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圜丘坛上,张万生还在继续。
他道:“这个三国彩绘大漆案的确非常珍贵,唯一遗憾的是,它保存不善,被损坏得非常严重。当初出土的时候,它内部的木胎损毁殆尽,外面的漆皮也在干裂之后又严重受潮,化为了大量残片。”
他语气里有许多遗憾,摇了摇头道,“因为它自身的品相问题,有损文物价值,在这一项上,我只能给它八分。”
下方安静了一会儿,瞬间又是一片哗然!
张万生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三国彩绘大漆案很珍贵,所以他给了它八分。然而,他给樊八段修复成果的总分,也只有八分!
难道说,这八分全是给的文物本身,樊八段的修复其实是——一文不值吗?
樊八段先是一怔,接着脸色铁青,再接下来整张脸全黑了。
他的声音非常阴沉,他慢吞吞地说:“张墨工,我尊你一声前辈,也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解释。我的修复,怎么就,一分也不值了!”
“一分也不值,嗯。”张万生仿佛没有感受到他随时可能喷薄而出的怒气,非常平静地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又点了点头,竟然道,“这个评价还是很精准的。”
“你!”樊八段的脸又黑了一层,简直要气死了。
他阴恻恻地说,“张前辈,请你给我一个解释!”
张万生摆了摆手道:“急什么急,我话还没说完呢。老实说,这个修复本身还是不错的。”
他围着那漆案转了个圈,再次伸手摸了摸,道,“原先的木胎损坏不能使用,所以照着原样,使用原木质打造了一个新的木胎,然后再把漆皮一点点打理平整,按原图形贴上去……不拘泥于原物,又尽量恢复原貌,这个修复思路当真不错。”
他长得像个老农民,一双手却细腻修长,保养得非常好。这时,这双手细细抚过漆面上的图样,暗红色的光泽好仿佛映入了他的眼中。他说,“木胎打得好。原木胎腐蚀严重,不堪作为样本,新木胎硬度尺寸全部合适,尤其是这边角的弧度,与漆皮完全贴合,这非下一番功夫不可!”
他一夸起来就没完了,“木胎好,漆面打理得也好。你看这里,原来是很碎的,而且漆皮卷翘,完全不成样子。这修复之前就把它压平了,缺损的地方提前进行了补配,配得很细致。可以想象,它出土的时候只是一堆碎片,现在把它还原成完整的图形……”
他后退一步,细细打量,道,“没错,图形完整,没有错误,看这宴饮场面,多细腻多生动……”
旁边的人一个个张大了嘴巴,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先前张万生只给樊八段打八分,还说明了这分数全是给漆案本身的,大家还以为樊八段的修复比之前伍八段还不如,要被张万生指出一大堆问题呢。结果张万生开口全是夸奖,听上去应该是相当出色的修复?
出色的修复,却只被给了个鸭蛋,这是怎么回事?
张万生夸了一大堆,然后抬起头来,极为冷淡地看着樊八段,问道:“这么漂亮的修复,真是你做的吗?”
张万生这句话很轻很淡,但其中蕴含的份量,让在场的所有人一下子全部闭了嘴。
不需要再说什么了,张万生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
樊八段的修复的确做得不错,但张万生觉得不是他自己完成的,所以修得再好,也拿不到分数!
这对于一个修复师来说可以说是非常严重的指控了。然而樊八段听了,只是扬了扬眉,反而笑了起来。
他问道:“不是我做的?那会是谁做的?”
他点了点那个漆案道:“我承认在来此之前,我就已经开始修复此漆案了。木胎、漆皮、用来填补的生漆在此之前全部已经准备好,只剩最后的工序。”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非常坦然,其他修复师也纷纷点头,显然不以为异。
的确,这在文物修复乃至夺段之间都是非常常见的做法。很多文物修复起来耗时都非常长,每次的夺段时间有限,不可能全部修完,只能展现其中的一部分。
绝大多数高段修复师手上都会有处于修复过程中的文物,被夺段挑战时通常都会直接把它拿过来,操作其中的一部分或者直接完成。
所以此时,樊八段说起来理直气壮,其他修复师也没觉得其中有什么问题。
樊八段朗声道:“高级文物通常都非常复杂,远非一个人能够完成。或者张前辈有此能力,但是抱歉,我还没有到达这个水平!”
樊八段说话的时候,张万生只是听着,一言不发。
直到他全部说完,他才若有所思地问道:“哦,你的意思是,你只要冠个名,这文物就算是你修出来的了?”
樊八段咬词非常清晰:“这是我的案子。”
张万生说:“唔,就是这意思了。有件事我倒是好奇得很,一件文物,由许多人参与修复的确是正常的事情,但是加入者要参与到什么程度,才算拥有对这个文物的主导权,才能在文物修复中第一位署名,才能以此文物来参与夺段?”
他的声音仍然平静,但此话一出,就如同惊雷一般,落在了下方无数修复师的耳中,就连一边的苏进也忍不住回过了头,扬起眉看着他。
张万生的这个问题提得太尖锐,太有力了,尤其对于中低段修复师来说,简直是要说到他们的心坎里去了!
中低段修复师能够独力修复的基本上都是一些比较低级的文物,高一些等级的文物,必然要跟别人合力,或者加入高段修复师的团队。
跟同级别修复师合作还好说,大家有商有量有来有往,一般不会出什么问题。然而加入高段修复师团队就不一样了。
高段修复师的确拥有更强的实力,更丰富的资源,然而在文物协会内部的势力也是不一样的。很多时候,中低段修复师加入这样的工作,都有可能拿不到署名或者署名非常靠后。而往往在这种工作中,他们付出的劳动并不少,偶尔还会更多。
以前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他们都会用“如果没有他们我也接不到这样的工作”或者“这样的工作也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来开解自己,但是心里真的不会不平衡吗?也未必见得吧……
如今张万生一句话,把他们心里积累已久的怨念全部都翻了出来,曾经有过这种经历的修复师们——几乎占了场下修复师的一半以上——全部都紧盯着上方,看樊八段会怎么回答。
樊八段的表情有些微妙,他清了清嗓子,道:“这个话题太大了,恐怕不太适合在这里讨论吧。”
“不适合?不对,这里再适合不过了。不讨论这个问题,我怎么知道怎么回答你的质疑?这件三国彩绘大漆案,木胎不是你复制的,漆皮不是你整理的,漆绘不是你复原的。你只是冠了个名,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这样漆案就算是你修的了吗?”
樊八段的眼中闪过一丝震惊,接着再次冷下了脸色:“张前辈,你这样说是对我的诬蔑,可有证据?”
此时下方已经是一片哗然。
就像张万生之前说的那样,木胎、漆皮、漆上图案,是这件三国彩绘大漆案修复难度最大的三点。相反,樊八段刚才在台上完成的那些,技术难度并不大,甚至可以说相当简单,普通的三四段修复师都能做到。
一般来说,就算樊八段只是冠名主持,也需要完成最核心的部分。尤其是内里木胎的制作与漆皮彩绘的拼接复原,前者需要丰富的经验与高超的手艺,后者需要查阅大量的资料,是彩绘漆案修复工作的重中之重。如果它们不是樊八段完成的,照理来说他根本没资格冠名!
话虽如此,以前高段修复师领衔修复的时候,只做个方案或者只负责监督,细节全由下面的人完成也的确是很常见的事情,但今天可是夺段挑战,考校的是修复师的个人能力……这种修复成果,当然不能作数!
当然,最关键的是,张万生这样说,他真的有证据吗?
张万生撇嘴一笑,带着浓浓的不屑:“证据?你自己是证据!”
他重重一拍那个工作台,道,“你不承认那个木胎不是你完成的?那好,现在拿段木头来,你当着大伙儿的面证实一下,不需要多的,十刀!”他比划了一个手势,“十刀之后,我们比对一下刀口,一看即明!”
一瞬间,樊八段的脸色极为难看。片刻后,他缓缓道:“张前辈,您是脱离我文物修复界太久了,已经不明白现在的情势了。”他抬起头,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道,“在现在的修复界,脑子以及资源才是最重要的。我获得可修复的文物,我评估可能性,我收集资料,我调配修复材料,我拟定方案。这些动脑子的事情全部都是由我来做的,谁敢说这个项目不是我的,这个成果不是我的?”
他语声铿锵,“资源、方案,才是文物修复工作真正的核心!”
他们说话的时候,苏进一直在旁边安静地听着。
樊八段刚才修复的过程中,身边同样有不少中低段修复师进行协助。现在,他们的脸上表情各异,非常难以形容。
苏进的目光掠过他们的脸上,最后落在一个人的身上,然后举步,向他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