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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日记
书房内致力于谋划未来,卧室却在回顾过去。
阮唯窝在床上翻日记,昨天那套浅灰色床品已经被毁得彻底,现在换成灰蓝,低调却闷骚——类主。
记事本第一页写在五年前,十七岁少女用工工整整的笔迹写下“从今天起,一定保持良好习惯,每天记录生活点滴。”
下一页就到两个月后,她大约是气得厉害,就连字迹都比平时刻得深,“庄家毅坏到无法形容,一见面就要找我麻烦,明明是大学生,怎么比幼稚园小男孩还要讨厌?”
没头没尾,故事逗不讲完整,对于失忆患者简直是灾难。
因她什么都想不起来,想猜都没线索。
再继续,都是日常琐事,但写到十八岁,居然羞答答写出少女心意。
“三月十三日天气晴,早晨八点开家庭会议,讨论我是否有可能北上求学。继泽没睡醒,大哥又满腹牢骚,外公更不听我意见,多亏七叔出现,在场观众只有他一个肯听我讲。之后又送我一盒抹茶蛋糕,给chris也带零食,真是好贴心。我都要羡慕他未来女朋友……不过,也许他现在就已经有交往对象,只是不跟我讲。真烦人,全家都当我小孩子。”
再翻一页,依然是他,“七月三日天气晴,太阳越来越嚣张,每天挂头顶。这几天都在做ngo项目,帮助城市流浪者。从没想过一张硬纸板就可以睡一个人,天桥底下、城市花园,到处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早起发报纸,中午送外卖,晚上也许卸货也许捡垃圾,总之每天都为温饱发愁。我发誓一定努力帮助贫困同胞,明早就带罗爱国去面试,先找一份稳定职业。”
“七月三日天气晴,好闷,听说台风就要登陆。今天做事都不顺利,罗爱国年纪大又没技能,去洗碗帮厨都挑不中,我好发愁。”
“七月四日天气阴,真是好彩,居然真的为罗爱国找到一份看门闲职,又有的吃,又可以住仓库,简直完美!到晚上开完会已经九点多,又要整理会议纪要同财务票据,竟然忘记凌晨‘珍妮’就要发威。但到楼下遇到七叔,他亲自开车来接,又听我倒苦水,并鼓励我、赞赏我,完全是我理想型。但只能可惜……他看我像看小妹,根本没有小桃心。”
接下来要到九月,只有一句,“气死了,原来罗爱国的工作由七叔经手安排,完全把我当白痴。下午去长海找他理论,居然没有讲赢,反而跟他一起去日本餐厅吃晚餐,他还记得我喜好,连点单都不用操心,嫁给他是不是能一辈子高枕无忧?七叔又会做饭又会做家务,同他生活,连厨房都不用进。”
越看越觉得好笑,她二十岁这一年大半时间在研究陆慎,患得患失,完全是少女怀春。
当然还需记录她平庸无奇的大学生活,学生会要缴费又要搞政治,主席搞一言堂,完全没有自由可言,她一退会,立刻有人来劝,全因她是所谓“大金主”,有她在,拉赞助一封email就搞的定。
但到今年,她提陆慎的语气又不同,“外公居然同我商量,要我考虑嫁给七叔……怎么可能呢?我从来没想过能真正嫁给他。他从来只是我的一个梦,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再读一遍,牙都要酸倒。
后续再没有新鲜事,大致讲她筹备婚礼,紧张焦虑,又或者期待婚后生活,兴奋不止。
而她忽然间坐到桌边,拿起笔照最后一页日记内容誊抄一遍。
两份笔迹对照,居然看不出差别。
她看着这本年代悠久的日记,久久无言。
十二点整,书房的谈话已结束。
秦婉如有阮耀明在身边,不敢单独留下。陆慎同样没兴趣和她多说,安排几人住宿,兀自推开窗等冷风吹散烟酒味才回到卧室。
他推门时,阮唯仍然蜷在床边翻日记,他换一件上衣才靠近她,轻轻拨开她额前碎发,问:“在看什么?还不睡。”
阮唯合上记事本,“秦阿姨今晚特地给我的,怎么七叔不知道吗?”
“不知道。”
换从前她应当再接再厉刺他两句,但经过昨夜,她所有尊严都被他的指尖游戏碾碎,她的动物本能教会她忍耐。
但陆慎并不纠结于此,他擅长主导,转而说:“寿星公,不问七叔要生日礼物?”
阮唯瞄一眼桌上报纸,“这不是吗?”
登报求爱,她记得只有十年前一位混血女明星有此待遇。
“这不算。”他对她好,必然要挖空心思,“你还记不记得这座岛?”
“我知道鲸歌岛原本在妈妈名下。”
“江女士去世之后,阮先生把鲸歌岛转卖,三年前我从希腊富商手上买回。”陆慎平铺直叙,不带丝毫个人感情,随即从床头抽屉里取出一只文件袋,翻开一份已有他个人签字的赠与合同,“这座岛原本就是你的,现在就算我偷懒,当生日礼物送你。”签字笔都递到她手中,“生日快乐。”
她迟疑,“我……一定要签吗?”
他不回答,但他眼神落在她眉心,压迫感骤降,她下意识就去接签字笔,在乙方处签上姓名。
她似乎已经渐渐受他操控,业已对逃跑、反抗,失去勇气。
毕竟就连阮耀明和江继泽都佐证他所言非虚,她又能怎样呢?剩余选项只有“相信”与“臣服”。
陆慎把赠与合同收回原位,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略微低头就能含住她柔软鲜嫩的唇,似清甜贵腐酒,又仿佛去尝一颗熟到透明的青葡萄,更渴望与她深入、勾缠,听到深吻时她的细微shenyin,更享受她忍不住的推拒。
样样都顺从也容易腻,不若你一来一往,似远似近勾人心。
这一个吻,几乎抽干她所有力气。
他实在太擅长这类事,仿佛经过情爱学校毕业,已经拿到phd,清楚你身体从里到外每一处敏感点,更了解应当用什么力道,在什么时候,令你浑身酥软,一溃千里。
他应当成为姓爱学者,在演讲台上传授技艺。
他终于放过她,任她靠在床头喘息,润润的眼睛,仿佛在滴水。
十二点钟声响,陆慎爱怜地抚摸她被亲吻熏红的面颊,声音又低又哑,“我的小阿阮,又大一岁。”
阮唯却咕哝说:“很快就是老阿阮了。”
陆慎忍不住笑,伸手勾一勾她圆润的下颌,“再大对七叔来说也还是小朋友。”
她一听这三个字,立刻头皮发麻。她向后躲,他却没介意,起身浴室冲凉,留她一人对着空房间发呆。
而她似乎,已经习惯深夜有人陪。
习惯……
她记得他说过,习惯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第二天,轮到阮耀明与她单独谈话。
久未见面,又经过她车祸、失忆、误解等等事件,父女见面却比陌生人尴尬。
阮唯低头捧茶,阮耀明抬头看房间陈设,沉默持续五分钟,最后终于等到阮耀明开口,“外面新闻报道满天飞,连医院都有人闯,实在是过分。把你送到岛上来,实在是无奈之举。之后江老病情不稳定,继泽和继良……你也知道,医院总要有人照看,我就放心把你托付给陆慎。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阮耀明笑笑说:“没想到我们家小阿阮对陆慎戒心重重,听说前一天晚上还打算自己开船出海,我听他简简单单一句话,汗毛都要竖起来。前天风大雨大,你万一在海上出事,爸爸要后悔一辈子。”
“很奇怪,我总是不能相信……”她喝一口热茶才能继续,“我的记忆空白,想法却很混乱。”
“施医生怎么说?”
“他断定我已经痊愈,只是精神上出问题。”
“需不需要去看心理医生?”
阮唯微怔,并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抬起头直视阮耀明双眼,“爸爸,陆慎真的是我丈夫吗?”
阮耀明摸她头顶,脸上堆出笑纹,“你这个小姑娘,年纪不大,怎么疑心比谁都重?”
“是不是?到底是不是?”她执着地,不停追问,“爸爸说是我就相信。”
“是。”阮耀明收起笑,回答时不见犹豫,“陆慎是江老看中的人,让你嫁给他,有人照顾你后半生,江老才能放心。”
“真的?”
“真的。”阮耀明失笑道,“这种事情爸爸怎么会骗你?要骗也没机会,你不信自己去看结婚照。”
“我看过了……”
“那还有什么可疑?”
阮唯摇头,自己也答不上来,“我总是害怕,你不知道……七叔他……”话到嘴边,仍是难以启齿,“爸爸,你能不能带我回去?我想去医院照顾外公。”
阮耀明拒绝,“不带你回去,除了考虑到记者骚扰,还有另一方面……原本并不打算告诉你,但……总不能让你以为是陆慎故意关你。”
“你说。”
“肇事司机受人指使,这几天才开口承认,是继良出钱买你的命。”
“爸爸!”她显然不肯去信,事情一件比一件离谱,陆慎先放一边,但继良?她不记得他们之间有任何冲突需要以命相搏,“大哥怎么会做这种事?”
阮耀明说:“白纸黑字,就写在警方口供上,我没必要骗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大哥……我想不出他有任何理由这么做。”
阮耀明看向窗外渐渐升高的朝阳,沉声说:“所以才要查。查清楚之前,我不能让你冒任何风险。”
“我——”
“你或许已经不记得继良现在是什么样,他比他老爸,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握住她右手,向她保证,“放心,爸爸一定查到最后,不会再让你有危险。”
阮唯习惯性地咬住下唇,话到此,似乎将她所有出路都堵死,她甚至无法确定,在陆慎和她之间,阮耀明会更偏向谁。
“爸爸,我还有问题。”
“你问。”
“你和秦阿姨是在妈妈过世之前认识还是之后?”瞪着一双漂亮的眼,倔强地盯着他。
阮耀明哈哈大笑,“阿阮还是老样子,不记得过去,脾气却没改。放心放心,你看她年纪也知道,绝对是在你母亲过世之后。更何况,在你看来,爸爸能够忍受一个女人十年十二年?当然,你母亲是例外。”
她认认真真观察他五分钟才罢休,“暂时相信你。”
阮耀明揉她脸,“骗谁也不能骗我们的小公主。”
“不要再讲小公主,又老土又肉麻。”
“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他站起来,慢慢舒展身体,“你现在也已经是陆慎的小公主,爸爸要让贤啦。”
“谁是他的……”她这一句讲得太小声,阮耀明没能听清。
又因为继泽事忙,阮耀明也需为画展做准备,因此只在岛上停留一天,吃过午饭就出发。
阮唯送到码头,陆慎也在她身边,紧紧牵住她右手,似镣铐锁在她身上。
临别时,阮耀明少不了叮嘱,“你听话,不要总是和陆慎闹脾气。从前在家的时候比谁都乖,一结婚反而任性。你呢,真是样样反着来。”
秦婉如在一旁帮腔,“任性证明有人疼,江老这个孙女婿挑得好。”
陆慎回说:“是你过奖。”
万幸这次不带“秦阿姨”,否则真是要逼疯她。
然而阮唯没心情听他们讲客套话,她一心都系在阮耀明身上,又想说,又怕说,欲言又止,只差把泪水推出眼眶。
阮耀明却当她只是舍不得,拍一拍她肩膀说:“又不是去南极,从本岛过来不过是三十分钟路程,爸爸以后常来看你。”
“你要说到做到,千万不能骗我。”
“好啦,谁有闲情骗你一个小姑娘。”
他们讲话,个个真诚,没任何破绽,总是令人不得不信。
阮唯哽咽,“那你走吧,不要忘了我。”
阮耀明大笑,“放心,爸爸忘记自己都不会忘记你。”
讲完一连串放心终于登船出发,只留她站在码头吹风,一步也不愿意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