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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桃方才在楚明昭的肩头赖了许久,掉了不少羽粉在她身上。楚明昭目下一面整理衣裙,一面查看外面的状况。
陈斌与她说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十足的防备,她也已经知道陈斌通知了援军,如今只是坐在马车里静静等待。
不一时,只闻外间传来浩荡的马蹄踏地声。楚明昭掀开帘子往外一看,发现来了两拨人。待到人马奔得近些了,她仔细瞧了瞧,发现一拨是范循打头,另一拨是裴玑打头的。两人似是在春场上比赛跑马似的,策马一下狠似一下,风驰电掣般朝这边疾冲过来。
陈斌望见裴玑赶来,一颗心登时落了地,世子来了就有了主心骨了。
裴玑带了三千亲卫,一至近前便指挥着兵士围拢上去。范循一头派人追阻,一面指挥人手去打开陈斌那边的缺口。他在这里布了两万人,数量上有优势,但他知道陈斌或许已经通知了外援,他自己的援兵也还没到,他得抓紧工夫。
裴玑打马上前,一时不得靠近,便隔着人潮扬声询问陈斌预备了多少人增援,陈斌答说有五万,又踟蹰着问够不够。裴玑略一思量,道:“满够了,五万打他十几万都不成问题。”
陈斌深以为然:“世子说的是。”世子打仗一直都是以少胜多,上回就是领着五万人把范循的十几万人压得死死的。
他们这番对话范循听了个真切,在一旁气得脸色铁青,但他随即又忽然想,裴玑会不会是故意将这些话放给他的,毕竟这厮狡猾多端。他如今被裴玑诈得总是疑神疑鬼的。
裴玑说话间朝马车望去,见马车外围全是自己的人,料想楚明昭也是平安无事,当下放心了些。
两厢僵持片刻,互不相让。裴玑遥望骑在马上面色阴沉的范循,哂笑道:“姐夫还打不打?若是不打了,就快些让开,顺道去把方才说好的一半辎重给我运来。哦,我忘了,姐夫方才与我说不想再打了,那眼下这又是怎么回事?姐夫做人也太不厚道了些。”
范循放下脸来。他原本就是想钻空子来着。他算准了陈斌纵然率军护送,也不会带得很多,那么他就能趁着陈斌援军未至时尽力搏一搏。只是没想到裴玑会一直盯着这边,消息那么灵通。若只是一个陈斌的话,那他倒还有些机会,但目下裴玑亲自来了,事情就很难办了。
裴玑正要冲过去与楚明昭汇合时,余光里瞥见范循打马杀过来,即刻命亲卫阻拦,自己策马朝马车冲去。
陈斌使人上前接应。裴玑在己方士兵的掩护下一路斩杀,冲到马车旁的时候,扯辔勒马,翻身跃下,大踏步到得近前,一伸手撩起帘子,急问道:“昭昭没事吧?”
楚明昭方才掀帘子往外看时瞧见往这边来的是他,如今见帘幕掀动,起身走到车厢边,摇头道:“无事。”又打量他一番,见他安然无恙,舒了口气,询问他外头的状况。
裴玑大致与她讲了讲,旋即道:“你坐着不要出来,等我去把眼前这麻烦解决掉。”
楚明昭点头。她坐回锦垫上,等待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听到外头的交刃声渐渐止了,掀起帘子一角看了看,发现外头是两军对阵之势。范循阴沉着一张脸,满身煞气。
裴玑知道范循至多不过是用人数来压他,但十几万对五十万的时候他都没有畏惧过,遑论眼下。他朝范循扬眉道:“姐夫把全部辎重都给我,我就放你们走,如何?”
范循暗暗咬牙,以少对多语气还能这么狂妄,天底下除了裴玑估计也没别人了。只是裴玑的兵法策略到底师从何人呢,襄王自己还要倚重这个儿子,那么大约不是襄王教出来的。
裴玑哪肯给范循喘息的机会,当下挥军反攻。这回范循手上没有楚明昭做要挟,他可以放手去打。既然已经摆开阵仗,那就要得最大的好处,辎重要抢,人马也要拿下。他已经吩咐何随再去调派五万人马,到时候己方的优势就更多了。
谁知正在此时,范循忽然道:“世子,我答应。我把辎重给你,你放我们走。”
裴玑眉尖微挑:“当真?”
范循神色认真道:“当真。不过……我有个不情之请,我想和表妹说几句话,我有些事想问她。”
裴玑冷笑道:“这个就不必了吧。”
范循沉默了一下,道:“我知道世子恼我一再罗唣,但事情总该有个了结,不是么?”
裴玑沉容不语。范循好像的确与楚明昭有些误会,但这误会似乎也不需要解开,真的解开了,范循未必就能接受。裴玑忖量一回,正要开言,却听楚明昭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夫君。”
裴玑策马折返,询问楚明昭何事。
楚明昭低声道:“我也有问题想问他,不过我想问问……这样耽不耽误你的事儿?”
裴玑摇头:“没事,反正我眼下也在等——你想问他当年杀你那件事?”
楚明昭颔首:“我想求个明白。”
裴玑略一思量,道:“行吧,我在身旁护着你。”裴玑说话间将人扶下马车,拉着她往前走了一段,等确定相去的距离足够两人互相听到喊话,便停了下来,继而从背后牢牢抱住楚明昭,又命兵士在前头围列妥当,严阵以待,这才低头对楚明昭道:“你跟他说吧。”
楚明昭微微点头,转向范循:“上回我就问过你这个问题,但你没回答我,现在我再问一次,你当年到底为何杀我?”
范循身子微微一震。他十分不想面对这个问题,故而强自镇定道:“咱们先不说这个,我先来问你一件事,你当年为什么疏远我?”
楚明昭冷声道:“你先回答我。”
“你答了我我便回答你。”
楚明昭面色一寒,旋即笑道:“好,你可不要言而无信让我看不起你。我疏远你的缘由不是很简单么?我当年对你不过些许的兄妹情分,后来你开始讨好楚明玥,你俩的亲事两家也已经默许,我当你是我姐夫,当然要离你远远的。”
当年的小明昭确实是有些喜欢范循的,但这一点楚明昭不能说出来。实质上,当年小明昭疏远范循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她遇见了裴玑。裴玑让小明昭惊艳不已,又是她的救命恩人,小女孩儿的心思原本便多变,小明昭回去之后便即刻移情别恋,镇日里想的都是那小哥哥是哪家公子,哪还有工夫去围着范循转。不过楚明昭觉得或许小明昭对范循的感情大约也称不上喜欢,她兴许只是觉得他是个好看又优秀的兄长,等到见到更好看的人,便马上调转了视线。
只是,这一点她也不能说出来,因为裴玑当年来京的事是个秘密,她讲出来就暴露了。
范循深吸一口气:“真的只是因为这个么?”
“不然呢?”楚明昭目光倏而一锐,“姐夫现在可以回答我了么?”
范循缄默少顷,缓缓慢慢地开口:“你还记得你当年窥见的那个秘密么?”
楚明昭攒眉道:“你为什么总说我知道你的秘密,我对你可没那么了解。要真说我知道你什么秘密,我想除了那件事,也没别的了。”
范循脑中灵光一闪,察觉出不对,眉头拢起道:“你说的是哪件事?”
楚明昭冷笑一声,道:“你真的要我当众说出来么?你不怕装你的幌子?你要实在想不起来,我可以给你一些提示——国公府,后花园。”
范循听她说的越发奇怪,意识到不对劲,一颗心陡然一沉:“原来我们说的一直都不是同一件事。”
“我只知道那件事,姐夫说的是哪件事呢?”楚明昭说话间忽然想起,那回在南苑,范循私底下问她有没有把他那个秘密告诉裴玑,她当时没多想,只觉得范循脑子生得不同寻常,她怎么可能把那种长针眼的事告诉她夫君。但眼下看来,原来根本就是双方都会错意了。那范循说的又是什么?
裴玑见楚明昭方才说话有些尴尬,伏在她耳畔低声问:“是不是什么不可说的事情?我看你耳根子都红了。”
楚明昭低应了一声,又见裴玑阴着脸让她回去后跟他讲清楚,握了握他的手,让他不要多想。她转头见范循只是坐在马上发怔,蹙眉道:“姐夫话还没说完。姐夫说的秘密是什么?”
范循如今只觉得头脑发懵,浑身冰冷。按说楚明昭当年已经九岁,不该不记事儿,怎么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他再三打量她的神色,然而并未看出什么刻意隐瞒的端倪。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搞错了?
范循脑中嗡鸣作响,面色逐渐发白。他一想到自己当年可能杀错了人,心头就止不住地战栗。他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这比知道自己将五年时间耽搁在楚明玥身上还要令他不可承受。
范循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往无底深渊坠落。
就在楚明昭再一次开口催问他的时候,他忽然一扯缰绳,深深看了楚明昭一眼,发了疯似地往战阵外冲,声嘶力竭地命手下兵士速速撤退。
裴玑面色一沉,随即又是一笑。溃军何以言勇,这下好了,也省得他谋划了,辎重跟战俘都唾手可得。
范循一路挥刀斩杀,率军南下。方才他还有心与裴玑一战,但现在只想找那个贱人好好问问,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玑让陈斌将楚明昭护送回府,自己领兵追击。
楚明昭回府后换了家常衣裳,又吃了些东西,迟迟不见他回,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直睡到二更天,裴玑才回来。他进来时挟了一股清冷的风,迎面袭来倒是稍稍驱散了些她的困意。
她迷蒙睁眼,勉力从榻上爬起来,询问结果如何。裴玑坐下来喝了口清茶,说他们俘虏了不少敌军,但范循跑了。
“不过擒住他与否已经不要紧了,他如今对咱们构不成威胁,这回最大的收获是辎重,他们走得急,大半辎重都留了下来。我知道范循不会轻易将这些给我,原本还谋划着坑他一下,如今倒是省心了,”裴玑吁了口气,“这可真是帮我大忙,我正发愁筹措粮草的事。”说话间看向楚明昭,“你真是立了大功,几句话瓦解了他的意志。”
楚明昭按了按眉心:“你不要打趣我了。不过我觉得他的反应好奇怪,似乎是受了很大的刺激。”
“我猜啊,他当年是想杀人灭口,但杀错了人,如今骤然醒悟,一时无法接受。幸而你命大,不然就变成枉死鬼了。”
楚明昭沉默下来。真正的小明昭已经死了,若这确乎是个阴差阳错的误会,那真是……
楚明昭长叹一声。
可是,这种事怎么会搞错呢?
她正晃神间,被裴玑拉了一下:“快跟我说说那件不可说的事是什么,你不会……看光他了吧?”
楚明昭愣了一下,忙摇头道:“你想什么呢。事情……事情是这样的。四年前,信国公夫人生辰,我随家人去上寿。到了晚夕,娘她们在前头看戏,我觉得无趣便和范希筠中途离场。那时候正逢初春,我就让她领着我去后花园挖些竹笋野菜。谁想到让我撞见了一幕即将开始的活春-宫……我听到声音不对就想悄悄潜走,但还是惊动了他们。我当时立在曲廊上尴尬得面红耳赤,掉头就跑。不过他还是看见了我。”
裴玑啧啧两声:“是范循么?范循跟谁?”
“我隐约瞧见,他身下按着的似乎是我表姑身边的一个丫头。”私下收用丫头原本也算不得什么,但自己母亲身边的丫头却是不然,私自染指,是谓行止不端,要受责难。所以范循之后神秘兮兮地让她保密时,她毫不怀疑地认为他说的是这件事。
裴玑忽而凑近,盯着她道:“他们还没开始?衣裳脱了没?”
楚明昭正要说你问得那么详细作甚,忽然想到了什么,笑道:“你放心,我没看见他的身子。他当时刚解了外袍,正在跟那丫头调弄风情,倒是那丫头娇羞得了不得。”前戏还没开始,就被她撞见了。
在那之前,她一直以为范循深爱着楚明玥并且一直为她洁身自好,所以她看到那一幕,除却尴尬,还有震惊。他后来与她解释说他其实不喜欢楚明玥,那日不过是因为楚明玥又跟他甩脾气,他烦闷之下才一时起意,又不断发誓那是第一回,而且她走之后他就打发了那丫头。楚明昭一再与他说她不关心这个,但范循似乎并不信。
“我不用想就知道,他当时一定没有继续,”裴玑道,“他看看你再看看那丫头,想来就倒足了胃口。”
楚明昭忍不住道:“我那时候才十二。”
“十二怎么了?我十二的时候出去就已经掷果盈车了。”
楚明昭不由翻他一眼。
裴玑将事情办妥,心下痛快,要拉着楚明昭吃夜宵。但她原本便困倦,目下将事情交代完,眼睛都睁不开,倒头就要睡,她这两天总是犯懒。
裴玑拉着她几拽不起,就用食物诱哄她:“我命人备了油炸麻花,蚝油炸豆腐,油焖大虾……你真不吃?”
楚明昭听见他报菜名,非但没有一跃而起,反而蹙了蹙眉,挥手道:“我这两日不爱吃油性大的,闻着味儿就觉着难受。”
裴玑倏地愣了一下。
楚明昭说话间也顿了顿,忽而道:“我这月的癸水外前日就该来了,但如今还没来……”
夫妻两个对望一眼。
裴玑足足怔了半盏茶的工夫,旋即慢慢俯身,定定凝着她,竭力压制住心内的激荡,面上是压抑不住地期待:“会不会是……有孕了?”
楚明昭捏了捏手,眼眸闪动:“癸水没来也可能是因为不规律,反正我经常不规律。至于其他也可以是巧合,不一定就是……万一不是,那……”
裴玑却是越发兴奋,一把拉住她的手:“看个脉又不会怎样,我这就命人传良医来。”
一刻钟后,已经歇下的正副良医着急忙慌地飞奔而至。他们听说世子催得急,以为是有什么急诊,结果一路慌里慌张地赶至存心殿,却瞧见世子跟世子妃都好端端地坐着。
裴玑深吸一口气,按捺紧张,命两人轮流上来给楚明昭看脉,仔细辨一辨,看是不是喜脉。两个良医当下明了了世子为何那般急。裴玑在楚明昭手腕上缠了一圈丝帕,又亲自垫好脉枕,旋即腾出位置让两个良医看脉。
楚明昭心下也是忐忑,祈祷不要是空欢喜一场。
就在夫妻两个心里七上八下之际,两个把脉已讫的良医凑在一起低语一阵,跟着便齐齐上前两步,行礼道喜道:“恭贺世子,世子妃已孕珠一月。”
裴玑怔了一怔,只觉一股澎湃的激流往上窜,语声中是抑制不住的兴奋:“良医可笃定?”
“是的,臣等已验看再三,断不会有错。”
裴玑激动得倏然起身,挥手厚赏了两个良医,并交代暂且不要说出去,他要明日亲自去知会王妃。
两个良医应是退下。
楚明昭几乎喜极而泣,这个孩子她也是盼了许久。两人圆房也好一阵子了,再怀不上她就该怀疑自己身子是否有问题了。夫妻两个一时抱在一处,欢喜不尽。
翌日,郭氏领着薛含玉去给姚氏请安时,状似无意地提起了楚明昭迟迟未孕的事。
“妾辗转打听到一个杏林圣手,对医治这种不孕之症十分在行,王妃看,是否请来给世子妃瞧一瞧?”郭氏面上笑着,心里却满是讥嘲。这婆媳两个简直是一对儿,都是死活生不出的主儿,但姚氏最后好赖是生了个,楚明昭可就不一定了。她嘴里说的那位大夫其实是她找来给薛含玉看的,但调了好些日子也不见起色,目下就拿来刺姚氏了,因为她知道姚氏不会领她的人情,听她这么说心里只会堵。
反正两人的儿媳妇都生不出来,大家一起不痛快。
姚氏面色发冷,搁了茶碗道:“你怎就知道明昭身子有毛病?”
郭氏笑道:“妾没那意思,妾是看世子妃进门也大半年了肚子却没个动静,怕王妃着急,所以想着给世子妃调调……”
薛含玉心里冷笑,郭次妃说话真是越发客气了,楚明昭去年四月末就嫁给了裴玑,至今都没怀上,不是身子有毛病是什么?枉裴玑还把她当个宝。也是可惜了,白生了一张好皮囊,却是个不会下蛋的。
郭氏话未说完,就听外头有人传报说世子与世子妃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