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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小雨敲击着油布帐篷的外壁,“啪嗒”“啪嗒”,一声又一声。无星无月的夜里,草原上只有隐隐几点亮光,那是不知明的篝火。有军士在守夜,武器拖在地上,间或发出刺耳声响。
主帐里,霍去病在烛光下翻阅着军情奏报,一场秋雨过后天气一下子冷起来,他在计算抵达祁连山的时间。
突然一阵冷风吹了进来,他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抬头不悦地想斥责下属——下一秒,霍去病惊喜地跳了起来,桌案被震得砰地一响,几乎没翻倒过去:“师父!不是不是,阿娇!”
阿娇道:“你们行军忒快,我往这边多赶了三百里才找到军营。”
“没偏离方向吧?”霍去病迎上去握住阿娇的手,阿娇下意识地一避,霍去病跟着一截,捉住她指尖,顺势往下一滑一扣,形成个十指交握的姿势。感觉是很奇怪的,手心密密贴着,血脉的搏动仿佛都贴切可闻,距离一下子拉到近无可近,可是好像又不好太过拒绝——虽说十指连心,毕竟相扣的是手不是心。
“你这次横向穿越大漠,长途奔袭两千余里,匈奴人根本来不及反应,而你居然也没有半点偏离方向……”阿娇抬手解开披风上的珍珠领扣,将披风放到衣架上,“只有两个字可以评价:奇迹绝世神兵。”
霍去病的眼睛骤然明亮了一下,笑容止都止不住,可是还要故作谦虚:“不是你教我的么,握剑者一定要做到如臂指使,分寸得当,走偏了怎么可以?”
阿娇摇头微笑。霍去病已经比她高很多了,像现在靠得这么近,她看他的时候就只有仰头。这真的是非常微妙的滋味,他惊羡耀目的天才显露无疑,全天下人、包括她都只能抬头凝睇,然后目不转睛。
这次作战,简直就如同狼入羊群,左奔右突,快不可挡。而被冲击的匈奴人只能一个个目瞪口呆,就连匈奴单于也只能在王帐中通过战败的消息猜测敌人去向,徒呼荷荷。
“今天在草原上走了走,听见不少匈奴人的议论,霍杀神,如今你的名字在匈奴和西域可以止小儿夜啼。”
霍去病将旁边炉子上烧着的水壶提下来,取出军营中的奢侈品龙井贡茶,又将自己常用的玉盏用热水烫过给阿娇泡茶喝。听了这话他顺势取笑:“匈奴人有个风俗,人死之后在坟墓前面要堆石头,这人生前杀了多少敌人,就在坟前堆几块石头。我看要是哪天我死了,坟墓前面估计得堆成一个祁连山吧。”
霍去病有口无心,阿娇却是正中心病:“不得胡说!”
霍去病一怔,将茶杯放在桌上晾着,自己快步走到阿娇身边,将她手贴在自己心口上。他清亮而富有生气的声音放柔了是很动听的,因为让人相信百分之百的诚恳:“师父,我不会有事的。我还没有娶你,怎么舍得死。”
“在皋兰山的时候,你和匈奴卢侯王、折兰王相遇,你一万精兵打得只剩下三千,匈奴的卢侯王和折兰王也都战死,这可称死战到底了吧?”阿娇的手指微微用力,感受着霍去病的心跳,“我派在军营中保护你的两百人死得只剩下十二人……接到战报的时候我就想,如果为了匈奴,把我最心爱的孩子折在里面,那还不如不打。”
“不打?”霍去病失笑,眷念地抚摸阿娇冰玉一样的手指,因为他的手心是滚热的,两人的温度很快就变得近似了。“不打怎么行?”
“多的是办法。”比如火药啊什么的,阿娇轻若无声地说了一句,“如果付出足够代价,什么愿望都能达成。”只要我离开这个世界。
“这是我的事,是男人的事,怎么可能让你来挑这担子?”霍去病忽然朝着阿娇倾身俯下来,是个要吻她的架势。然而靠得越近,他的动作就越缓慢,最后停在半空中笑了。“什么时候,你能心甘情愿地吻我一下,我这辈子就真毫无遗憾了。”
阿娇不爱听他这一套有些轻薄的话语,因为总有些**似的羞耻感。眼看她又抿起了嘴,霍去病识趣地转移话题:“这次的最终进攻目标是浑邪王、休屠王的部属,他们一共有十万余人,如果单凭我这一万多人的骑兵,肯定无法做到全歼——说不定连消灭一半都很难,只盼公孙敖能如约赶到。”
“估计不可能。”阿娇说,“大汉的将领,只要是领兵出来打匈奴的,几乎都会半途迷路——只除了你和你舅舅。”
“匈奴骑兵速度快,奔袭迅猛,草原又大,确实很难琢磨敌方踪迹。”霍去病中肯道,一边还是不以为然地挑眉,“但连自己的路都找不到,那只能说是白痴。”
阿娇斜瞟了他一眼,对这小子的目中无人已经见识了个彻底。
“至于我为什么不会迷路……他们这些人出门打仗,根本就没有目的,只是想着要杀匈奴人,能杀几个是几个。我不一样,每次打仗前,哪些部落应该进攻、哪些部落应该俘虏、哪些部落应该屠杀,怎样迂回前进、打击匈奴左贤王势力,隔断匈奴左臂,我都是有详细计划的。”霍去病微微冷笑,“他们只以为我胆子大,速度快,敢杀人……哪里有那么简单?”
“胆量自然必须有,胆小鬼打不了仗。但洞察全局的眼光、及时决策的能力,少一点都不行工业为王。谁都知道兵贵神速,废话,兵书上写得明明白白——但没人想过为什么我的骑兵那么快?”
他那个神采激昂的样子,真是比太阳都要耀眼。
阿娇心里是一万分的满足,一万分的得意,一万分的高兴:比自己胜利了还要高兴。但她维持冷静是十年如一日的功夫,因此不过淡淡说:“自然。你可是霍去病。”
千年万载也只有一个的霍去病,嫖姚校尉、冠军侯、骠骑将军……这些独一无二的称谓,只属于你。
军神,战神。
霍去病璨然一笑,忽然向前一扑,阿娇被他压倒在床上,感觉自家孩子化身萨摩耶大狗。他低头,终于小心翼翼地亲了她耳朵尖一下:“阿娇,所以根本只有我配得上你,你看我,智商高、长得好、会打仗、剑法也不错,偶尔还能做饭,重要的是特别会照顾人……”
阿娇扑哧笑了:“是么?这么多优点?今天才发现。”
霍去病恼得要去挠她痒痒,手已经搁在她腰上了,可是又先偷偷觑一眼阿娇的脸色,犹犹疑疑不敢就下手:“还有一个大优点,我一辈子只爱你一个,那首《邶风击鼓》里面是怎么说的来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直到死亡合上我的眼睛,我才不看你。”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深情款款,反而是随意的、平淡的、漫然无羁的。可唯独这种平淡,让人觉出诚恳,云在青天水在瓶一样的自在恳切。
偏偏阿娇最不爱听这话。
她不想和你一生一世,她觉得你离开更好,她觉得你的幸福在别处。你这时候偏要说,我和你永远在一起,我们到死都别分开。
这种感觉,就像是监狱长在用甜蜜的语气说无期徒刑一样。烦得人头都大了。
霍去病睡着了。阿娇起身,凝视着窗外无星无月的浓黑的夜,无声叹气。
人与人的羁绊,很奇怪。阿娇和霍去病都想一辈子留住对方,可偏偏求的,是不同的相处模式。他要吻她、抱她、和她亲密无间缠绵旖旎,她却只想两人客客气气、尊尊亲亲、礼义仁孝。
霍去病打的是闪电战,这一场战役在历史上被称为第二次河西战役,是霍去病奠定军神地位的最重要一场战役:它彻底地斩断了匈奴单于的左臂,将整个河西走廊全数收回。从此汉朝人可以直接和西域接触,夺得并控制西域,汉朝版图因此扩张到帕米尔高原以西,成为真正的东方霸主,丝绸之路由此兴旺。
然而,刚到祁连山麓的时候他失去了沉默寡言的表皮,激动地咒骂公孙敖:“居然还真给我迷路!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一下怎么去逮浑邪王、休屠王的主力部队?”
“大胜——大胜——”传令官的马蹄声响遍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单恒王投降!酋涂王投降!骠骑将军歼敌3万!大胜——”
“这一次的战争,去病在完全没有后方支援和其他部队配合的情况下,打了匈奴人一个措手不及。”刘彻这些天眼神都是雪亮的,看上去年轻了十岁,“不,是打了匈奴人第二个措手不及!”
“恭喜陛下!”众位臣子齐声高呼,一同下拜。随着前方的大胜,刘彻的威严和圣明也被蒙上了一层不容动摇的神圣光环,毕竟,能成前人未成之功业,可称明君!
“大汉有这样的将领,是天予之。”让人诧异的是,冕毓珠帘后,皇后也开口了,带着动人的笑意,“彻底驱逐匈奴的那一天,不远了!”
下朝后,刘彻坚持要带阿娇去看他新修成的建章宫重生异能在手。建章宫虽然在长安城外,但与未央宫之间却有飞阁相连。两人乘坐步辇,很快就看到建章宫左右两边的东阙、西阙。建章宫一应规模不过按制,并不像温室殿那样以椒涂壁,饰以文绣,也不像清凉殿那样画石为床,设紫瑶帐。
然而里面却特意设置一座以玉石装饰的玉堂,里面阶壁都以玉造,照明的是深海明珠而非蜡烛,建章宫设置了神明台,足足有五丈,也就是相当于四层楼的高度,台上有巨大的铜质仙人手托玉杯,刘彻一一指给阿娇看,看起来颇为满意。
“陛下,今日的恩露已经集好了。”建章宫内的宫娥婉声说。
“是么?取过来。”刘彻也顾不上给阿娇介绍,忙忙的说。宫娥恭谨地将玉杯中“恩露”呈上,又拿来上好的软玉磨碎成屑,置入晨露中调匀,刘彻接过一饮而尽。
阿娇冷眼看着,冷不防问了一句:“不嫌堵得慌吗?”她指指杯底没能吞下去的那一层玉屑,“这些卡在嗓子眼里,很难受吧?”
都是石头啊。
“阿娇!”刘彻不悦,“你有意见?”
“我没意见。”阿娇似笑非笑地说,“我只怕你得胃结石。”
刘彻不理她,建章宫里多是燕、赵地区的美女,他唤来主事排起歌舞,又让人把婉转善佞的李延年叫过来,打算在此地度过一个愉快下午。阿娇不耐烦:“我走了。”
刘彻也不搭腔,阿娇忽然又止步:“对了,陛下,和你商量件事情。”
“什么?”刘彻毫无兴致,说什么商量,最后还不是按阿娇的意思办。
“太后去世之后,长乐宫闲置有几年了。”阿娇道,“我想从未央宫后搬到长乐宫去。”
“为什么?你已经这么不耐烦做朕的皇后,转而要去做太后了?”刘彻冷笑一声,言辞相当刻薄。
然而以阿娇如今的地位,早已不必在乎刘彻的一言半语,就像她现在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宫中穿白色一样,旁人还不是要为她掩饰:周朝也尚白,皇后这是复古!
“长乐宫也有椒房殿,且也是安置皇后的地方,我打算把那里翻修一下,直接搬进去。”
“确实有皇后住过。”刘彻点点头,“吕后。”
阿娇靠在座位上,用手背撑着下巴,眼神明明灭灭,仿佛心不在焉。她的眼睛是这么美丽——让人伤心、痛恨的美丽。
刘彻恨她的青春,永不消灭的青春,多么可怕。
“那时高祖住在长乐宫,吕后作为他的嫔妃皇后,住在后面的椒房殿里。后来高祖驾崩,吕后就搬进了长乐宫的正殿,惠帝不得不避其锋芒搬到未央宫去住,从此历代皇帝改住未央宫。”刘彻回想着皇宫的历史,“你是打算恢复长乐宫的荣耀吗?”
“你今天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阿娇皱眉。
“你不会老、也不会死吧?”刘彻看向越发殊丽的皇后,眼神阴沉,“那帮臣子们不觉得,后宫里的女人也只会说你驻颜有术,可你瞒不过朕,从朕与你大婚,二十年都过去了,你美丽一如往昔……朕恨你,真是恨极了。”
“如果有一天朕死了,那么一定先叫你殉葬。”刘彻冷冰冰地、用一种暗藏兴奋的语气说,“在茂陵,朕给你留好了地盘。”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死亡也不能教我们分开。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加班有点晚,写的东西只好补在这一章……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