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1 圜丘论道(四更)

沙包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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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丹陛桥,走向圜丘坛。

    苏进和谈修之等五个收藏家并肩而行,谈修之还没说什么,另外四位收藏家对苏进修复技艺的震惊,还没有散去呢。

    他们在行业内混迹了很久,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能问。

    苏进的来历、师承是不能问的——除非他自己说。技艺的决窍是不能问的,这都是一家的不传之秘,吃饭的本领。

    现在能问的,就是苏进刚才修复时,对瓷器的判断,以及个人感受了。

    他们审时度势,问得小心,苏进也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

    他没提自己的来历,相关“万孔千丝”的事情却一点也没隐瞒。

    他很平实地说,这个技艺其实没什么别的决窍,关键之处就在于对手上力道的控制。

    你能打出多小的孔,给瓷器造成的震动多轻微,每个孔之间的间距如何控制,乃至稳定性、持续力,这都是这种特殊焗瓷手法最关键的地方。

    除此以外,它跟普通的焗瓷,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不过是缝合而已。

    同时,他对伍六段的手艺评价还是很高的。

    在那种嘈杂的情况下,他能稳下来完成手上的工作,定性不错。另外,他焗出的梅花灿烂惑人,本身很具艺术性。

    他的问题,主要出在“本末倒置”上。

    这跟任爷之前的说法不谋而合。

    文物修复,文物为主,修复为辅。

    修复师的第一项任务,是还原文物本身应有的形态,而不是在上面搞创作。

    艺术焗瓷不是不行,但通常只能出现在损坏面积比较小的瓷器上,作为瓷器图案的辅助装饰,达到锦上添花的效果。

    伍六段那样的修法,实在太喧宾夺主了。

    从根本上来说,如果比的是焗瓷,他就不应该选择碎成这种程度的瓷器。

    如果像苏进说的那样,只是一件普通损伤程度的瓷器,他发挥的余地可能会比较小,但效果也许会更好。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他太急于炫技,忘记了修复师的本份……

    “那你觉得,要修复这样的梅瓷,又不会万孔千丝技法的话,应该用什么法子来修复?”任爷突然问道。

    苏进非常平实地道:“那当然是用粘合法了。明清梅瓶,本来就是赏玩用的,不像瓷碗瓷壶那样,经常还要灌水使用。所以,修复它的时候,主要要求是保持形态上的完整。这样的话,用粘合法就足够了。上好的粘合法,同样能修复得梅瓶不留痕迹,还安全可靠,易于反复修复,比焗瓷好用多了。”

    “反复修复?我以为修复是一次完成之后,不可重复的?”问话的是比较沉默的曲先生。

    苏进说:“时间这个东西,总会损坏一些东西。焗瓷的话,焗瓷会氧化生锈,说不定还会污染周围的瓷面。粘合法的话,胶水也有可能氧化变色,变得比较不美观。从某个角度来说,修复都是一时的工作。一段时间之后,就应该把文物拆开来,重新进行处理。这个时间,就看材料本身的保存期限了。”

    曲先生又问:“如果粘得太紧,拆不开呢?”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眉头紧皱,仿佛想到了什么。

    苏进道:“这就是修复师材料选择方面的问题了。我一直觉得,修复师从一开始,就应该选择能够分解去除的材料,并且以此为原则。毕竟,文物是文物,修复材料是修复材料,两者混为一谈,很容易对文物造成破坏,还让人无计可施!”

    “没错!”曲先生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恨恨地道,“遇见这种收藏品,真是让人痛心!”

    令狐先生叹了口气:“对,我也收到过这种东西。那修复的……简直让人连摆出来都觉得不好意思。”

    几个收藏家一起叹气,显然这种事情不算少见,他们全部都遇到过。

    后面的修复师们一直在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这时一个个面面相觑。老实说,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的事情。师父没教过,前辈师兄也完全没提过。他们通常都是师父教着用什么材料,他们就学着用什么。

    而身为低等级修复师,他们中间的不少也的确是修坏过文物的。

    修坏了,修复材料跟文物紧紧地粘在一起,完全没办法分离,只能因此作废……这样的事情,他们中至少有一半遇到过,就算自己身上没发生,也看见过别人出问题。

    对啊,如果用可以拆除的材料……那不是就有重来的机会了?

    但这样说的话,什么样的材料可以用,什么样的材料不能用?那岂不是跟师父教的,会有不一样?

    从祈年殿到圜丘坛,中间还要经过皇穹宇,路程不算太短。

    一路上,收藏家们对苏进非常感兴趣,问东问西问了不少问题。苏进耐心地一一解答,有时候还就一些问题,跟他们讨论一下,反过来问问他们收藏中遇见的情况。

    收藏家们被他勾起了谈兴。苏进话题引导得好,他们长年浸淫于此的,各种各样的故事信手拈来,的确有很多东西可以讲。

    最后, 就连最沉默的曲先生也忍不住开口,讲了几件他遇到过的事情。

    他们站的位置何等之高,看问题的角度跟低段修复师们完全不同。

    更何况他们是收藏家,对于修复师来说相当于“客户”。从某个角度来说,他们所说的,就是高层次用户的“需求”。

    虽然现在在场的大部分都是低级修复师,离这个层次还有一段距离。但是,从上到下,很多东西都是相通的。现在,他们非常难得的听到了来自另一个立场的想法,很多人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一路上,他们聊了不少东西,后面的低级修复不少本来只是跟着走走,结果直到快到圜丘坛,竟然都连一个掉队的也没有。

    天坛的地形非常开阔,除了柏树以外,几乎没有什么遮蔽视线的障碍物。

    远远的,他们看见洁白的圜丘坛出现在两道门后,坛上隐约有人,周围更是人潮汹涌,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头。

    谈修之抬手看了一眼时间,道:“快四点了,不早了。”

    苏进也跟着看看时间,又跟他对视一眼。

    旁边的收藏家们不明白他们这表情的意思,有些迷惑。

    苏进缓缓抬起头来,看向圜丘坛方向,说:“走吧。”

    一群人来到圜丘坛,这里真正让人感受到了什么叫“人流”。

    这里已经人潮汹涌,还有一股股的队伍涌入这里,填补进去。也幸亏圜丘坛够大,才可以容纳这么多人。

    “这是圜丘论道。”谈修之往上看了一眼,低声对苏进说。

    苏进点了点头。他知道圜丘论道是什么。

    惊龙会正仪过后,一个相当重要的项目,就是圜丘论道。

    圜丘坛位置,这两天半以来,都不是会有高段修复师上坛演讲。

    到了这个程度,他们讲解的内容很少关于实际的修复操作,而更多地集中在高屋建瓴的思想理论方面。

    它看上去好像对修复师们并没有太大帮助,但往往,正是这种提纳挈领的思想,才能对具体工作进行指导。所以,低段修复师们未必会对圜丘论道感兴趣,但中段以上的修复师,绝对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圜丘论道并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只有在高段修复师有话要说的时候才会上去。

    现在他们运气非常好,一到这里,就正好看见一位老者正抬步向着圜丘坛上方走去,他走得不算很快,但脚步稳定,仿佛自带一种光环。才走了两步,就有无数道目光投向了他,渐渐有人开始聚集到了圜丘坛下。

    这一次,不需要谈修之介绍,苏进也认出这个人是谁了。

    许八段,文物协会五名长老之一。昨天雷宝儿修复祈年殿的时候,他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从头到尾,没有帮何七段的腔,但也没出来为雷宝儿主持公道,其立场可以说同样显而易见了。

    不过不管他在文物协会内部的身份是什么,他都是一位八段,修复师中的顶级人物。

    他一摆出将要问道的架势,大部分修复师都关注了起来。

    许八段走上圜丘坛,站到了天心石上方。

    此时,圜丘坛周围已经围满了人,几乎全部都是中高段修复师。

    也就是说,他现在只要开讲,就会被所有人修复界顶级的人物听见,从而对他们或多或少地产生影响。

    这就是惊龙会真正的力量所在。

    在这样一场盛会上,修复师的威信将会达到最高,影响力将会达到最大。

    许八段环视下方,表情亲切从容,目光温和。

    他开口道:“今天我站到这里,有些问题想要和大家探讨一下。”

    天心石特殊的机制把他的声音汇拢起来,隐约与周围空气共鸣,传向四方。所有人在这里说话时,都会有如神迹降临,带着一种天然的威严感,许八段当然也不例外。

    此刻,他的声音如同从天际传来,直达人心。

    “我今天讲述的话题,是关于文物的价值所在。”

    他开宗明义,第一句话就讲清了自己问道的内容。听见这句话,苏进扬了扬眉。

    文物的价值,这其实是一个很大的课题。

    毫无疑问,文物是有价值的,不然它们也不可能从古代传承至今,还受到这样的重视。

    但是它的价值所在何处,拥有哪些价值,这些价值有一个怎样的评判标准,在修复与鉴定时应当遵循一种什么样的标准来执行呢?

    在苏进以前的世界里,光是这样一个课题,就被撰写出了无数的论文,而对于其更深层次的内容,还在不断的探讨与研究中,直到他离开时还没有停止。

    现在在这个世界,许八段对此会有什么样的看法,他会讲些什么,苏进的确很有兴趣。

    许八段道:“我们首先回顾一下当初文物被创造出来的时候,它具有一些什么样的价值。”

    许八段目露回顾的神情,沉吟地讲道,“古时候,一件文物被制作出来,主要有以下几个用途:日常起居生活、艺术赏鉴、阴阳墓葬……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它被制作都是有目的的,被创造出来都是有用途的。”

    “然而时间变幻,到了现在,它跟古代的存在意义已经完全不同。它以前的主人、以前所服务的对象已经全部都故去了,于是,它的用途也几近消失。那么,在现在这个时代,它又应该具备什么样的全新的价值,应该为谁来服务呢?”

    许八段的目光环视四方之后,看向空处,但又仿佛下方每一个人都落在他的视线之内。

    他说道,“时代变化,文物的价值也应该有所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