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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弈将裴玑叫到偏殿。父子两个坐下后,他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盏茶,顿了片时,开言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还是那句话,办不到。”
裴玑嘲讽笑道:“父亲这回倒是干脆。”
裴弈抬头搭了一眼外头柳絮似的雪片,继续道:“我可以给她一个选侍或者次妃的位置,但是正妃,不可以。”
他见儿子嘴角牵起一抹冷笑,叹气道:“阿玑,我不想与你再起争执。我实与你说,我原本的打算是,她若是生个女孩儿出来,我倒是可以把孩子留下,但是她本人我却是要逐出皇家的。既然她如今得了男孙,我倒是可以网开一面,让她留下来。你不要认为我太过绝情,我没有要她的命已是看在你的面上。你知道朝中如今多少臣子都在弹劾楚家么?楚圭那厮罪无可恕,整个楚家都是要跟着陪葬的。我已做了不少让步,阿玑不要再逼迫我。”
“父亲信不信,父亲回头给我塞过来几个我弄死几个,不论正妃还是小妾。”
“阿玑!”裴弈忽地拍案,“你任性胡为也要有个度吧!若非我容情,楚家如今会是怎样的境况,你不会不清楚!楚氏这样的身份不死已是大造化,哪能再做太子妃!你的正妃将来是要当皇后的,你听说过罪臣家眷做皇后的么?”
“唐太宗宫妃杨氏,就是前代隋朝亡国之君隋炀帝杨广亲女,杨妃后头还生了吴王李恪、蜀王李愔,”裴玑凝注着裴弈,“亡国公主尚可做后妃,明昭不过是楚圭的侄女儿,怎就做不得太子妃?何况楚家大房从头至尾都没有参与楚圭的窃位,西平侯楚慎与楚家太夫人甚至几次三番痛斥楚圭的滔天罪行,楚慎也一直都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德隆望尊,始终未曾领受楚圭赐予的王爵。楚怀定更是为父皇除贼嗣位立下汗马功劳,明昭还为皇室添了男丁,我倒想问问父亲,明昭怎就不能做太子妃了?”
裴弈冷笑道:“唐名义上是隋禅让来的江山,李渊与杨广还是嫡亲的表兄弟,杨广的母亲独孤皇后对李源照拂有加,李渊起兵都打着为杨广报仇的旗号,楚圭那厮可是乱臣贼子谋朝窃位,能类比么?何况杨妃不过是李渊扔给李世民的一个小妾,也没多在意这个表侄女儿的死活。成王败寇,亡国宗室的妻女不是赏给皇子朝臣就是充做娼妓,我让楚氏做个太子次妃于她而言已是无上恩典。我说的这些,阿玑不会不明白吧?”
裴玑眉尖一挑:“父亲说的很是,但儿子要说的是,楚慎并不算伪朝宗室,他并未受封王爵,后头也跟楚圭分了宗,楚圭三节两寿祭祖楚慎也从未参与,他唯一有错的地方大约就是跟楚圭是兄弟。父亲拿寻常的亡国宗室处置前例来说话,是不公允的。”
裴弈没有即刻赶来清宁宫就是为了理一理思绪,以防他在与儿子周旋时词穷,然而如今他还是被噎住了。
确实,楚慎严格说来不算是伪朝宗室,他用的一直都是当初大周太-祖给的爵位与封号。楚家太夫人坚决拒绝入宫做皇太后的事也是人尽皆知的。但他不能顺着儿子的话往下说,否则他的路就被堵死了。
“无论如何,”裴弈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当下起身,“让楚氏做太子妃是绝不可能的,你死了心吧。”说着话就要往外走。
裴玑眸光微动,遽然笑道:“父亲不就是想让儿子答应南征么?”
裴弈步子顿了顿,回身冷笑:“你未免太小瞧朕了,你见今想去朕也不允了。安安稳稳当你的太子,莫再想些天方夜谭的事。”言罢,大步离去。
裴玑唇畔划过一抹讥嘲的笑。他父亲想要一箭双雕,这是在跟他摆擂台呢。先用另立太子妃敲定局面顺道让他驯服,然后再提南征之事。他父亲后来大概是忖着左右权柄掌握在他手里,他要是强硬到底,那么一个做太子的儿子是奈何不了他的。
然而,若是事情真能如他父亲所愿,那他也就白在瞿老爷子跟前待了十年了。
裴玑端起热茶啜饮一口,一双眼眸映着外头的天光白雪,明耀似星,却又幽深若海。
楚明昭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她醒来后还有些晕乎,迷蒙半晌才清醒一些。她转头时正瞧见蹑手蹑脚潜进来的裴玑,不由笑道:“你怎么跟做贼似的?”
裴玑见她醒来,惊喜上前,拉住她问她想吃什么。楚明昭并未即刻回答他,只是目光往他身后扫了扫,疑惑道:“儿子呢?”
“乳母正奶着呢,”裴玑帮她理了理鬓发,柔声道,“乖乖辛苦了。还疼不疼?”
“疼……”楚明昭一挪身子就咧了咧嘴,又刚经了一场生死大关,见着他就觉得心底一阵柔软,当下扑上去将脑袋埋在他胸前,“我下辈子要当男人,生孩子太受罪了。”她说话间听他在她头顶笑,噘嘴道,“你笑什么?”
“你要是当了男人也必是个断袖,”裴玑戳戳她脸颊,“你瞧你说着话就要撒娇,回头下辈子做了男人大约也是本性难改。”
楚明昭抬头瞪他:“你说我是娘受!”话未落音,抬手在他手臂上轻打一下。她本是与他玩笑,下手很轻,谁知他嘴里轻“咝”一声,手臂不着痕迹地往后抽了抽。
楚明昭觉得不对劲,抬眸问道:“你的手臂怎么了?”
裴玑笑称无事,又问她想吃什么。楚明昭不信,硬拉过他的手臂查看。她将他的袖子捋上去时,瞧见他手臂上青青紫紫的伤,愣了愣,问他怎么回事。他搪塞了几句,楚明昭并不肯信,再三追问之下才得知了缘由。她眼圈忽然就红了,抿唇半晌,慢慢俯身低头在他伤处吻了吻。她的唇瓣柔嫩若蓓蕾,蝶翼轻震似的一下下轻触,撩得他心尖发颤。
楚明昭抬头就抱住他脖子,哽声道:“你怎么不上药?去拿药来,我帮你涂药。”
裴玑拿汗巾帮她擦了擦滚落下来的泪珠,将她拥入怀里,轻叹道:“又掉金疙瘩,我过会儿把儿子抱来嘲笑你。”他见楚明昭眼中满是自责之色,在她后背上拍了拍,“你比我辛苦多了,我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
楚明昭闷头在他肩头靠了会儿,哭道:“你对我太好了,我决定下辈子就算托生成男人也来找你,然后把你掰弯,我们还在一起!”
裴玑哼了声:“你趁早歇了心思,我不好这一口儿。你就不能托生成个更美的美人儿来报答我?”
楚明昭撇撇嘴,又道:“对了,说起美人儿我想起来了,元晖殿那十几个淑女最后怎么办了?”
裴玑微微敛容,道:“这件事,昭昭不必管,我自会处置的。”
楚明昭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什么,面上的笑收了收:“陛下是不是仍旧执意要为你点淑女?楚家这头,陛下又预备如何?”
裴玑缄默片时,道:“父皇不会因为一个孩子就轻易妥协的,他之前就想在你生产之前定一个太子妃。他心底里其实还是无法接受你来做太子妃。只是如今你得了个哥儿,他不会难为你就是了。至于楚家,那是他的筹码,不会轻易松口放过。并且近来要求处置楚家的奏疏确实不少,他不会白白为楚家挡灾。”
其实他父亲是对明昭有偏见,而这个偏见是一早就埋下来的,当初他离京时他父亲就不想让他带着明昭走。他父亲根本就是一直存着要废了明昭的心的,只是之前一直在东征西讨,他想要稳住他,这才迟迟没提。如今明昭得了个哥儿,废掉是不大可能了,但立为正妃他父亲又不甘心,是以变成了如今僵持的局面。
“不过不必担忧,”裴玑握住她的手,凝着她的眼睛,语气柔和而坚定,“一切有我。”
楚明昭默了默,轻轻颔首。她觉得他一向都很能给她安全感,这也是为什么她在被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紧紧抓着他不放的原因。
裴弈虽则不喜楚明昭,但的的确确是偏疼裴玑的,如今爱屋及乌,对小皇孙更有一种天然的血缘上的亲近。他来看过好几回,但这孩子简直是出了邪了,一到他怀里就哭闹不止,还在他身上撒了两回尿。他总不好跟一个婴孩儿计较,每回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元晖殿里闹出的那一桩事,裴弈原本是想压下来的,但等他转回头去着手处理这件事时,发现已经闹得不可收拾。
如今街头巷尾都在传范希筠与杜莲如何抢阳斗胜如何牵累他人,说的有鼻子有眼,还编成了歌谣,孩童们四处传唱,闹得满城风雨。传言这种东西根本不好查找源头,并且最要紧的是只会越传越凶,不会断绝。裴弈思想半日,最终只好放弃了这两人。
体统要紧,这种坏了声名的人他若是再硬生生册立,倒显得他上赶着做亲似的,众人在背后更不知要如何说道了。
他原打算在余下的十个淑女里面再挑两个点给裴玑,但他勉强瞧上的全都跪辞不受,一个个吓得跟有鬼跟着似的。他到后头都恼了,裴玑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待到冷静下来,他仔细忖度一番,决定换一种方式。如今裴玑抗拒得太厉害,他硬生生塞人他还不晓得会再做出什么来。那么,就从长计议好了。
裴弈最终只是在余下的十个淑女里选了个世家女给裴琰做王妃,剩下的九人全部赐钞币礼送出宫,婚嫁由己。
旁人是被礼送出宫的,但范希筠是被除名的,所以是被遣送出宫。范庆气得暴跳如雷,范希筠人一回来就被他狠狠抽了个耳光,让她去跪祠堂。
范希筠心里十分委屈,她是被太子设计了,并且她怎么会想到那个罗妙惜是太子的眼线?她若早知道就防着她了。
范庆见她跪在地上抹泪,心头怒气又冲上来,抡起一旁的刑杖就砸到她身上,喝道:“你把国公府的脸面都丢尽了!那些同僚们还不知如何在我背后戳脊梁骨,连街头小儿都知道你干的好事!合着我悉心栽培多年的孙女儿就是这般丧德败行!你这德行往后不要说嫁人了,走出门去我都嫌丢人!”
范庆是武将,气力极大,范希筠被他打得一头栽在地上,却是犹自不甘,一面揩泪一面解释道:“祖父,孙女最是谨慎,怎会做那等事!那是太子……”
“住嘴!”范庆又重重打她一杖,“你还说你谨慎,你谨慎会被人构陷?也别说因太子而起,你这鬼话说出去谁信?没的被人耻笑!”
正值寒冬,范希筠趴在冰冷的地面上,以手撑地,一双手冻得通红。她忽然想起裴玑之前给她的警告。她原以为裴玑只是想在婚后难为她,谁知道他会干出这种事。还是她轻忽了,轻忽了裴玑的决心,这才将他的警告当耳旁风。
唐氏在外头看着女儿挨打,心疼不已,却是只能抹泪,不敢上去劝。她转头哽声问一旁站着的苏氏:“弟妹看这可如何是好?”
苏氏心里冷笑道,平素与我面和心不合如今倒是来问起我来了。她才懒得管大房的事,大房的人全栽了才好,她儿子正好承袭爵位。只是苏氏想起自己儿子就又开始堵心,敷衍唐氏几句,转身就回了自己院子,将范循叫到跟前。
范循如今被自己母亲催婚催得几乎要疯,平日里一看见苏氏就绕道走。楚明岚如今已经不是什么公主了,他早就将她休弃了。天知道他在甩掉楚明岚这个包袱时心里多畅快!他如今简直不能回忆他当初娶楚明岚时是怎样的恶心感受。
只是随之而来的就是娶亲的问题。他母亲近来开始四处给他挑媳妇,最后很是中意几家,但都被他严词推拒了。他母亲恼得了不得,几度欲请家法,但他仍旧坚持。
苏氏见她说了半晌,儿子却始终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恨恨道:“这回我给你定的这门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大不了绑着你成亲!”
范循面上殊无波澜,垂首道:“母亲若无旁的事,儿子便先告退了。”说话间转身就走。
他听到母亲在他身后摔茶杯的动静,步子更快了些。他母亲若真是要逼他,那他也不介意,来一个弄死一个就是。他再也不想被活生生塞一个不喜欢的媳妇了!
他从他母亲的院子里出来后,便拐去了北镇抚司的诏狱。只是他要往里进时,被告知鲁王正在里头探监。他眉头一挑,裴琰来看楚明玥了?
裴琰如今十分发愁。他想保住楚明玥的正妃之位,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他跟他父亲提过几次,但每回被问及缘由时,他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又畏惧他父亲,几番下来实在也有些无措。
楚明玥看见裴琰时还以为是皇帝想通了要放她出去,险些惊喜地喊出声,结果一问裴琰,却发现是她想太多了。
楚明玥原也是个美人,但牢里吃不好睡不好,更没处沐浴,地方又脏乱,几个月下来变得形容枯槁、头发糟乱,身上还生了虱子。她看见裴琰给她带来的那些饭食时忍不住就哭了出来,她已经许久没吃过什么像样的饭菜了。
裴琰见楚明玥跟逃荒的饥民一样往嘴里不住塞东西,又闻到她身上刺鼻的气味,不由往后退了退。若非因着她那特殊的命格,他一定转头就走。
楚明玥听裴琰说楚明昭生了个男孩儿,被嘴里的饭团呛了一下,跟着冷笑道:“生个儿子也改不了她的贱命!”
裴琰挥退狱卒,捏着鼻子凑到近前,低声问:“你都知道些什么啊,快告诉我。有没有关于我的或者裴玑的?”
楚明玥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只整鸡,才不紧不慢地道:“我不知道你与裴玑如何,我只知道楚明昭身如浮萍,一生淹蹇,与我的命格是断然不能相提并论的。我早就告诫过裴玑,但他始终执迷不悟。”
裴琰想起生产后变得更美的楚明昭,摇头叹道:“那看来是红颜薄命。”
“你叹她作甚,”楚明玥一把揪住裴琰,“你快想法子让我出去!这鬼地方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楚明玥的手本就黑乎乎的,又满手是油,这一下将裴琰的衣裳沾得不成样子,何况她身上的味道简直令他作呕。裴琰嫌弃不已,当即恼了,一下将她踹开:“你离我远些!”
楚明玥憋了一肚子火,气道:“殿下这是作甚!我不过一时落魄,将来自会转运!殿下该想想怎么让我出去!”
裴琰面沉半晌,忽然扭头走了。
或许,他该冒冒险。
裴弈觉得不能吊死在他儿子这一棵树上,他就不信他儿子不出马,楚圭那窝反贼就没人能端掉!他思量来思量去,最后决定派老将陆恭前去南征,清剿楚圭余党。只是他登基后的这几个月在歇气,楚圭也同样如此,如今怕是已经初步在南方站稳了脚,想要除掉并不容易。
裴玑没提出任何异议,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媳妇刚生产罢,母子两个都要照拂,他乐得偷闲。
楚明昭出了月子后,自然而然想起裴玑欠她的那顿饭,缠着让他请客。裴玑被她磨缠得没法,便告了假领她出宫去。只是儿子还太小,不能带出来。
楚明昭心心念念要吃神仙肉,于是两人又去了云福楼。上回两人来云福楼时才刚成亲几日,如今儿子都有了,楚明昭心里一时有些感慨。
两人手挽着手上楼时,楚明昭目光一转,在楼下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裴玑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即刻绷起脸:“不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