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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玑却对远处的情形恍若未见。只是转眼见楚明昭紧张地抓着他的衣袖,拍了拍她,笑道:“没事的,咱们去看看肉烤好了没。”
楚明昭嘴角直抽,这会儿难道不应该想想怎么脱身或者求救么?
她见他一脸的不以为意,旋又想到一种可能,心里稍松,抬头看他:“这群蒙古人是咱们自己的人?”肃王的兀良哈三卫便都是归顺的蒙古人。
裴玑摇头道:“不是,这一拨应该是鞑靼那边的散兵游勇。”
楚明昭听得欲哭无泪:“那还是敌军啊!咱们可只带了几个小厮婆子,眼下还不在跟前……”
裴玑瞧见她那副模样,忍不住笑,拉了她往烤架那头走:“不用担心,咱们先去看看烤肉,昭昭尝尝我调的料汁。对了,昭昭爱吃蜂蜜么?”
楚明昭听着身前浩荡的马蹄踏地声,捂了捂腮帮子,只觉得有些牙疼。
王府。裴琰看着父亲阴沉的脸色,踌躇着道:“父王,虽则阿玑的安危要紧,但总这么等着也不是法子,军情也耽搁不得,要不……咱们先合计一下对敌之策?”
裴弈面若重枣:“阿玑如今怎这般不知轻重!这个时辰也不回来。”
裴琰咳了一声,道:“食色性也,阿玑从前身边没人伺候,如今娶了媳妇,一时忘情也是有的。”
裴弈抬头打量了长子一眼,须臾,道:“阿琰先来与我参详一下应敌之法。”
裴琰欣然应诺。
自从裴玑回府后,父亲便渐渐开始倚重裴玑,平素商榷戎务也多是就手找裴玑来,即便是找他过来,父子三个凑在一处,他也很少能插上话。裴玑才思太过敏捷,运筹决策往往顷刻即就,他每每尚未分析清楚情势,裴玑就开始敷陈他的调兵布防之策,他只有发怔的份儿。且裴玑用兵如神,从来算无遗策,父王对他几乎言听计用,倒是完全衬得他这个长子多余。
父王眼下又要习惯性地找裴玑,但裴玑短期内大约是回不来了。
他表现的机会来了。
裴琰竭力压下内心的雀跃,开始低头看父亲面前的那张舆图。
北普陀山上,裴玑坐在烤架旁,怀里坐着一脸僵硬的楚明昭。他一头片肉,一头由衷道:“这味道也太香了,一只山鸡恐怕都不够吃,要不待会儿我再去打一只来。只是没提前腌制的,怕不入味儿。”
那一群蒙古骑兵已然扬尘踏土地奔到了近前,如今勒马环立,森寒刀戈凛然相对。然而他们似乎对裴玑多有忌惮,眼睛都盯着他,却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楚明昭暗暗估摸了一下,对方起码有一百号人。
裴玑却全不看他们一眼。他从容不迫地将片好的肉装盘,执起一双象牙箸,夹了一块烤肉送到楚明昭的嘴边:“乖,张嘴。”
这只山鸡提前用八角、桂皮、花椒跟葱姜蒜片和着料汁腌制了一夜,上烤架后又间隔着来来回回刷了两遍料汁,连骨头都入了味儿,裴玑最后装盘后还浇上了一层蜂蜜,目下金红油亮、喷香四溢,勾得楚明昭食指大动。
楚明昭咽了咽口水,默默张口接住了那片肉。虽然她觉得在这个时候秀恩爱十分丧心病狂,但她相信裴玑这么做应当是有道理的。
裴玑满意地笑笑,旋即又夹起一片送到了她唇畔。
蒙古骑兵们一个两个都有点懵,这也太不把他们当回事了。然而他们本就对裴玑心存畏惧,如今见他全不将他们放在眼里,想到一种可能,一时微微色变,都不敢往前靠近。
楚明昭慢慢咀嚼着,见裴玑只是专心致志地喂她,转过脖子掠视了那群神情古怪的蒙古兵一眼,嘴巴停了停,忽然一本正经地小声问道:“夫君是在唱空城计对不对?”
裴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就在楚明昭认为这是默认了时,就听他道:“不是啊。”
楚明昭险些咬着舌头。
承运殿内,裴弈凝注着对面的裴琰,神情有些复杂。待到裴琰陈说完,裴弈叹了一息,忽道:“看来我平素对阿琰多有忽视。”
裴琰怔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什么,连忙笑道:“父王这是哪里的话,咱们父子勠力同心才是正理,但凡奏效,听谁的不是听。”
“阿琰到底是兄长,识大体,”裴弈冷哼一声,“不似阿玑不知轻重。我从前还道他虽刚强顽劣,但好赖大事上从不糊涂。谁知今日就整这么一出!”
裴琰低下头,掩住嘴角那抹快意的笑。
裴玑回府这五年来一日比一日得脸,裴琰已经许久都未曾见父亲对裴玑发过脾气了,倒是裴玑处处胜他,衬得他这个兄长一无可取,惹得父亲对他越加不满,三不五时地就劈头盖脸申斥一顿。
这与从前的待遇实在是云泥之别。
裴玑回来之前,上至裴弈下至家下人都将他当做世子看待,他自己也认为这王世子的位子不过是囊中之物。可裴玑偏偏毁了这一切。所以他打从心底里厌憎这个弟弟,若非裴玑的再度出现,他早就是世子了!等父亲将来复辟周室,他就是皇太子,将来整个天下都是他的!
裴琰每每思及此便恨得咬牙切齿。他从前的算盘打得有多响,后来便有多愤恨!他一度想要除掉这个弟弟,可裴玑年纪虽幼但心机深沉,他根本奈何不了他。后来父亲察觉,还疾言厉色地痛斥他一顿,说他狼心狗肺,煮豆燃萁,相煎太急。父亲一直强调裴玑是他唯一的弟弟,又流落在外那么多年苦,他应该对他更好些才是。
他却只觉得父亲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个几乎夺去了他所有尊荣的人,他不知道要如何真心相待。
但他渐渐也学得乖了些,因为他发现父亲十分忌讳兄弟阋墙这种事。于是他尽量掩藏起对裴玑的憎恶,母亲说只要裴玑一日没当上太子,他便有一日的机会。
“父王,既然法子合计好了,那不如让儿子帮父王布置吧?”裴琰试探着道。如果这回他能漂漂亮亮地打一仗,父亲必定对他刮目相待。
裴弈蹙眉道:“可阿玑还安危未卜。依你看,他这会儿能去哪儿?”
裴琰虽心下急着去抢功,但面上却不得不换上一副忧色:“儿子听说最近外头不太平,总有蒙古人出没,那北普陀山大了去了,若是阿玑只顾着与弟妹欢会而跑去什么僻远之处,恐出意外……”裴琰见父亲面上阴能滴水,适时地住了口。
裴弈忽然道:“你很担忧你弟弟么?”
裴琰笑道:“当然,阿玑是我弟弟,顾念手足自是应该的。”心里却着急,父亲为何还不让他去布置城防。
裴弈欣慰点头:“那好,既然如此,那你便带人再去寻寻你弟弟。”
裴琰傻眼:“什么?!”
时近未时。楚明昭已经几乎被喂饱了。她望了一眼那群额头青筋暴突的蒙古人,转眼看向拿帕子给她擦嘴的裴玑,实在憋不住了,问道:“他们为什么不来抓我们?”
裴玑慢条斯理地道:“他们只是被人指派来困住我们的。不过他们大约是认出了我,知道我素日的做派,不敢轻举妄动。左右也不是来杀我的,等时候一到,他们就撤了。”
楚明昭想到一个人,瞬间恍然,旋又不解道:“那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干脆杀掉你?”
“杀了我麻烦很多的,父王一定会彻查,他怕惹火烧身。惹父王对我不满才是他的目的。”
楚明昭自然知道裴玑说的“他”指的是裴琰。她见他自顾自慢慢吃烤肉,突然绷着脸道:“你早就知道大伯会来这一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裴玑轻叹道:“我也并不十分确定他会否出手,我大哥这个人啊,野心有余,但魄力不足,常常瞻前顾后、贪生怕死。何况难得出来一遭,提早告诉你怕坏了你的心绪。”
楚明昭抿唇不语。她望着他优游从容的神情,想到他在楚圭面前也是进退自如,突然低声道:“夫君这些机谋智计是谁教的?”
要真是被拐子拐了,他即便辗转得知了自己的身世,那回王府时也是个任人搓圆捏扁的小傻子。除非被卖给了什么大户,得到了良好的教育。但一般的教书先生哪里教得来这些。
裴玑转眸看她:“昭昭都知道了?”
两人正说话间,忽闻又一阵人马喧嚣传来。转头一看,发现是何随带人寻了过来。
那群蒙古骑兵亦识得何随,当下互望一眼,瞅了瞅偏西的金乌,算着时辰也差不多了,调转马头欲走。
裴玑扶着楚明昭起身时,楚明昭一小截雪白的手腕露了出来。美人柔荑纤美,肌肤如凝脂似新荔,一望便移不开眼目。那领头的蒙古人转头间一眼瞥见,眼睛当即便有些发直。方才楚明昭几乎都侧身低着头由着裴玑喂食,如今站起身,只觉美人不仅容貌绝色,身段也袅袅婀娜,那蒙古头领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裴玑眼角瞥见他的神情,当即弯腰捡了一块石头,手腕一抬一转便嗖的一下摔到了那领头的蒙古人侧颈上,冷声用蒙语说了句什么。
那头领疼得眼前金星乱冒,张口就骂,然而一转头看到裴玑阴冷的面色,又即刻噤声,瑟缩了一下,领了一班手下打马就跑。
楚明昭看得直发怔,这群人居然这么害怕裴玑?
何随策马上前,笑着请两人快些回去。又低声对裴玑道:“王爷适才可把我训惨了。”
裴玑抬手一指:“那里还剩下一只鸡翅,给你压压惊。”
何随嘴角抽了抽:“那可不行,世子答应了与我作杯的,可别想赖掉。”旋又揶揄道,“人家也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世子何必临了再砸人家一下。”
裴玑哼道:“谁让他盯着我媳妇看。”
楚明昭没瞧见方才那一幕,听见这话倒有些莫名其妙。她被裴玑拉着往马车边走时,困惑道:“那伙人为什么那么害怕夫君?”
何随在旁笑道:“世子妃不知道,世子在蒙古人那边名头大得很。世子十三岁时就跟随着王爷上战场了,如今蒙古人跟女真人听见世子的名号都是丧魂落魄的。”
楚明昭眸光一动,十三岁……那不是他刚回王府那一年么?
坐上马车后,她想起方才未完的话头,扯住他的手臂:“咱们方才的话还没完呢,夫君那些本事到底是谁教的?”
裴玑指了指站在对面站架上的鹦鹉,小声道:“核桃会学话。”
楚明昭一愣会意,想起他说核桃连敦伦交欢的动静都学。她咳了一声,也小声道:“这是个秘密?”
裴玑将她拉到怀里:“嗯,不过我觉得没什么,就是对方不肯让我透露,因为他不想徒惹麻烦。”
楚明昭忽然来了兴致,难道对方仇家满天下么?
王府,承运殿。郭氏站在裴弈身旁,不住劝道:“王爷还是快去用膳吧,世子吉人自有天相,必定无恙的。”心里却恨恨想,真回不来才好。
她转头见姚氏目不转睛地盯着殿门口,佯佯一笑:“王妃也切莫太过忧心,否则世子回来更要愧疚了。”
她这“更要”二字用得十分微妙,首先就帮裴玑扣实了因小失大的帽子。姚氏冷冷看过来时,她挑衅地扬了扬眉,继而又忧心忡忡地叹道:“都这么晚了,也不知世子那头怎么样了。”
她话未落音,就听裴玑的声音突然自背后传来:“次妃原来这般忧心我。”
郭氏扭头看到裴玑飒然步入殿内,却不见裴琰的人,不禁怔了一下:“琰哥儿呢?”
裴玑闻言却是一惊:“什么?大哥也出去了?”
楚明昭跟在后头瞧见他这样子险些笑出来,心道你演得还挺像。
郭氏面色一沉,转向随后进来的何随:“郡王呢?”
何随也是一惊:“郡王也出去寻了?臣没瞧见啊。”
郭氏直想翻白眼,本该是个在王爷面前表现的大好机会,结果王爷偏偏派琰哥儿去找裴玑,现在好了,裴玑倒是回来了,琰哥儿还在外头!
裴弈将裴玑叫到跟前时,姚氏嘴角紧抿,郭氏低头掩笑。王爷心急火燎地找了裴玑一天,目下必定不会给他好果子吃。纵然琰哥儿那头没讨到好,裴玑也必然被骂个狗血淋头!郭氏这样想着,心里倒是舒坦了些。
裴弈看了裴玑少顷,就在众人都认为他要大发雷霆时,他的面色居然渐渐和缓下来,只询问了晚归的缘由,并未加以训斥。末了竟还问他饿不饿,命典膳所预备晚膳。
郭氏看得目瞪口呆。要偏心真是无论如何都偏心,明明白日间还满面寒霜风雷,如今见了这个小儿子的人,居然就这么算了!
郭氏心中不甘,然而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暗暗将帕子绞成了麻绳。
她一头发恨,一头又发急,担心未归的裴琰。她见裴弈问完话便要领着裴玑去偏殿议事,连忙道:“王爷是不是差人出去迎迎阿琰?”
“次妃也切莫太过忧心,否则大哥回来更要愧疚了。”裴玑回头笑道。
又将她方才堵姚氏的话还给了她。
郭氏忽然觉得脊背发凉,他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会听到她说话的?
正此时,有长随传报说郡王回了。
裴琰上回被裴玑伤得不轻,见今手臂上还缠着纱布。但手臂上的伤倒也不算什么,他如今只是觉得憋闷又恼怒,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父亲跟他说务必在天黑之前将弟弟找回来,找不见弟弟就不要回来。他在山上转悠了半日也没瞧见裴玑的人影,越想越气,却又偏偏有苦说不出。
难道他能告诉别人裴玑迟迟不归是因为被他买通的蒙古人劫持了么?
裴琰憋了一肚子气,又奔波了半日,眼下一看见裴玑就气不打一处来,方欲开口指斥,却被裴玑抢先上前抓住手臂道:“大哥回来了真是太好了!大哥辛苦。”
裴琰气冲冲地道:“你……”
“大哥是不是想问我今日为何晚归?别提了,我今日遇见了一帮蒙古的散兵游勇,耽搁了会儿工夫,”裴玑满面愧色,叹气道,“累得大哥带伤出来寻我,我心里着实愧怍不已。不过——”他复又笑道,“何随到的时候正好抓住了一个蒙古兵,我正打算鞫问,看能不能审出什么来。”
裴琰闻言色变,面上青白交错,袖中双拳渐渐笼攥。
裴玑往裴琰手臂上重重一拍,豪气道:“大哥放心,我一定帮大哥出这口气!绝不让大哥白白受累!”
他那一下不偏不倚,正拍在裴琰衣袖下的伤口上,裴琰疼得整张脸都扭曲了,立等恼道:“你是……”
他想说你是故意的,然而裴玑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立马正色接口道:“我是你弟弟,为你分忧也是理该的,大哥不必谢我,千万莫要见外,否则我心里会过意不去的。”
裴玑一脸慨然之色,语气也十分真诚,看得楚明昭都感到真假难辨。
裴琰气得鼻子都歪了,却是涨红着脸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裴弈挥退众人,将裴玑单独领到偏殿。
待到殿门一合上,裴玑便笑吟吟地道:“父王看到了没,大哥还是老样子。既然大哥这么想在父王面前露脸儿,那便成全他好了。郭次妃也没盼着我好,她方才那些虚情假意,父王不会瞧不出来吧?”
裴弈缄默迂久,忽然不知道说什么。
阿玑昨日与他商讨对敌之策时便跟他打过了招呼,说今日可能有一出好戏。他一直认为长子对次子的敌意已在慢慢淡化,却不想他似乎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他跟楚圭一样子嗣寥落,膝下只这么两个儿子,自然想让他们兄弟齐心。然而他如今却有些无力。
两个儿子的资质与能力悬殊,他心内自然有所偏向。他实则想让长子守城让次子随他出征,一来阿玑是他的得力臂膀,二来他想让阿玑积累战功与威望,以为他将来坐上皇储之位铺路。
但阿玑并不肯答应。他头先只以为阿玑不过是在赌气,但后来倒是渐渐想通了个中关窍,心里感叹他这小儿子真是被瞿先生教成了人精。
那么琰哥儿也不能随他出征。一个将来注定无法继位的儿子战功太高,后患无穷。
裴弈长叹一声,却是说起了另一桩事:“那日比试时,你大哥虽过分了些,但想来也没真想对你不利,我也已然训斥过他了,阿玑不要记怪。目下正是需要勠力同心的时候,你们可莫要生出兄弟阋墙的乱子。”
裴玑已然听出了父亲的决定,笑了一笑:“只要大哥与郭次妃不来犯我与我身边的人,那就自然能相安无事。”
裴弈负手思量片时,缓缓道:“我让琰哥儿与你一道留下来守城,我手底下那些人想也勉强够了,不必再添上一个琰哥儿。”
裴玑心道果然,眸光微动,垂首应是。
裴弈又与他叙了一回话,直到典膳所的典膳来禀说晚膳备好了才让他下去。
晚夕,楚明昭坐到床上反复思量今日之事,渐渐蹙起了眉。裴玑进来时正瞧见她怀里抱着个鼓囊囊的大迎枕,侧着脑袋趴在迎枕上不知在想什么。
他坐到床边时,她扭头看过来:“我想问夫君一个问题。”她见他直盯着她看,不禁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
裴玑倾身凑近道:“我都坐到你跟前了,你为什么还抱着枕头却不过来抱我?我都要吃醋了。”
楚明昭撇嘴,手上搂枕头搂得更紧:“好吧,那你就吃着醋回答我的问题——你今日带我出去是为了引蛇出洞么?”
“当然不是,”裴玑伸手连人带枕头捞到怀里,“我就想带你出来转转而已,只是我也想到了大哥会借此做文章而已。其实我今日带了伏兵,以资不时之需,不过那群蒙古人如预料之中没有轻举妄动,所以没有用上。故而我说,不是空城计。”
楚明昭不解:“那为什么不擒下那群蒙古人?”
“这出戏得演完,这样父王才能看得更真切。”
“可是王爷即便知道真相也没有处置大伯啊。”
“我就没打算看父王处置大哥,父王出征在即,总要顾及大局。我的目的只是让父王将那对母子的本性看得更清楚。如果他能因此再生出几分愧疚那便更好了,正能让他对母亲再好些。”
楚明昭不由暗道,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被裴玑压到床上时,又猛然想起白日未了的话茬,按住他的手道:“等一下,你还没告诉我你那十年都去了哪里。”
裴玑在她耳畔吐息道:“一会儿再说。”
楚明昭心道,一会儿你有力气说我大概也没力气问了。当下撑着他不让他压下来:“你先说。”
裴玑轻叹一息,翻身坐了起来,抱她躺到他怀里,默了默,道:“其实当年并非我走失,而是母亲将我送出去寄养了。”
楚明昭不可思议地仰头看他:“为什么?”
“当年母妃迟迟无子,郭次妃却先诞下了子嗣,虽则只是庶子,但胜在金贵,郭家又势大,因而郭次妃很是得意了一阵子,一度撺掇父王废了母亲。可三年后母妃生下了我,郭次妃暗恨不已,几次三番想除掉我。母亲大约是害怕我遭了她毒手,便趁着上元节灯会暗地里将我送到了瞿家。”
“这户人家是仕宦之家?”
裴玑闻言忽而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却是另起话头:“昭昭听说过瞿素其名么?”
楚明昭愣了愣,遽然一惊:“瞿君佐?!”
“嗯,正是他。”
楚明昭霍然扭头,一把抓住他,瞪大眼睛道:“瞿君佐是你的先生?!”
裴玑笑着又将她搂回去:“这么意外?”
楚明昭有点懵,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太-祖当年起于微末,南征北讨底定天下,驱除鞑虏,成就霸业。这一段佳话早已流遍民间,口碑载道。但与此相应的,也成就了诸多开国勋臣的神话,瞿素便是其中佼佼者。
瞿素通经史、晓天文、精兵法,才高而狷狂,自取表字君佐,寓意辅佐真龙天子一统江山,成就千秋帝业。瞿素当年在诸多割据势力里选中太-祖,毛遂自荐,成为太-祖手下第一谋士,又屡救太-祖于危难,功勋卓著,是太-祖的股肱亲信。功成立国后,瞿素被封为赤心伯,加封太子太保,授荣禄大夫、柱国,可称官高禄厚,恩荣无限。只是后来太-祖剪除功臣势力时,瞿素被波及,最终被赐还归故里,其后一直下落不明,音讯成谜。
但瞿素成为神话并非因为他辅弼君主开创帝业,而是因为他的无双智计。世人视瞿素为再世诸葛,赞其曰“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瞿君佐”。
然而楚明昭对瞿素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则是因为楚慎常常念叨,若能得瞿君佐指点一二,此生无憾矣——楚慎是鸿儒巨擘,瞿素却是宗师,在诗文上造诣极高。
只是瞿素对楚明昭而言就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兼且瞿素后来去向不明,因此她乍然听到他的消息实在惊异不已。
她惊愕地盯着裴玑看了半晌,疑惑道:“瞿素不恨皇室么?为什么肯帮你?”
裴玑顺了顺她披散背后的乌发,轻声道:“先生说他是来报恩的,他这一辈子最不愿欠人情。至于欠的是什么人情,他不肯细说。”
楚明昭觉着不论怎么看似乎都是皇室干了兔死狗烹的事,对瞿素有亏欠,瞿素这报恩的说法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只她想到姚氏将裴玑送出去寄养觉得不可理解:“王爷应当会庇护你才对啊,难不成会坐视郭次妃残害他的亲子么?若说母亲是为了请瞿先生来教你,娜延请到王府也是一样的啊。”
裴玑眸中划过一丝冷嘲:“这个就不清楚了,但我相信母亲这样做必定有苦衷。我猜父亲当年并不十分看重我,大约总想着春秋正盛还会再有子嗣,谁想到造化弄人。”
楚明昭踟蹰道:“可我觉着王爷对你似乎也是真心疼爱。”
裴玑垂敛眼眸,低声道:“他看重我是因为他知道我是他复辟践祚的有力辅弼。或者说,他看重的是我背后的瞿先生。他曾多次恳请瞿先生出山助他,但先生都推拒了。父王做每件事都是有目的的,他是一个会权衡每一步得失的人。”
楚明昭总觉得裴玑将裴弈想得太功利了,不爱自己孩子的凉薄父母毕竟是少数。
两人重新躺回去时,楚明昭见他抱着她闭目不语,觉着他大约是想起了一些没有对她讲起的晦暗往事,便柔声安慰他一番,末了亲他一口,浅笑道:“夫君今日也累了一天,早些休息吧。”
裴玑缓缓睁开眼时,她已经将脑袋靠到了他怀里,阖了眼帘,容色恬淡。
裴玑低眉凝睇她片刻,在她脸颊上吻了吻,眸光幽微。
翌日,裴玑起身后也将楚明昭薅了起来,依约教她打拳。楚明昭之前答应得很是干脆,但真的被他挖起来的时候,便有些后悔了,因为她需要起得比平日更早。于是她忽然很是怀念在世子府的日子。
时已入秋,侵早这会儿寒气颇重,裴玑担心楚明昭着凉,便没有去外头,只是拉了她转去宽敞的大殿。
裴玑先教了她基本的站姿,随后开始教授一些简单的拳法与用力技巧。楚明昭觉得学来当防身术也很好,大概配合辣椒水使用效果更佳。
只是她渐渐发觉他们两人凑在一起好像很难正经。
“接着怎么做?”楚明昭被他从后头一手端着一边手臂,等了片刻却见他并不动,不由扭头看向他。她这一转头便觉一阵温热的气息袭来,尚未反应过来,便已经亲到了他嘴角。
裴玑叹息一声放开她:“你要再这样勾引我,我可就不教你了。”
楚明昭鼓了鼓腮帮子,嘀咕道:“胡说,明明是你自己凑过来的。”
她活动了这半晌,双颊染着淡淡的酡红,芙蓉面,冰雪肌,美人之态顾盼毕现。一双眼眸更是潋滟横波,只消望一眼,便觉一颗心都要融成一滩水。
裴玑心道这怎么不是勾引,嘴上道:“我是怕离太远说话你听不清。”
楚明昭踮起脚趴在他耳旁,担忧道:“我发现你脸皮越来越厚了。”
裴玑顺势搂住她的腰,也趴在她耳旁低声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夫妻相?将来你会长得跟我越来越像的,脸皮也会跟我一样厚。”
楚明昭嗔瞪他一眼,要伸手推开他,他却不肯放手,拥着她就要低头压下来。楚明昭想起一旁还有丫头在,撑住他的下巴红着脸小声道:“这儿还有人呢……”
裴玑叹道:“这还不好办。”说话间转过头吩咐道,“去寝殿把我的香茶木樨饼取来。”
香茶饼是一种以各色名贵香料与中药材配料而成的茶叶制品,饼子切成齐整的小片,以为沁口润舌之用,少许入口便满吻皆香。因制法与材料考究,故而价值昂贵,与后世的口香糖十分类似,但比口香糖金贵得多。香茶木樨饼便是配了木樨花的香茶饼。
元霜与谷雪两个低头应是,领命去了。
世子从前不近女色,见今与世子妃情意笃甚,想来王妃也能放心了。两个丫头一路感慨着到了寝殿,推门入内时,正碰见丫头冬云低着头往外走。
元霜见她步履匆匆、神思不属,一把拉住她问她怎么了,冬云身子僵了一下,旋即只是道今日被管事婆子训了,笑笑走了。
冬云是存心殿负责铺床叠被的丫头,平日做事向来小心,谷雪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觉着有些不对劲。
元霜入殿取了存放香茶的描金紫檀盒子,却有些为难:“咱们如今回去,世子那头……”
谷雪笑道:“咱们再磨蹭会儿再过去。”想到冬云方才的异样又不由蹙眉,“咱们要不要在殿内检视一下,我总觉着冬云那丫头不对劲。”
大殿内,楚明昭满面潮红,喘着气道:“你到底是来教我的还是来占我便宜的。”
裴玑搂着她又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总不能白教,收点束脩自是应该的。”
两人说话间,元霜、谷雪两个折回来将香茶盒子捧上。
两个丫头适才趁着磨蹭的工夫,在殿内查看了一番,但并未发现异常。元霜只道谷雪是多心了,谷雪自家也拿不定主意。目下世子与世子妃正说笑,两个丫头也不敢拿这等小事扫兴,决计等回头寻个时机与世子妃知会一声,否则万一冬云是偷了东西,她们便是知情不报,还是提醒一声比较稳妥。
存心殿后角门外,冬云白着一张脸看向对面的人:“姑娘,奴婢真不敢再试一回了,世子眼里不揉沙子,这事要是被世子知道了,奴……奴婢……”她的声音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这又不是什么害人的东西。”
冬云下意识后退一步,只是摇头。
薛含玉沉着脸暗骂一声没用的东西,塞给她一锭银子,道:“不要出去多嘴,否则你也脱不了干系。”
冬云哪里敢再收她的银子,当下推了,道了一声“奴婢知晓”便慌慌张张跑了进去。
薛含玉深吸一口气。她母亲不愿她给世子当次妃,要另外为她安排亲事。她跟母亲说世子迟早废了现在的世子妃,但母亲仍旧不同意。父亲的态度也是在两可之间,因而她近来十分烦躁,实在有些坐不住了。
只是不知这法子灵不灵。
薛含玉烦躁地叹口气,她还要再去寻人帮她办事。
三路兵马合围广宁的消息是首先秘密传到裴弈这里来的,他实则早就在前一晚与裴玑商议好了攻防之策,昨日的雷霆之怒只是做样子,裴琰在思量应敌之法时,他其实已经悄悄布置了下去,因而他瞧着裴琰那副迫切表现却又不得不按捺的样子,越发觉得讽刺。
楚圭此番调了三十万大军分三路奔袭,欲围困广宁,挫掉襄军的士气。然而京军先锋九千人在广宁卫城外中了裴玑父子的埋伏,全部战死。京军军心大动,征虏大将军李忠心中也多有忌惮,率军退守锦县。广宁暂且无碍,但辽东西南狭长,李忠正堵住了西南门户,裴弈要攻山海关也必须先击溃李忠这三十万大军。
裴弈火速召众研讨后,即刻带兵奔赴锦县。
裴弈行事雷霆,夜里整军完毕便立即开拔。裴弈走前,将王府并军营诸事几乎全部交于了裴玑。
裴玑去军营时,楚明昭便专心看账,郭氏装的那一箱子账簿很够她看上一阵子了,亦且还要留心各项银钱出入与采买名目,更要费时些。但楚明昭倒也不厌其烦,能帮上婆婆自然是好事,何况这些也是她迟早要接触的。
她正执笔低头核对账目,裴语忽然找来,犹豫着问她能不能拨个空闲出来。
楚明昭转头问道:“语姐儿有什么事么?”
裴语手心沁汗,稳了稳心神才勉力笑得自然了些:“我想去铺子里挑些首饰,想着嫂子眼光好,便想让嫂子陪着我去挑拣挑拣。不知嫂子……能否拨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