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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章
直到跟随师妃暄离开洛阳,太平才知道婠婠问出那三个问题的用意。她竟是要在慈航静斋内部打入一颗钉子,从而伺机瓦解这屹立千年的高门大派。
无论魔门还是静斋,所选弟子均为不解世事的幼童,且一旦选入便在门派中接受种种训练,从武功、才智到心性、情感均受到严苛锤炼。在这种情况下,安插钉子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就算侥幸得成,也抵御不住别派的洗脑功夫。
“你要什么?”“我想看看《慈航剑典》。”
一个先天有强大心智、从未修习武功、还披着一层幼童外皮的自己,真是做粽子的不二人选。还可遇不可求呢。退一步说,就算自己长大后不向着阴癸派,也定然会成为慈航静斋发展中一个不可预估的变数,对婠婠来说值得一赌。
太平想看《慈航剑典》,婠婠就不想看么?于是一拍即合。
婠婠发话,武媚娘自然无不遵从,而武后作的决定李治又岂能反驳呢?于是好好一个小女儿,就这样被父母淌眼抹泪的送走了。
马是神骏宝马,只是年齿未成,马蹄疾驰之下虽然称不上神速,倒也颇有几分足踏白云的气魄。马上的人骑术精湛,执辔手势老练而神态从容,一双大眼神光内蕴,若非小脸嘟嘟,也有几分纵横江湖的架势。
“令月,今儿走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徐书颐坐在太平公主身前,颇为享受地昂头问。
“按理说一入慈航静斋,非师门命令不得擅自下山。但师父说我身份特殊,每年拜祭先祖总得回来一次,不然说不定会被除名,这公主名分也就没有了。”太平随口乱说,“所以今年年末应该能来探亲。”
“一年啊……我爹爹娘亲就舍不得我离家这么久。”徐书颐向前头骑马的师妃暄轻轻点头,低微道,“他们已经向师仙子递了信,说要去静斋接我——我不想回家。”她顿一下,等待李令月发问,没等到于是继续解说,“听爹爹和寇仲伯父的意思,他们要我嫁给陵仲哥。那怎么好,他比我大几十岁。”
太平公主愕然:这么小的女娃儿婚姻就被包办出去啦?“陵仲是谁?”
“他是我爹爹义姐素素的儿子,自小跟着翟娇姨长大,爹爹和寇仲伯父待他比待我还重。他非但学尽了他们二人的武功,还得尽了人心。如今家中大事小事都要过他的手……”徐书颐小小面庞上尽是忧郁,这孩子不愧是昔年邪王石之轩的外孙女,竟是如此聪灵早慧,“我就觉着在家里呆着没意思,武功学得再好,以后还不是个嫁人的命。”
太平微微笑:徐书颐说的问题其实根本都不是问题,寇仲和徐子陵打下偌大家产名望,如今全都是她这唯一女儿的。为怕她弹压不住,还早早寻得一位知根知底的佳婿培养成才。她要是个寻常人,高雅一点可以琴棋书画诗酒茶,庸俗一点可以炫富比美看帅哥,潇潇洒洒富贵荣华过一生。偏偏从祖辈开始就流淌着叛逆的高傲的出众的血液,不肯因循轨迹走过人生道路。
唉,所谓白富美的愁苦。
“不愿在家中闷着,出外拜师学艺是较好的法子。”太平提出中肯建议,阿颐根本比不过她的陵仲哥,最好外出另谋生路,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位陵仲兄与寇仲、徐子陵均关系匪浅,听徐书颐一番介绍,其义母翟娇在昔日少帅军中又颇有地位声望,他本人还有武功有学识有才干,无可挑剔。“家里”的势力给他经营这么多年了,难道叫他吐出来?他吐得出来,阿颐也吞不下去呀。
徐书颐摇头道:“其实我早明白,爹爹娘亲是不肯叫我入静斋的。”她巴在太平耳边小小声说,“他们对静斋还是有点防备。”
这孩子恁的天真,她以为巴在太平耳边说,师妃暄便听不到?她非但听得到,甚至还能解开徐书颐的烦恼!因为她脑海中,便有一个最适合做她师父的人选。
这个人不但同寇仲、徐子陵大有交情,而且同石青璇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渊源,他的师门强大到完全可以庇佑一个女孩子随心所欲的过完一生,而这个人本身,更是兼容并蓄,博采众长。若说让他做阿颐的师父,没有任何人会反对。
但阿颐是徐子陵夫妇的孩子,她一个外人,怎好干涉阿颐的人生轨迹。
这些日子来,她一直暗地里观察着这两个孩子的一言一行,并越来越对令月感到满意。这孩子虽身处帝王之家,全身却没半点奢靡浮躁之气,甫一离开帝都,她命小公主解散随从,她当即毫不犹豫照办;而后日日吃素食穿麻衣,她也毫无怨言。其余天资、聪慧、悟性等等暂且不提,且说她们言谈中,令月流露出那种洞悉世情的豁达与包容,就让她深深为之动容。
明晰外物与内我的界限,不在乎荣辱褒贬的影响,俯察天地间荣枯盛衰的变迁流转,对世间的一切事物,都能做到感兴趣而绝不为之烦恼痛苦的境界。这样的心性,大概只能说是天赋之。
这种几近于道的天性,这种极静极定的心境,完全合乎她静斋的最高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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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音清寂。笛音婉转。笛音缠绵。
夜已深,人也静,天地间唯一的声响便是这动人乐声。或许是夜风和月光配合得好,笛音本是人籁,此刻也变作天籁,天地间的一切都不再真实,都随着笛音的震颤而鼓动。
哪只小兽躲在树后吞咽哀鸣?哪家思妇坐在河边捶打洗涤,作此捣衣之声?空气中有人的呜呜痛哭声,是哪个青年男儿受了磋磨,在深夜哭出声来?近的有风中树叶相互挨擦的簌簌声,远的有城外瀑布湍流而下的珠玉声,蝉在鸣,蛙在叫,青楼中女孩子们在浅斟低唱,武馆中男儿们一齐练武,发出呼喝声……
不,不对,这里本是深深禅院,一切红尘中的音响都不能沾染的净地。这里根本不该有任何市井之声。
明知是幻境,这样的笛音却让人忍不住要一听再听,太平轻轻叹息,而在她叹气的那一瞬,天籁骤停。依然是古寺、月光、树影。
“很好听。”太平很诚恳地评价,辞藻贫乏。
“是么?”有男子的声音轻笑了一下,调侃道,“听你的话语中未尽之意,总让人觉得还有更好听的。”
“人籁总是人籁,再怎么以假乱真,也比不上真正的天籁。”太平转过身,看到院墙上站着个儒生打扮的男子,他白衣胜雪、发如乌丝,手中一把折扇摇动,更显得风度翩翩。他的这种倜傥、风流和潇洒是刻在骨子里的,没有任何“装”的感觉,这当然也部分归功于他平易近人,温文含笑的态度。“一旦听过真正的天籁之音,就不会再有被幻音迷惑的可能。”
“那什么是真正的天籁?”男子问道。
“我有幸听过。”太平回想,“那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一群鲛人为了求偶——呃,也不全是求偶,总之为了各种目的吧,对着月亮唱歌。他们鲛人的王坐在礁石上,深蓝色的长发打湿了,他很不高兴地在抖水。海皇的美貌足以倾覆天下,可是在那时候竟然没人去看他,因为歌声实在太动人。——你能想象那种歌声的美妙吗?”
侯希白彻底呆滞。他不自觉张开扇子,随着他的摇动,扇面上一个个美女仿佛活了过来,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如泣,能出珠……”侯希白回忆着,念诵《博物志》上的记载,“我倒是见过传说中的鲛珠与鲛绡,只是没料到竟还有人听过他们唱歌。”
太平笑,这哄小朋友的夸张调调,好吧也真是难为这位公子哥儿了,鲛人唱月什么的,听起来比较像是另类女童的白日梦。她凝目看对方手中的折扇,背面隐着一个女子优美的倩影,白衣如雪,裙下赤足,这人太眼熟,是——
“婠婠。”侯希白注意她的视线,自动自发回答,“她是你母后的师父。和你师父是很不同的人。不过话说回来,你不觉得你们的辈分乱了吗?”
太平淡淡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难得有个正常人,脑子里还有辈分这一概念,不容易啊!
侯希白哈地笑出来:“来之前,我本以为会看到另一个小妃喧,没想到你与她、与婠婠都全然不同,十年后江湖不寂寞矣!”
“我还没练《慈航剑典》呢。”就算《慈航剑典》、《天魔秘》都有美容塑形、陶冶情操、锤炼气质的特殊功能,但她还接触都没接触过,总不能现在就像翻版师妃暄了吧。
“不一样,大不一样。”侯希白连连摇头,声音忽而变得温柔,“你师父……她怎么样?”
太平总算知道这人夜访禅寺的原因:“她与二十岁时并无差别。”
“她是这样的。”侯希白微笑,带上忧郁伤感,“静斋的女子大都如此,总认为这尘世中的一切都是虚幻、毫无意义,她们也有这个资本潜在山上静修。不像我们圣门中人,走到哪里都在争锋头、抢位置,互相残杀。我总觉得,静斋的修炼方式才更贴近武道的极义。”
“我知道你是谁了。”太平凝视他面容,恍然大悟,“你是花间派宗主。”她是何等明敏的人物,立时脱口而出,“魔门中谁又杀了谁?”
“武顺儿死了,说起来她还是你姨母呢。”侯希白自己也觉得讶异,当然他本就是特意来看师妃暄新收的徒弟,但没想到会和这小女孩聊那么多。她精灵剔透不下婠婠,聪慧沉静不下师妃暄,确实是超一流人才。
静斋与魔门,嫡传弟子间的感情比斗已历经两代,石之轩碧秀心那一代是魔门大胜,侯希白师妃暄这一代是静斋占上风。而下一代呢?
侯希白忽然觉得挺期待:是否应该改变只收女徒的初衷,机缘合适便收个资质佳的男弟子亦可,即便将来眼睁睁看着他败在小太平手下,何尝不是乐事一件。
他神游天外,太平心里却是砰的一跳:那个藏起断腕的孩子,那个绝然下跪的少年,他真的手刃亲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