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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开始的运筹帷幄到现在的只剩下报官一途,田文亮失去的不仅仅是主动权,还有一直在心头的必胜的信心,以及几十年来行会规矩所带来的优越和自然都在这一刻被踏了个粉碎。
闹到这种地步,田文亮反而希望商社的人冲过来砸了自己的作坊,因为他担心这个如毒蛇一样的对手会有什么别的阴谋。
然而陈健并不在闽城,湖霖也并不是个玩弄阴谋的人,只是一个年已三十却仍旧热情如火的年轻人。
早就定好的事当然不是去砸了对面的作坊,而是去报官,只是看过了那个“纵火犯”关于田文亮的指使后,湖霖心中压着一股火。
这股火不是对个人,而是对他所幻想的一切的践踏,让他在绝望中苦笑的怒火。
越来越多的人或是为了看热闹跟着商社的人去了司法官和治安官那里,而在将要抵达的时候,湖霖忽然停下来,站在了一辆路边的马车上,看着成百上千的、华夏的同族,心中忽然想要说一番话。
“诸位乡亲,所有今天看到这一切的朋友们!”
“此时此刻,我心中是愤怒的,愤怒之中,我只想说两件事。”
“既然我们和那些侯伯国不同,既然我们的法令是议事会立下的,那么作为一个华夏的人,我遵守这一切法律,不会因为愤怒或是希望众人的帮助去改变一切。规矩已经定下,也有更改规矩的办法,更要遵守这种规矩背后的规矩,在利用规矩更改那些法律之前,我不会用愤怒去代替法律。”
“法律应该对乞求与哀叫无动于衷;也应该对众人的叫嚷不理不睬。它应该是理智的,不应该被一切感情所左右。我之前的一生都在议事会中为符合规矩的办法去更改法律而努力,所以这一刻我不会背叛我的初衷。”
“我只想说,我们商社是无罪的,因为倘若我们受到了侮辱与损害尚且不能反抗,那么便没有我们生存与财富的保障,而我们商社所做的只是绝望下的呐喊。”
“但同样,那些打砸我们商社的人,他们有什么样的罪刑不会因为我的愤怒、不是因为大家对我们的同情而改变。”
“我和商社,会去相信司法官的决断,会去相信我们的法律是为了保护我们每一个华夏的子民,而非是让他们陷入连生存与财富都会被一言一人所践踏的谎言!”
湖霖咽了口唾沫,在数百人面前说话对他而言早已习以为常,但此时却有些仿佛年轻人一样的激动。
从怀里掏出了那张写满了罪状的纸,扬起来喊道:“可是诸位,法律是靠议事会的人商定的,那是我们推选出来的。”
“然而你们听听!听听我们推选出来的、代表着我们意愿的议事会成员黄文亮是怎么对待这件事的!”
他大声地宣读着那张纸,到最后一段关于弄死几个人烧掉商社之类的事时,他的嗓音已经提到了极高,脖颈上暴起了青筋,已经变为了嘶吼。
“看啊!这就是我们推选出来的,有资格代替我们修改法律的人!他把我们的血放出来,只为了他能沾着馒头吃下去,因为那样很香!吃的鲜血淋漓满嘴通红,却还要笑着告诉我们他是代表着我们的意愿!”
“我从不会违背法律,但我却难以接受这样的人成为议事会的成员,难以接受这样一个吃着人血馒头的人去修改我们的法律!因为这样的人最终会把我们都变成他想要喝的血,却又高呼着律法神圣。”
“这是比我们商社想要获得一个无罪与公平的赔偿更为重要的事!”
早已被煽动起来的人群已经压抑不住愤怒,尤其是听到那篇冷血的、将人命看作是一种为了达到目的而随意动用的言辞后,更是恼怒。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让这种人滚下来!他不配做咱们郡的议事会成员!”
“喝血的蛆虫!”
“罢免他!”
“我们的血就是被这种人吸走了!”
…………
被煽动起来的众人最终没有前往议事会门前呼喊,而是被湖霖劝的散去了,因为湖霖知道这种群体的大事还不是他如今可以完美组织的,人太多了。
他只是一时兴起说出来愤怒与压抑,在抒发完这一切后终究还是恢复了理智,知道以现在的纠察队很难控制这样的场面,终于靠着自己所有的名望和声誉将这些人劝散了。
只能说运气很好,这是偶然为之,所以没有人提前混进来,但这番话后带来的愤怒已经在城中传播开。
保持着理智的湖霖走的正常的程序,将那些玻璃作坊的众人以及幕后的指使告了上去。
整个闽城因为这件事而有些杂乱,闽城的司法官治安官等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一次的事闹得太严重,顺带着那番让人愤怒的话引发了闽城中层的恼怒,一个处理不好就可能引发大规模的事件。
这种恼怒早已形成,越发固定的行会、阶层、财富等等的分化,让中底层的怒火已经燃烧了不是一两天,只是缺乏一颗点燃的引信。
其实很多人都这么干,但却从没有人这么直白地将幕后的肮脏说出来,不少人对田文亮是真心的怒其不争,心中已有决断,若是这件事坐实,立刻脱开关系。
除了正常的司法,湖霖也已经以议事会成员的身份提议,罢免田文亮郡议事会成员的身份,并且闹得沸沸扬扬。
可以说湖霖开启了互泼污水的肮脏时代,总要有人开这个头,未必是坏事,但肯定会演化出许多的闹剧,只不过闹剧本身也是人往前走的一种副作用。
很多事要一步步地走,从而缓慢地积累到变革的临界点。
而同样,很多变革就像是一团裹着屎的鸡肉,想只吃掉鸡肉却不让唇舌触碰到屎,总是妄想。
湖霖让闽城乱了起来,同样也让原本平静的玻璃行会乱了起来。
同业行会其实还是有些温情的,有时候也真的可以带着一番人文的情味,比之赤果的侵吞融合逐利,多少有那么一丝脱胎于旧时代的温暖。
只是这种温暖未必能够抵挡住利益的诱惑。
田文亮从上次心痛开始,一天之内仿佛衰弱了许多,所幸没死,却也开始感到绝望。
司法官已经告诉田文亮了,五天后就要公开审判这件事,这件事的影响有些大,而且对方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分明就是没留后路的鱼死网破,丝毫不担心得罪这些人。
城中的风声更是传的更紧,伪善、屠夫、吸血蛆之类的名称成了田文亮的名头,不是田文亮没做过好事,实在是陈健伪装的更好,弄出的人人皆知的慈善商社的面子,遮掩的太好。
本以为这件事会死几个人,双方都牵扯进来,最终依靠关系让陈健退步,至少保住自己这个行会会长的地位,可现在看来陈健不但不准备退步,还准备踏上去让他永世难以翻身。
行会内部已经开始分崩,原本的拥趸们开始寻找退路,据说已经有人和慈善商社那边联系了,田文亮本想说一句奴颜婢膝,但最终还是说不出口。
现在闽城玻璃行会的人聚在他的家中,一个个愁容满面,很多人开始指责田文亮之前的作为,甚至有人的意思是田文亮不再适合当玻璃同业行会的会长。
人情冷暖田文亮见的多了,也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是什么处境,外面流传的事已经让他背上了不得不背的黑心名声,问题是大家向来都是这么做的,所以他还是觉得自己错了:但错不是因为自己那么做并无道德上的错误,而是因为自己做的有些大意了没做好。
“田兄,如今这事,还有转机吗?”
面对疑问,田文亮摇摇头,哎了一声道:“他始终有些名头,不是那种普通的商人。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但是没用。我知道,你们现在都想和我撇清关系,我不怪你们,可是你们真的觉得陈健会那么好心?他会让多少利?”
一个人哼了一声,有些埋怨地说道:“当初还不如就答应陈健的要求,便让他持一半的利润,也好过现在。如今,他又能产碱,又有湖霖帮着支撑,完全用不到我们,只怕我们现在去求他,又有什么用?反倒是几个月作坊没开工,白养着雇工不说,又吃下了这么多的碱……”
这话一说完,田文亮怒道:“如今倒是说起这番话来,当初干什么呢?既然选了我做这会长,当初你们难道不是也想着多分些利吗?到如今坏了事,便要全推到我的身上?当初你们一个个都想着占尽便宜,不想分润,我当时就算让你们接受,你们难道能接受?现在却说这些风凉话?”
他咬着牙站起来,像是又回到了年轻时候雄心无限的模样,吼道:“现在这局,怎么解?若是别人,我大可以一死了之,只说被陈健气死了,蒙冤而死,让众人可怜我而怨恨他。我不怕死,但是这办法对那个人毫无作用,他不但不会退让,只怕还不忘写文来骂我咒我!论写文,咱们谁能比得过他?到时候再写篇戏,将我在戏台上骂的狗血淋头叫人哈哈大笑,我在黄土之中还能有什么办法?”
“论话语,他有嗓子有笔杆子,能说出话;论钱财,他的钱财虽然不如咱们,却也不是可以轻易摁死的;论家世,毕竟他还有个父亲,还有个学宫的名头。他不是那种咱们可以轻易逼着上吊的人,我已经做到最好了,你们还想让我怎么样?”
仿佛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眼皮耷拉到肿起的眼袋上,无奈地哎了一声,摇头道:“等着吧……这世道要完啊,要没有一丁点的温情了。也罢,就从我这开始吧,至少让咱闽城的人知道,他陈健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他做哪一行哪一行就会血雨腥风,我倒要看看以后谁还敢让他涉足他们的行当。如今咱们行会完了,没人说话,将来他们行会完了,谁来说话?”
“鼠目寸光!以前的世道多好啊,各行都有同业行会,大家吃肉喝汤便先分下,若有外人就排挤掉,有什么纷争聊一聊,总不会争个你死我活。可以后啊,怕是没有这样的好时候了……他这么做早晚要犯众怒的!”
有人却想,犯不犯众怒关我屁事,倒是要提早去见见陈健,就算少分润一点,也总好过这作坊被挤的干不下去,得告诉他这次闹事和自己无关,都是你田文亮在后面教唆的。
更有人想,你田文亮说的如此好听,难不成当这行会会长就没一点私心?如今你要被人踏在地上,我们却不与你陪葬。真要是如那年轻人说的垄断了整个国家的玻璃行当,便是少分一些也比现在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