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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艳文没想到会这么快又遇上那个人。
他们说这个人向恶名昭彰的魔鬼投降,眼上印下象征奴隶的红痕。
他们说,这个让人失望透顶的人,叫素还真。
他的小舟顺水漂流,早已能辟谷的人没有准备干粮,也没有多余的衣服可以拿,全身上下除了那身本来就属于他的衣服以外,毫无值钱的东西,他坐在船尾,鞋尖时不时的轻碰水面,勾起道道涟漪,兀自出神。
那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小镇,远远一看就能知道那是个比村庄繁华太多的地方,他的小舟还漂在河道中央,这本是他随缘而来的暂时落脚地,却没想到还未靠岸,小船上就被人一掌催走,紧接着跳上来一个人。
史艳文有些慌乱地用力稳住了小船,还未说话,岸边突然又冒出了一人,看着急速溜走的小船愣了半晌,然后突然挥舞着拳头大叫,“素还真!你居然丢下我一个人,你、你太不够义气了!太不够兄弟了!”
素还真点点头,道,“这样做确实有失道义,所以素某就在下游瀑布口等你了,你可千万别丢下我一人,不然,就太没义气,太不够兄弟了啊!”
倒打一耙。
史艳文方才还略有无奈,此刻却失笑出了声,“白莲先生,好巧,又见面了。”
素还真还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叫他,轻笑一声,眼帘上的红痕让那张清雅的脸布上了诡异的晦色,让人叹息,他到船尾坐下,面色不改,“是啊,好巧。”素还真扫了一眼他还在河面轻点的脚,“艳文怎么如此有闲心,来村外闲逛了?”
史艳文微微侧头,将脚缩回船上,默默用衣襟盖了,“非也,是艳文已离开了那村庄,出外……找些线索罢了。”
“找线索,”素还真沉吟片刻,“那你是有头绪了?”
“我不知道。”
“嗯?”
史艳文摸着船上的木头,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轻轻扯了下嘴角,蓝眸微露悲戚,一眨眼却又恢复了那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大概有个方向,可我不知道要找谁,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所以就坐了小船,随波漂流,看看缘分,会不会给我答案吧。”
素还真微微阖眸,“那,你觉得,你的缘分到了吗?”
“那白莲先生觉得,我的缘分到了吗?”
“这嘛……”素还真往岸上看了一眼,远远的还能看见一个明黄的影子一路狂奔,惊起一地灰尘,心情略微好些,又看了一眼眼前这个人。
史艳文问他和“这个世界的史艳文”像不像。
其实不像,除了名字。
简直天差地别,这个人的气质出尘让人过目难忘,。
那****糊里糊涂地到了那个村落,神识清醒的一刻发现被几个不认识的村民围着,指指点点的说着。史艳文就是此时出现,一手牵着一个小童,满脸笑容,眉间藏着一抹阴郁,在一旁听见众人的话默默叹息,上前扶着仍在地上的他站起来,说要暂时收留他。
然后便得知了他的名字。
村民围在他们身边劝道,“先生啊,你还是别收留他了吧,小心惹祸上身。”
“您多虑了,艳文遇过的麻烦早已数之不清,也不差这一个了。”
“那史先生,您明日还给孩子们授课吗?”
“当然。”
艳文,史先生——史艳文。
素还真有过一瞬震惊,不过只有一瞬,之后,说不得也试探了几番,听到了一个不知真假的故事,那段过去的黑暗是他心中刮不掉的伤,所以他迫不及待地上山求证,虽然最后没找到什么东西,却反而让他松了口气。
这般毫无根据不知缘由的事,且据他所说已经过了两年,若还能找到什么,那才真的值得怀疑。
“白莲先生?”史艳文轻声唤道,“白莲先生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素还真若有所思,“素某只是在想,缘分之事太过奇妙,一味被动等待也非良策,艳文若是不介意,我倒是有个地方推荐,说不定对艳文有所帮助。”
史艳文莞尔,“白莲先生?”
这一声叫的很奇妙,尾音微微上扬,连眼角都颇为灵动,有些可爱的味道,素还真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如何?”
“白莲先生说的该不会是翠环山上的琉璃仙境?”
“诶,素闻此地景色怡人,有天上宫阙之称,玉波池可消暑,五莲台可打坐,晚间云兴霞蔚,山径两旁花红柳绿山清水秀,人间难得,中有书楼包罗万象,即便其主人博闻强识也不能完全记下,难道不值得一去?”
“哈哈,”史艳文故作惊叹,“白莲先生,艳文见你两次,便见识了两次何为‘刮目相看’,实在让人佩服。”
“那是在下的荣幸。”
史艳文偏过头看着河面,正想说话,岸边突然传来气急败坏地愤懑之声,“喂!素还真啊!你只顾着和美人聊天,全然不管兄弟的死活,让我一个人被人追打,给我停下!我也要上船!我也要看美人!”
“……”
素还真稍显局促地咳了一声,“那孩子眼神不好,艳文莫见怪。”
“……无妨。”
“素还真!我叫你停下!停下你不懂吗?”
史艳文脸色微红,素还真看了看岸上的身影,默不作声地隔空一点水面,船速再度加快,让岸上的人立时目瞪口呆起来。
“……白莲先生?”
“恩?”
“艳文不知道琉璃仙境的路线,还有,我该怎怎样进去?”
……
素还真画的路观图很仔细,他们下船的地方离翠环山很近,史艳文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便到,其实也用不着路观图,路上随便拉着一个人问便可得知去路,不过素还真或许是担心他如今谣言在外,恐生波折,而史艳文这一路行来也的确如此,听到的话大多毁誉参半,也确实不好问。
远远看见翠环山之时,史艳文不得不暗叹,那的确是一处悠然仙境,也透着凛然不可犯的威严,宫阙阁楼堂皇精致,垂挂飞瀑飞流直下,入口立碑天道酬勤。听说琉璃仙境不过几人,所修房屋却众多,大约跟正气山庄一样,以备不时之需,留待来客吧。
史艳文拿着信物上山,却没在山上发现一人,他小心地避过那些阵法,到玉波池中被莲花包裹的小船里坐下,按素还真所言,他的好友兼管家应该在傍晚时分便会回来。
只是没想到自己刚离船不久,就又入了另一只船,倒是时机正好,恰可欣赏他所说的云蒸霞蔚。
云蒸霞蔚啊。
……
屈世途回到琉璃仙境的时候被吓了一跳,毕竟能不声不响进入此地的人并不多,更何况这人还一头黑发合身白衣躺在船里睡着了,先是庆幸两个孩子不在此地,接着就举起了两把菜刀。
史艳文幽幽醒来,见到的便是他凶神恶煞又不敢上前的滑稽模样,忍了忍笑才上岸,从怀里拿出信物——金叶子,却把那人惊得菜刀齐齐落地。
屈世途惊疑未定地拿了东西翻来覆去地看,然后看着史艳文喃喃细语,“这东西明明都许久没用了,奇怪。咳,阁下真是由素还真指引而来?”
史艳文笑了笑,“在下史艳文,确是受素还真指引而来,不请自入吓到主人,是艳文之过,在下……“话未说完,史艳文却见那人一脸惊疑不定,“怎么了?”
“啊?哦,”屈世途连忙收敛了受惊神色,化去了双刀,不确定地问了一句,“你真是史艳文?”
史艳文张了张嘴,明白他的意思之后,哑然失笑,“屈管家误会,在下只是跟你认识史艳文重名而已。”
“只是重名?”
“只是重名。”
屈世途松了口气,素还真脑袋何其精明,实在用不着他多担心,“实在抱歉,方才是我唐突了,那……史艳文,请你先随我入内,咱们就别在外面站着了。”
“是。”
屈世途又看了看他,边走边笑,“我还以为遇见了故人,没想到是大惊小怪了,实在失礼。”
“哪里,”史艳文笑道,“有人比你失礼多了。”
“哦?”屈世途推开房门,请他坐下,转身去泡茶,“愿闻其详。”
史艳文点点头,道,“装疯卖傻撕了我衣服的白莲先生。”
屈世途动作一顿,“白莲先生?”不会是他想的那个人吧?
“嗯,他自称为‘清香白莲素还真’。”
屈世途默默想了史艳文的那些化身,尤其是他们有几人性格迥异的行事风格,其实,也不是没有可能。
“屈管家?”
“等等,”屈世途猛然想起一件事来,“是素还真跟你说我是管家的?”
史艳文看着他熟练的泡茶整理工作,“你不是?”
屈世途给他推了一杯茶,哼了一声,“你就当我是吧,对了,还没问你来此可是有何要事?”
“我想在此住上一段时间,参观书楼,”史艳文顿了顿,“管家茶艺高超,白莲先生好福气。”
这话听得有些怪异,好像在说他是什么贤妻良母一样,屈世途叹了口气,“这是小事,只是今日天色已晚,等会我去给你收拾一间客房,我看你也没带行李,我拿两件素还真的衣服暂时给你穿着,可好?”
史艳文略感赧然,他还是第一次到别人家中做客,却吃穿住用一律没提前准备。但看来这位管家似乎对这些事都得心应手了,倒也没推辞,“那就麻烦了。”
“不麻烦。”
接着他们又谈了些琐事,史艳文觉得这位屈管家与素还真一样叫人难以应付,拐弯抹角地打听他的事,兴许是心有余悸,但不该说的东西倒也没被套出来,至天色渐暗,两人才各自休息。
只是没一个人睡着。
史艳文初来这个苦境中的圣地,即便谣言四起也无人敢在此放肆,山下依旧平静的很,这片清圣气象无人可扰。可对他来说,有点不真实,事情终于有了要进展的迹象,可他一点都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素还真说书楼里的书包罗万象,万象,何其广阔,排除日常寻品赋雅,那也是数不清的书册,他方才远远看了一眼那座书楼——极其宽阔的三楼建筑,可他其实连自己要找的信息该在哪一个具体分类都不知道,武学、阵法、灵魔之力?还是其它的方面?
史艳文皱皱眉,他怎么突然有种自己好像中了什么圈套的奇怪感觉。
……
非花非梦,似醒非醒。
朦胧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扯他袖子,史艳文低头一看,什么都没有。
天地一片空白,清晨的薄雾像无数层看不见的细纱,他用手拨开一层,可下一层又趁隙逼近了眼前,侵入眼膜,刺激的他控制不住闭上了眼睛,不让自己发红的眼眶更加难受。
然后泪水就像雨滴一样流下,将软软的睫毛带塌了下来,他睁开眼睛,呼出一口浊气,眼前的浓雾退散开来。
倏然失重,如坠万丈深渊,史艳文再度惊醒。
“哎呀,吵醒你了吗?抱歉。”
史艳文慢慢转过头,脖颈似乎有些僵硬酸疼,好像躺了很久,他看着床边躬身放洗漱用品的老人,慢慢撑着床头坐了起来,“屈管家辛苦了。”
“顺路而已,”屈世途倒了一杯茶,递给他的时候却被那手背冰冷的温度惊得一抖,“坏了,你是不是生病了?昨晚沐浴的水太冷了吗?这大热天的,也不会啊……”说着又去试他的额头,又被惊得缩回了手。
“不过小事,晒晒太阳就好。”
“哎呀了不得!冷成这个样子,再差一点就可以当冰块了!你先躺着别动,我去给你拿粒丹药来。”随后便匆忙转身出去。
史艳文看着门口笑了笑,拿起一旁的衣服,屈管家是个善心人,明明心有戒备却仍是忍不住关心。也是个极其体贴周到的人,他见史艳文昨日一身白衣而来,今日送来的衣服也是偏素的,但也不是全素,袖口领间必不可少的莲花,而且坠饰大约已经尽量减少,但这两层三层看起来还是颇为繁杂,穿起来却是很舒服的。
有他在,日理万机的素还真,该有多么省心?
屈世途却没想到这个人跟素还真一样让人很不省心。
明明叮嘱了人要躺好休息,一回头居然施施然出门坐在廊间吹起了冷风,屈世途胡子一吹就想抓着他的手臂往屋里拽,“不是说了别下床吗?你怎么跟他一样不听话啊,真是。”
“我没事。”史艳文轻笑着伸出手,“管家可以摸摸看,不冷了。”
屈世途犹豫着看他两眼,伸手一握,果真不冷了,又观察了他的脸色,与正常人无异,有些讶异道,“怪了,那么冷的温度,怎么说暖和就暖和了?”
史艳文站起身,抖了抖衣服,“在下是纯阳功体,不怕冷的。”
“怕不怕是一回事,伤不伤身又是另一回事了,”屈世途叹气摇头,“罢了,你没事就好。”
“劳管家费心。”
“应该的,你没事我也省了一桩麻烦,”屈世途笑道,“这几****本也有事,也不大顾得上你。等会便要下山,你需要的东西我都放在了书楼,我先带你去吧。”
“嗯,多谢管家。”
书楼远看已经很大,近看更加让人难忘,屈世途说书楼的书放的比较齐,种类也多,只是没有一定规律,有许多甚至只有素还真才能找得到。
其实若是足够了解一个人的习性,那他的行事风格,也不是很难掌握,不过这也意味着,史艳文需要发更多的时间去翻阅。此事无奈,毕竟,最快迅速又全面地了解一个世界的方法,只有读书了。
他说素还真卧房临近有个房间也放了许多书,不过都是他常用特需的,他收拾的时候可比这栋素还真较少踏足的书楼复杂多了。简而言之,那里不是外人能够轻易碰的地方。
“我大概还要过几天才回来,你……”
“艳文会自己照顾自己。”
里面打扫的很干净,看起来像是许久没人来过一样,环境倒是整洁干净,毫无灰尘,每层又放了一套简单的桌椅。沿着楼梯往上,史艳文直接去了顶楼,那里视野好,四面通透的窗户几乎囊括了所有的景色。
他毕竟是客人,哪怕主人说了自便,哪里拿出的书不敢有丝毫褶皱,又放回了原处。
翻阅的速度比以往快,不可否认他有些兴奋,放眼望去数以万计的书册,看起来虽然磅礴吓人,但他的速度也吓人,至多一个月,不,半个月便能看完。若是半个月后毫无收获,他仍然只能随缘而去。
那是后话。
此刻他只是站在书架前一本本的翻看,取出,放回,再取出,再放回,极少眨眼地一目十行,小心翼翼地不敢放过任何一点相关,可事实上,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他寻找的“相关”。
他看了很久,看到太阳落山,看到四周一片黑暗,看到眼睛又涨又涩,然后靠在窗边睡了过去,再次陷入梦中。
又再次于梦中惊醒,然后继续昨天的动作。
一个时辰都不愿放下,一个字不愿错过,日复一日。
直到第四日,他的动作突然停下,其实他早就想停下,只是仍旧有些不死心,顶层的书被翻了一遍,却看不出有被翻阅的痕迹。他来到窗边,无力坐在地面,遥望夕阳。
云蒸霞蔚。
他喜欢这样的景色,可心里又焦急到对这样的景色不抱有任何期待,日日看它在天边出现,每每出现之刻,除了对贫贱韶光的惋惜,伴随而生的还有一丝丝失望,不是对书楼,而是对自己。
而素还真没想到抽空回来一趟,会刚好在书楼撞见这样的场景,史艳文失落地坐在地上,一手握着另一只手的手肘如同深受打击,眼神空洞又似乎饱含渴求,呆呆地望着远方也不出声。
他以为他至少会得到些许帮助,不过,素还真此刻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没有得到帮助。
素还真慢慢走近,垂眸道,“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史艳文仰起头,眼睛酸涩地带了血丝,茫然无助,“只是,有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