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雪 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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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想在苦境出名很简单。

    一是与素还真沾上关系,而是与当下最棘手的纷争沾上关系。

    史艳文觉得老天爷也不会专门与他作对,两件事都让他撞上吧?但,老天爷好像比他想象中要闲很多。

    聚魂庄虽然是道家支脉,但这个说法太过模糊,道人考究之下,竟无人知道这支脉,究竟是属于哪一支脉,无实证,无记载,若说太过微不足道,但流传数百年之久,众人所得,最多也只有一个“道家支脉”。

    如暗室求物,他在道家典阁寻了十余日,甚至连儒佛都有所请教,竟只得了一个“口口相传”。

    谁的口,为何而传?往日不曾注意,不过几句言语,耐不住咀嚼,为何穿了数百年,竟仍是那几句,无人凭空杜撰而多,也无人不屑一顾而少。但凡流言谣传,三人成虎,传到最后,总会偏离原貌,聚魂庄何来的能力,竟能让它不增、不减?

    且武道之人大约都知道一点,道法绝阵若无人加持,时间便会耗尽它的效用,但这阵法的力量却是越来越强,强的怪异。

    严阵以待,蓄力待发,总要有个目的。

    道人再入聚魂庄时,也曾以为“活下去”便是他们的目的,但为了活下去而以死相逼,就实在让人倍感矛盾了。

    “我们知道你是道家弦首,但若你敢毁掉阵法,我被老弱妇孺死不足惜,但即便是死,也要让你万劫不复!”

    道人略感诧异,这群人与他十年前所见并无不同,但十年前,他们却没有如此大的怨气。

    那时神州大地受到重击分崩离析,很不容易才平了魔界之乱,素还真也才起死回生不久,天波浩渺外巨大的村镇一闪而过,天昏地暗的阴沉气氛下,天空浮现巨大的阵法。聚魂庄之事一时实在没想起来,只是觉得奇怪,还以为又有何邪祟欲作怪苦境,心念一动循着阵法而去,然后便看见了史艳文。

    点点光斑像是繁星陨落,交缠凝聚,温润的人影自长空飘落,宽袖白衣,黑发渐白,那是个中年人,比现在的史艳文至少要老了二十岁。但即便年龄看起来不小,干净透明的灵魂依旧让人惊叹,好像人世风波从不曾侵染他半分,可成型之后才发现那人眉眼都是痛苦。

    道人匆匆接下,方才落地,重重人影一拥而上,大人小孩的焦急担心不一而足,甚至还有激动与悲伤,一双双眼睛紧盯着白衣人。

    说来,那时候便有些奇怪。

    按理来说,他们该是欢喜,无论生死,史艳文至多不过是个“祭品”,又何来焦急担心?遑论悲伤,但那时史艳文魂身不稳,道人只顾得上与他固魂,不曾深思,而今想来,倒别有意味。

    聚魂庄的人告诉他,这人是他们的首领,所以他们在等他,已经等了很久。他们说史艳文不能离开那里,否则便会死去,所以道人将史艳文留在了那里。

    谁知转眼,村庄消失不见,道人这才想起聚魂庄一事,后悔不及。又十年,史艳文竟十分巧合的出了村庄,八年记忆皆无,好在魂魄并未完全消磨。

    “吾有两点不解,”道人看着村庄正中的空屋子,背过满怀戒备的众人,一手贴上柱子上的刻痕,“你们为何会让他出庄?那八年记忆,为何成空?”

    史艳文是不该出去的,也决计是出不去的。

    排头的老人握着匕首,往屋内望了一眼,房梁、屋脊、地板全数被刻了字,仙道口诀、奇门遁甲,不敢有一丝错漏,若是被人多添了一刀,便是功亏一篑!

    老人想了许久,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该怎样对付眼前这人,最终只是苦笑着收了匕首,挥挥手让人散去,“你们……散去吧,看好孩子,别让他们出来。”

    “庄主!”旁边的人立马慌了,“他——”

    “别说了,”老人按住他的肩膀,沉声命道,“还有商量的余地,我们,赌一把!”

    史艳文选的路很妙,往左一点是回不动城,往右一点是去向琉璃仙境,当下这条路正好是往推松岩的方向,不过他并不是要回推松岩,投石问路,恰巧在这个方位罢了。

    他走了很久,很慢,中间连续在三个地方碰见了同一个砍樵人,砍樵人看稀罕物一样看着他,史艳文也觉得他很特别。

    他虽然走的慢,但脚程较一般平民已是很快了,这砍樵人不知从哪里走了过来,竟三次走到了他的前面。史艳文特意套近乎地问了三个问题。

    这附近可有城镇?

    没有。

    这附近可有村庄。

    没有。

    这附近可有人家。

    野庙一座,爱去去。

    于意云何?

    这人真烦。

    也是,砍樵人,砍樵人,自然是要远离村镇到人少的荒山上砍柴才不至于何人发生纠纷,史艳文振袖,换个方向就是,有什么大不了的。

    抬步欲走。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咦?

    “我实在不想再和好友你有争执,只希望你们先静待,待我查明真相,自会给众人一个交代。”

    这声音好似在哪里听过一般。

    “你说话也是婆婆妈妈,很难听懂!反正你的重点就是不帮,但我今天非要问个结果,喝!”

    这声音听起来年纪不轻,脾气却躁,史艳文沉思片刻,约是武林个人恩怨,武人好面子,他还是不要在此出现,以免引起误会。

    正欲绕路,又听见一声轻喝,“你逃不掉了!”

    嗯?战中怎又多了一人,这是以多击少?史艳文停下脚步细听,不由一愣,这是四打一合围之势,且四方拳脚皆重,地面传来的声响不轻,当中一人反而脚步凌乱,听来像是只顾被动闪避。

    忽而战场一动,史艳文下意识侧身,一团真气呼啸而过,将身后大树击成两截,史艳文微微挑眉。

    这掌风,带了很重杀气。

    “四位,请住手!”

    “……”史艳文手上动作一滞,方才那人声音极轻,此刻声音一大,越加熟悉了。

    正疑惑间,宏亮佛气闪过,一人迎面奔了出来,面上含悲,边跑边望着身后。史艳文讶异间正想说话,又见那人背后黑影闪过,暗掌远远袭向那人,史艳文心中一动,闪到他面前抬手便是一掌。

    对方有备而来,他应对急促,史艳文只见到那人全身黑色,连脸上都带着黑色面具,也来不及压下翻腾的血气,脸上一红便带着惊讶的人匆忙化光。

    那人许是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微愣之后才想起追上,方一离开,又见四人追逐而至,领头那人戴了顶佛冠,身上确却穿着道衣,余下三人对视一眼,也化光追了上去。

    “你——”

    “拂尘给我。”

    “啊?”

    史艳文也不跟他废话,直接抢了那人拂尘,往另一个方向一扔。

    “此法……”

    史艳文看了他一眼,“正是因为幼稚,才能扰人耳目啊,虽然争取不了太多时间,但,足够我们撑到安全之地了。”

    “何处是安全之地?”

    推松岩就是。

    脸上沾了血色,史艳文摸了摸,干脆撕了脸上的面具,露出让被救之人惊讶的面容,“是你?”

    史艳文救下的人正是当初自己在推松岩拦下之人——却尘思,虽然他很想感叹一句缘分真是奇妙,但现下更为重要的是开启阵法,所以进了推松岩后,史艳文也没有时间与他解释,急急忙忙开启了阵法,还是屈世途说过的三重迷魂阵。

    第一重雾气笼罩四野,入之迷途;第二重入之敌友不分,以为挑拨;第三重是为困杀,入之既断生路。

    不过,若没有正确使用方法,顶天了也只有五层效力,被攻破只是时间问题。

    “唉,”史艳文苦笑,“大师啊,艳文上次借你之手脱困,今次,便就因你又入了这困阵,所谓一报还一报,天理循环,果然报应不爽啊。”

    却尘思满脸歉意,“抱歉,是却尘思之过。”

    史艳文心情莫名复杂,略微摇摇头,入内拿出两本心经,分出一本递给他,“隐忍是好,但若对方无理取闹,退让过三,只会让人得寸进尺,不如试试主动出击,那种火爆性子,以暴制暴也无不可。”

    “……”

    “我看你心有起伏,出家人修为,平心静气方得全力,大师,此刻消极待援,不如一起钻研佛法如何。”

    却尘思张了张嘴,却见史艳文已经靠着莲台翻阅,便叹口气,将心经放在一边,盘膝打坐,没过片刻,又站起了身,不止他,连史艳文都坐了起来。

    入山的风有了轻微变动,有人已经入阵了。

    “时间真快,”史艳文想了想,“他们定是分头找寻,不知进来此处的究竟儒道何人?为何要追杀于你?”

    “他们,”却尘思苦笑,“道门崇真三誓,与吾之好友蹈足鹤白丁,为了三教本源寻上了我,欲让我寻出佛门衔令者尸罗十佛圆回呗……哈。”

    笑了。

    史艳文沉吟片刻,先前他已见过了皓足缥缈月,此回是蹈足,只说苦境三足关系紧密,不想他见到的就是各自为政,自相残杀,这样说也不对,皓足和蹈足据素还真所说,皆是被异识所染,该是两个紧逼不舍,一个竭力闪躲才是。

    正想着,脚下忽然传来阵阵晃动,史艳文皱眉,“不对,五人,追杀你的是五人,最后那个黑衣人,你可有印象?”

    “黑衣人……”却尘思摇头,“我对他并无印象。”

    那应该也是异识一方,或者正是造谣佛门私吞本源的一方,总之,背后出手,十之八九不是道门之人,不然,一起行动该是更方便。

    或者,正是与却尘思有过面见,所以才需遮头掩面,是台面上活动的人物么。

    史艳文将手中的心经放下,“这样不行,他们来的太快,我们得布一个死阵,否则危矣。”

    却尘思看了看他,迟疑道,“他们也不一定会伤我性命。”

    史艳文惊讶地看他一眼,“那你先前为何要逃?”

    “……”

    “唉,你且稍等,我自有办法解围。”

    史艳文不再说话,径自进了屋内。

    却尘思也不看他,埋头苦思着什么,直到周遭阵法突然强大起来,地面突然变得灼热滚烫,隐隐有佛气传来。却尘思一惊,转身看去,史艳文已经倚着洞口轻轻喘息,一头热汗,过长的头发都被黏在了颈间,额上白玉闪烁不停。

    史艳文对他招招手,“佛门虽主张因缘生法、自性本空,但大师有一道门好友,想必对道家修魂之说了解一二,就麻烦你了。”

    ……

    却尘思却是对道家修魂之说有所了解,但也仅限于了解而已,他皱了皱眉,史艳文不知怎么回事,身魂突然不稳。却尘思犹豫了一会,还是伸手摘了他的额饰,白玉之下殷红如血的一点极为惹眼,是舍利子。

    何人这么大手笔,竟以高僧坐化舍利为他固魂,而且,这枚舍利,很特别。

    是素还真吗?用意为何,难道,他不信任此人,但既然不信任,又何必非要费这么大力气,还是他在故意隐藏什么……

    “怎么了吗?”

    “没事,你先盘膝坐好。”却尘思一指点在他的额间,佛气缓缓如体,包裹住了识海,慢慢压制,眼见舍利即将稳定,却尘思突觉指尖一痛,乍惊之下,他倏然缩手。

    一晃眼,面前无人。

    重重叠叠的山。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树。

    以及缠绕身体的荆棘。

    却尘思微愣,慢慢低头看去,脚下是粗壮虬乱的树根,自己被荆棘绑在了树上,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僵硬怪异的红色,还有沉重的铁锈味,手心上被画满了怪异记号,有一串像极了梵文的“生死”。

    这是什么地方,他怎么会突然到了这里?

    惊疑不定,忽听得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抬头看去,男女老幼各有不同,领头的正是一位老人,那老人来到他面前,却尘思正想发问,惊觉周遭气氛突变,沉重与不安迅速萦绕而来,所有人竟齐刷刷跪了下去。

    跪的重,跪的疾,惊起满地尘埃。

    不明缘由的沉重与痛苦如蛛丝般弥漫上自己的胸口,他又想说话,可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就像,死人。

    “史君子!”老人抬起头,泪眼模糊,嚎啕大哭,“你快回来吧,时间不够了啊!”

    史君子?

    “先生!你快回来啊!”

    老人,妇孺,小孩,无不泪流满面,那眼神充满了祈求,却尘思突然哽住了,心底升起了极为强烈的拒绝,眼泪忽地流出,手背上、脖颈间,寒毛直竖。

    是这具身体的反应,却不是他的感情。

    却尘思正自奇怪,忽见老人狠狠在地上一磕,“史君子!我们等了那么多年,只为了——”

    嗷!!

    “啊!”

    却尘思眼前一黑,急促的喘息声让全身突然失了力气,等了许久,眼前才慢慢看的见东西,他的手落在旁边,全身抖个不停。

    还是推松岩,天却黑了,群星闪耀;还有史艳文,颤抖地缩在地上,周身覆冰;还有一头仁兽,焦急地看着他,守着史艳文。

    “糟了!”却尘思猛然回神,慌忙扶起史艳文,也不管突然出现的麒麟,运气全身真气打入史艳文体内,一边随手一挥,寒气尽驱的瞬间,史艳文身上冒起缕缕白烟,缓慢而有力的心跳声逐渐稳定。

    却尘思松了口气,将史艳文扶到莲花座上歇着,这才擦干脸上的泪水,不解地四处看了看,阵法还在,那几人应该还在第二重徘徊,史艳文为了抵御那几人,真的是下了大功夫。

    只是这麒麟,是从哪里来的?还有方才的场景。

    却尘思突然看向史艳文,“难道,那是他的记忆,可又不像记忆……”

    更像是在通过“我”在恳求,或者说,传达。是要传达给“史君子”,是史艳文吗?因舍利子封魂镇魄,而我又恰好是佛门中人,所以才能察觉?

    “史君子……”

    这称呼充满敬意,但“我”却在拒绝。那个被缚住的人不是我,我应该只是上了他的身,他们口口声声叫他史艳文,若那人是史艳文,那这个史艳文是怎么回事?

    却尘思不由又揉了揉眉心,眼角却见麒麟舔了下史艳文的脸,片刻,史艳文像是睡了百年,睫毛微颤,启开一丝细缝,蓝色的眼眸渐渐染上活力与神采,看见麒麟时怔愣了一下。

    “素——”

    “嗷!!”

    雷震于耳。

    好大响,几乎贴着耳朵吼出来的声音,穿透耳膜直达最深处。

    却尘思被它惊得倒退一步,直面其攻击的史艳文直接昏了头,耳边是拉长的回音,震的脑袋整个蒙掉,条件发射地捂住耳朵,险些没吐出来。

    却尘思定了定神,担心地走上前,“史艳文,你……没事吧。”

    史艳文坐起身,先是看了麒麟半晌,又看了却尘思半晌,长吐浊气,“你也不用吼得这么大声。”

    麒麟蹄子一弯跪坐下去,无辜地眨眼睛。

    “哈,”却尘思笑道,“先前它是藏在哪里?我竟没发现。”

    “你发现不了,”史艳文理了理衣服,“连我也没发现是何时跟在身边的,他方才出现时,你可看清是从哪里出现的?”

    “这,”却尘思看了看麒麟,竟发现麒麟也在看他,他与之对视一刹,“贫僧未曾察觉,只是方才,我好像在你的识海中……”

    话未说完,地面又传来轻微晃动。

    史艳文皱起眉,“第二重阵法已破,对方五人,必是如先前一样合围而上断尽后路,我们只能等了。”

    “等谁?”

    “援兵,他应该快到了。”

    ……

    三足天。

    恍如从天而降的三只巨足脚踏在地,高耸入云,清气鼎沸,可惜,三足天仍在,三足却已各分。

    素还真抬手碰了碰朱砂。

    封印在震动。

    他又化出了一柄紫色长剑,剑身不停发光。

    另一只麒麟也化形了。

    史艳文有危险,大危险。

    “这是对剑,赮还是第一次知道素还真能可使用对剑。”

    “是对剑,”素还真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藏拙而已,方才有关三教本源之事,素某已有了解,现下,素某想请你帮一个忙。”

    “请说。”

    “稍等,”史艳文转过轮椅,叫醒了靠在石头上浅眠的齐天变,“齐天变,你先回去。”

    齐天变打着哈欠,“你们有什么事是我不能听的吗?”

    “没有什么你不能听的,我们要上平台打坐一晚朗诵心经,你要一起,素某也不介意。”

    “什么?”齐天变连连摆手,一脸奇怪地看着他,“我虽然唱得了几首佛歌,但也不喜欢打坐,而且还在那上面,冷都冷死了……反正有他和你在一起,那我明早再来接你好了。”

    “不必接我,”史艳文笑了笑,“素某自会回去。”

    “嗯,也好,那我走了,困死了,我去山下找个客栈,露水三千太远了。对了,有钱吗?”

    素还真顿了顿,看向身后这半个出家人,“……没奈何①?”

    赮毕钵罗在身上摸索一阵,半天掏出了几个铜板,也就够碗茶水的样子。

    沙漠苦修,长年清静,想来也没有多少行走在身上。

    齐天变眼神微妙,好歹一个皇子,日子过的真叫人替他心酸,而后从怀中抓了两个元宝扔给他,“留着,慢慢花。”

    “……”

    “……”

    注释:

    ①没奈何。洪迈《夷坚支志戊?张拱之银》记载:“俗云张循王在日,家多银,每以千两熔一球,目为没奈何。”翻译成白话就是,宋人张循王家中富有,怕人盗取,为此,他让人把每一千两白银熔成一个大球,称为“没奈何”,意思是谁也奈何它不得,连窃贼也没法偷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