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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河上游的那座矿区,到处游走着矿主的爪牙,捕捉着逃散到外面的矿工,抓他们回去复工。
这是一座典型的矿区的乡村,居住在这里的这里的大部分都是矿工,向上追溯几代依旧是矿工。
不是城市,不是县城。
某座简陋的木屋内,一位母亲搂着五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最小的孩子蜷缩的如同被猫发现的老鼠,哭的已经喘不动气,听上去像是要被噎过去一样。
“别哭了……别哭了,再哭汪家的人就把你抓走了!”
母亲这样恐吓着孩子,最小的孩子仿佛听到了怪物的名字,颤抖着嘴唇想要遏止自己的哭啼,却哪里能瞬时停住,一下下的哽咽着想要抽回去,被鼻涕塞住只能把哭声变为大口地吞咽一样的动作。
稍微大一点的孩子紧紧抱着母亲,哭泣道:“妈妈,我饿……”
母亲叹了口气,看了看已经将空的竹筐,从里面拿出了一个黑乎乎的已经长了绿毛的饼。
拿手搓了搓上面的绿霉,撕开后递到了孩子的手中。孩子们丝毫不顾及上面古怪的发霉的味道,三两口将饼吞进了肚子。
即便年纪还小,这点饼也还不够填饱他们的肚子,但懂事的孩子们不再说话。
窗纸外面时不时传来脚步声,母亲知道那是汪家的枪手和治安官的人。
五天前,这些人推门而入,宣读了治安官对自己丈夫的判决。
“因鼓动雇工罢工,已触犯了治安法和雇工道德法令,造谣生事、煽动反叛、影响矿山正常运作等十七项罪名,一旦被抓,即刻处以绞刑。”
这些人搜遍了屋子,没有发现丈夫的踪影,便守在了门外。
这里不是城市,也不是县城,基层的控制力根本达不到这里,治安官是从本地选出的,拥有执法权和判决权。
现在女人的丈夫不知道和那些矿工藏在什么地方,但这位母亲知道自己的丈夫还没死,仍然活着。
这里一直就是这样的,最大的煤矿主就是这处乡村的三老之一,所以不用提他的名字,只是提他的姓氏就足以吓的那些晚上哭闹的孩子不再哭闹。
郡守换了一任又一任、县令换了一茬又一茬,流水一般。
汪家父死子继、治安官父死子继,铁打一般。
每隔几年县里的议事会开会,汪家的当家人总会去参加,那是推选出的代表。
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一直都是这样,直到去年发生了一些变化。
两个自称是墨党的人来到了这片矿区,其中显然还有一个是曾经的矿工,从走路的姿势和一些动作就能看出来。
他们带来了一种新的矿灯,据说可以检查煤矿瓦斯气预防爆炸。
两个人中那个以前干过矿工的人在这里留下来,很快和这些矿工成为了朋友,但据说是因为当在矿井中伤了腰,所以不再下井了。
这个人在这里盘下来一家小杂货店,兜售一些古怪的东西。
很多矿工都说这是一个好人,有时候矿工生病了或是家中急需用钱,这个开杂货店的人都会拿出来一些,基本上不收什么利息。
这个好人会一些手艺,有时候也做一点简单的木匠活,或是靠修缮房屋、做一些小铁匠活之类的事。
人们都说这是一个来自闽城的手艺人,至于说墨党什么的,听着很古怪但却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的,只知道这些人是好人,而且送来了可以降低瓦斯爆炸的安全灯。
矿工们的日子过得疲惫而又简单,晚上喜欢喝酒赌博,有时候也会打架,或是在喝醉了之后骂几句汪家的人。
从这家杂货店换了主人后,有七八个矿工逐渐将晚上娱乐的地反转移到了这家小杂货店。
一开始也是喝酒,后来喝多了就听这个据说走南闯北去了很多地方的人说一些外面的事,再后来就是听这个人给他们读一些故事,一些让人听起来很提气的故事。
从几本以很久前一些侯伯国的农奴造反或是几十年前那场矿工大起义为蓝本的小说开始,逐渐开始聊了一些别的东西。
贫困、苦难……这些可以引起共鸣的东西,然后再谈到了治安官、汪家矿主之类的人。
治安官来询问过几次,很显然想要让这个人滚开,并且以有叛乱嫌疑为借口搜查了这个人的所有的物品,可惜没找到什么违禁的东西。
不久后,这家小杂货店开始售卖名为炸药和雷管的东西,正是开矿可以用到的,于是杂货店稳固下来,不再被驱赶。
夜里无聊的时候,聚在这家小杂货店的人走了又来、来了又走,最终有十几个人成了这列的常客,女人的丈夫就是其中之一。
再后来,这家小杂货店成立了这里的第一个矿工合作协会,雇工们不知道这个什么合作协会是干什么用的。
小杂货店的店主、那个众人眼中的好人说,这只是为了雇工们相互合作,如果遇到了谁家过不去的时候,互相帮一把,或是在大家吃亏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便于讨回公道之类。
成立的当天,汪家矿上的另一些人就来到这里,非要赖在这里听听这些人说什么,一连听了几天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来的也就少了。
从乡村里来了这个新人后,几十年如死水一样的乡村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这个人教会了乡村的人用煤渣做蜂窝煤用来做饭,帮着修理女人手里的纺车,还组织起了一个小棉纺合作社,将女人纺织的纱线运送到外面卖掉,会比这里的收购价高出不少,有时候还会教男孩子一些打架的技巧。
有传言说这个人是炸药推销商,也有人说这个人以前当过兵打过仗,但不管怎么样这个人在这个小乡村算是站稳了脚跟。
半年前,一次事故中,这个小镇上的矿工协会第一次展示出的力量。原本看起来毫无力量的矿工们第一次争取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为死者多争取了是个银币的赔偿,据说这是法令,算不上多的,可是并没有几个人知道,知道的往往不会说。
汪家的人不喜欢这个人,可偏偏只有从这里才能买到新的炸药,派了几个人去说合了一下,但这个人不为所动。
之后几个矿上的另一种“矿工”去小杂货店里恐吓,这个人做的却更绝,浑身绑上了炸药和雷管,告诉这些人:“只要今天弄不死我,以后你们家人的命就不是你们自己的。”
这是一句流氓一样的话,但却很合矿工们的脾气,不久后女人发现丈夫从那里回来后手指上有血痕,据说十几个人和那个人拜了把兄弟。
具体丈夫在那里都听到了什么话女人不清楚,但却知道那是一个好人,而且那天丈夫回来后笑呵呵地说了一句不着头脑的话:“我可能很快也能加入墨党了,以后就要和那个人做一样的人。”
那天回来后,还哼唱了一首之前没听过的歌曲,曲调从未听过,词句也是模糊,听起来很简单也很容易记住。
十几天前,那场二十多人被闷死在矿井的事故发生了,女人的丈夫那天逃了出来,没有死。
每个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都知道那二十多人原本可以不死。这样的事在这样漫长而死水般寂静的过去岁月中发生过几次,人们已然习以为常,但这一次却不一样。
第二天,小杂货店里的那个人便带着矿工们围住了汪家的宅院,要求给出一个说法。
矿工们胜利过一次,这一次很多人站在了一起,堵住了矿坑和汪家的大门,谁也不能进出,除非给出一个说法。
女人当时也跟着去了,记得那个杂货店的店主、那个好人在和自己的丈夫还有那些矿工们说着什么,女人听了一阵觉得很有道理,送过了饭也跟着在那里站了一会。
结果当天夜里,那个人便死了,第二天尸体在河中被发现,谁动的手大家都知道却没有证据。
治安官检查之后说这是死案,可以了结了。
随后治安官在那些罢工的矿工面前宣读了判决:“所有人如果在明天上午之前没有复工,依照雇工结社法、禁止徒工索要超额工资法、矿山安定法……等十余条律法,此等行为将视为叛乱,重者绞死。”
是夜,女人见了丈夫最后一面,丈夫从墙角的一处挖出来一个银币,这是偷偷积攒了多久的用来赌博或是喝酒的私房钱。
女人早就知道丈夫藏了一些钱,可当这些钱拿出来的时候,女人吓坏了,她知道丈夫这是在告诉她明天不会去复工。
“没事的,那个人给我们讲过法律,我们这么做根本不会被判处死刑,也根本算不上叛乱。”
“我不知道墨党到底是什么,只知道他们这些人是为了我们这些人过得更好。”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为不相干的人做些事,但现在不再不相干,他是我的把兄弟,是我的大哥,就算我还不是墨色分子,却也和我有了干系。”
“如今矿上刚刚接了一单大批量的订单,这时候正是让汪家的人知道没有我们他的煤不会自己飞出来。我不会去复工,就算我被那些混蛋打死,也让他汪家的凑不出煤错过这一次赚钱的机会!”
“这是咱们这样小人物的报复……唯一能做的报复。”
说过了这些话,当天夜里便离了家,再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超过半数的矿工逃走了,逃到了附近的山林中,带着十几天的干饼,煤矿陷入了瘫痪。
随后,治安官宣布了另一项法令:不回去,就判刑。
枪手、流氓们在镇上到处寻找着人的踪迹,扣押着每一个“违法”的人,踢开了女人的房门搜查着屋内,并以反叛领头者的罪名加在了女人丈夫的身上,守在门外早已放出了狠话。
“一回家,就上绞架。你丈夫是叛乱匪首。”
就这样在门外守着,已经第五天了,当初的干饼已经长了绿霉,据说有三个人被抓了回来,挨了打。
女人看着怀中瑟缩的孩子,抚摩着那枚丈夫留给自己的私藏的用来买酒赌钱的银币,咬着牙忍者腹中的饥饿。
轰隆隆……
外面传来了一阵乱哄哄的声音,有人大声地叫喊着什么,女人的心猛然揪了起来,也顾不得什么,推开了窗户想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丈夫被抓了。
可在远处的街道上站着的,是一群她从没见的人。
治安官和汪家的人与这些人对峙着,陌生人中站出来一个人,昂着头,说了一句隐藏住了悲伤的话。
“我们来安葬同志的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