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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五章
夜探芬芳殿的时候,杨凌霜是直接折在外围了的,但这不妨碍她合理推断出殿内发生的事情。后来的几天令月一直被禁足,她四处打听消息:“主子,外面都在传魏国夫人病危,说是帝后在外悬榜为她求医诊治呢,还特意召了杨老夫人和贺兰敏之入宫探望。”
首次目睹死亡对徐书颐来说是个打击,她秀致的小脸已没有昔日的光彩,但听到贺兰敏之的消息,她还是激动了:“他没发现什么不对?”
“可能有些怀疑吧。”杨凌霜也忧郁了,“但皇后娘娘是何等手段啊。连圣人都没察觉,何况敏之这一介外臣。”
二女有志一同地叹气。
再几天,杨凌霜打听回来的消息变成了:“魏国夫人听说是感染了瘟疫,大不好了呢。”
又过两天,忽然人心惶惶,阖宫惊慌,听说消息是这样的:“大事不好了,魏国夫人根本不是染病,是遭人下毒!哎哟,听说腹内五脏都坏死了,作孽啊!是哪个不要命的干出这种事来?”
再两天,连消息都很难打听到了,人人缄口不言,神色恐惧。胖公公告诉他们的处理结果是:“武惟良、武怀运这两个逆臣!胆敢在敬献给魏国夫人的饭食中下毒,真是狼心狗肺。可怜魏国夫人半点也没怀疑,直接吃下去了,可不现在坏了性命……”他假哭两声,叹道,“皇后娘娘怜惜魏国夫人去的凄惨,这不,下令从重惩处这两个武家的畜生,估计得杀头了。呸,娘娘的亲哥哥又怎么样?就能随便杀人啦?”
徐书颐听得直翻白眼,李令月则早已没有这种吐槽的情绪,颠倒黑白在权力斗争、宫廷暗斗里实在是入门手段。好嘛,这次武后一箭双雕,把小时候欺负过自己的俩堂哥也杀了。
到这种时候,太平公主的禁足令自然是撤销了,她们立刻赶去奔丧,由于这次情况比较复杂,因此正主儿是李令月,没精打采的徐书颐站在旁边扮宫女。
此时芬芳殿内外已是一片雪白,人人身裹麻衣,神情哀恸,隔得老远,直听到少年人的痛声号哭。这哭声里满是绝望、悲愤、后悔、压抑,听得人心都揪起来。那哭声像是在说:“我全家已死得只剩我一人,大仇未报又添新仇,我什么时候能报仇雪恨……雪我血亲被辱、被杀之恨!”
李令月也震惊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贺兰敏之这样凉薄、奸狡、好面子的人,竟会这样当着众人的面完全不顾形象地痛哭哀哭,只差没用头去撞棺材板。
这人几乎哭出血泪来,在仇恨悲痛之外,更多的是自毁式的歉疚后悔。
徐书颐呆呆地看着抚尸痛哭的贺兰敏之,忽然恐惧地喃喃:“令月,我怕。”令月握住她攥拳的手,她脸色煞白,“我怕,贺兰敏之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们了。敏月死了,我们算帮凶吗?”
丫头你想太多……贺兰敏月既然跻身宫廷,就不再是无辜者,她杀人或者被杀,都已是很平常的事。看着徐书颐带泪的明澈眸子,李令月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只是再一次握紧阿颐的手。
黑压压一片人,打头的是皇帝李治,他进门就搀起了贺兰敏之,眼泪也是簌簌往下掉:“我昨天上朝前见她,她还是好好的!结果一下朝就这样……”他转头看一眼棺木中面容宛然的贺兰敏月,眼圈更红,语不成调地说,“怎么会、怎么会这么突然啊!”
原来,就算是养成的洛丽塔,武后更年轻的小替身,毕竟还有几分真情在。至于他那近乎天真的疑问——被人毒死的,当然突兀,你以为真是急病发作吗?
贺兰敏之慢慢抬起头来,一双狭长漂亮的眼睛此刻哭得通红,满怀杀机与悲愤,看得人全身起栗。武后被他这目光一扫,竟也微微一怔。内外诸位臣子、皇亲国戚们都在,只听贺兰敏之阴冷地说:“我妹妹死的奇——”
“敏月!”杨老夫人重重咳嗽了一声,像是摇摇欲坠,一下子歪在棺材旁边,接着痛哭起来,“我的外孙女儿哟,顺儿就这么一个女儿,前两年她去了,就要了我半条命,现在把敏月也带走了,让我怎么活,怎么活!”
贺兰敏之一下子被堵了回去,脸色青白不定,只杨氏积威犹存,他一时也不敢去打断她。杨老夫人辈分太高,满座王公大臣都听着她哭,过不片刻,皇帝跟着哭起来,于是所有人都陪着呜呜咽咽。只有武后没哭,拿锦帕稍作遮掩。她的亲信们这些天宫内宫外的奔忙,都为的是掩盖贺兰敏月的死因,谁知贺兰敏之这家伙今天居然要当众揭破,砸他们的饭碗!因此这些人也没哭,偷偷用白眼翻贺兰敏之。
贺兰敏之此刻心虽然瞎了,眼却没瞎,把这些人鬼鬼祟祟的反应全看在眼中,上前一步梗着脖子说:“圣人,好歹有几分恩义,你就眼睁睁看我妹妹死不瞑目?”他一双眼睛里如有鬼火,幽幽看着他的“妹夫”,也是“姨父”,更是“后爹”……何等的耻辱!李家上下把他贺兰一门视若玩物,他们本也是大好儿女,却不能不屈身俯就。
李治一愣:“你说什么?”
太平公主蹙着眉头,慢慢越众而出。前两个月她爹刚听人教唆,作夭要废了武后,现在若闹出什么帝后当众决裂的丑闻来,朝堂上难免不出乱子,她不在场便罢,在场的话肯定要阻止。
谁知有个人抢在她前头,太子李弘满脸苦笑,上前一把拉住贺兰敏之,劝道:“好兄弟,我知晓你想把魏国夫人葬在母亲的坟墓旁边,但也要考虑考虑圣人的心情,他既定了让魏国夫人随葬,你就遂他这份愿心罢。好哥哥,总之,你不看僧面,也要看在佛面上,让大家好过些。”他本来是个病弱的身体,说完这番话,又高声咳嗽起来。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取舍和难处……他顾惜了这个,又顾惜那个,到最后却是一个也没有照拂上来。贺兰敏之惨淡地笑,他苦心经营二十年,武功越来越高,势力越来越大,身家越来越厚,却只是与亲人生死两隔。
他反握住太子的手,把一张秀美孤清的脸深深低了下去。妹子,总之是我对不住你,死者固然死了,生者却要活下去,太子身边群狼环伺,我不能不保住他。
皇帝说:“是么?敏之,你想教敏月同她娘葬在一起?”
“不想了。”贺兰敏之无力地说,“她们两个隔得远些反而各自相安,您说敏月葬在哪里,就葬在哪里……我都不管了……”
皇帝拍他的手,目光流露出深切忧虑和关怀,贺兰敏之几乎又要痛哭出声。他母亲死的时候他没有哭,只在心里深深衔恨,如今妹妹也死了,他觉得连这恨意都化作了虚无。若往后,再怎样的荣耀也没什么意思,把太子扶上皇位也好,位极人臣也好,一统魔门也好,这些争名夺利的事情想来真是可笑。就连力压静斋,教静斋的那承继人为他嗔目结舌、鼓掌叫好,这样微薄的小心思,也成寂寂的空虚。
皇后却是最懂圣人心思的,她轻轻说:“敏之伤心归伤心,哭过这几日,却不可颓废了精神,我还要大大用你的。”众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过来,武后满意地点点头,柔声道,“我大哥、二哥都在外地病死了,本来指望着两个侄子能撑起武家的基业,谁想到他们不成器,竟然给魏国夫人下毒,做这种大不敬的事情。现在倒好,武家没可用的人了,我看小辈里头,唯独敏之你最出众。”她咳了一声,望着李治温柔道,“圣人,您不如下旨,把敏之选作我父亲的嗣子,让他承袭周国公的爵位,以后做武家的家长。”
李治大喜,说:“好好好,敏之是个好孩子,你这安排甚是妥当!明日朕便下旨。”
所有人都惊呆了,贺兰敏之心乱如麻,太子喜出望外,立刻推他一把:“傻子,愣着干什么,还不谢恩?”贺兰敏之生生被他推得作了一揖。
武后露出一抹淡若无痕的笑,在贺兰敏之手背上拍了一拍:“敏之,以后你就是我武家的嗣子了,万不能气馁,还要好好奋进向学,知道吗?”
贺兰敏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终垂目叹道:“我……我……唉,你真用心啊……”他这话说的,像是真心,又仿佛依旧含怨,武后也不在意。只因她今日开出的价码实在是极大,所谓武家的嗣子,便是她武则天的继承人!地位可比太子李弘了,虽没有实名,暗地里的好处却只多不少。她不相信,在这样的利益面前,还有什么人能不折腰。
武后走到贺兰敏月的棺木前,看着面目宛然的侄女儿,毫不在意地叹道:“你生前总托我照拂你哥哥,如今我可算是做到了,不枉你我相交一场。”杨老夫人也由衷道:“你待这些小辈,真是极好的了。”李治暗暗点头,虽然伤心,却又有了一两分安慰。
大家又哄撮几句把圣人劝走,太子留了两个人照看,不放心地跟着走了。贺兰敏之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堂前烧纸,徐书颐小心翼翼走过去,叫他:“敏之哥哥。”
贺兰敏之怔怔看着她,忽然一笑:“怎么,你是来恭喜我的?”
徐书颐难过地说:“什么啊……”
“我妹妹一条命,换来武家一个嗣子,何其划算的买卖。”敏之神情十分古怪,忽然把额头向地上狠狠砸过去,一下又一下,“我真是,枉为人子,枉为人兄……”
“你怎么了?别,别这样!”徐书颐吓得叫起来,“敏之哥哥!”
李令月掠过来,一把攥住贺兰敏之的手腕,察觉到混乱的脉息,她深深皱眉:“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贺兰敏之顺着她的力道站起来,眼神并无异样,只是静静的、凄凉寂寞地微笑着,像是把这世上的一切都看透了一样。他想起自己为恶多年,如今遭此报应,也不算稀奇,可心头的不甘与苦痛又是从何而来?是因为看到为恶更多的仇人,生活得荣华富贵么?总是眼里看得破,心中忍不过啊……
痛苦,痛苦,为什么人生这么痛苦……
他骤然向前倾去,却被暗暗牵记的那个人扶住了。她身量娇小,发育未足,但只是轻轻抵在肩头的一只小手,就支起了他全身的重量,让他感到轻松。
他好像听到她叹了口气,喃喃道:“怜我世人,忧患实多。”说完又像是觉得自己这话很可笑似的,低低嗤嘲了一声。-- 33920+d50s2x+1177120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