,“公子,这是外面刚传来的消息。”

    纸张不大,字数不多,区区八字。

    祸起萧墙,罹难东方。

    指腹轻捻,圆公子嘴角又露出些讽意,很有些不怀好意的味道,“时间不早,湛卢无方就不耽搁两位时间了,毕竟……来日方长,解锋镝要费心的事也不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