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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肇县来了个玄学道长。
这悟愧道长早年脱离道观,云游四野,修了一身好本领,尤擅五行命理,阴阳八卦,名声传出后,时常进出朱门高府,为达官贵人瞧看风水人相,阳邸阴宅,盛名一时无两。
晚年悟愧嫌京城浮躁,定居肇县,继续修造化。
有富贵信徒给他专辟一所,号“鹤翱观”,供他居住,成日香客不断,可他也就月头月尾,腾出几个名额,开放接待,平日深居简出,避不见人。
郑济安也是排队排得脖子长了,才同这名望道长,见了一面。
还能为了个什么?不就是自己那死不见尸宝贝独生子!
悟愧道长摆卦端相,又将写着小公子生辰八字黄纸,拿来掐指算计,末了道出结果,说这小公子无论是先天,亦或后福,非但命不该绝,还该是福大命长之辈,无奈出事之前,不慎误撞了煞星,才有此一劫。
这么一提,郑济安倒是想起一件事儿。
就儿子离家考试前一日,肇县下了一场雨,刚读完书儿子出来透气儿,院落里,踩到地上有什么凸物,只当是风雨吹起来什么,心生好奇,喊来个打理园子老长工,要来个锄头,垦翻了几下,竟挖出一坨肉状物体,足足一条成年人胳膊折起来那般粗细长短,鲜嫩淋淋,跟人脂肪一样差不多,看起来甚是可怖。
老家丁经验丰富,一瞧,当场变了脸,只当时阖家上下正忙着予小公子准备包裹,安排陪行书童与下人,也不好说。
事后待那小公子离家了,老家丁提起这事,郑济安才知小公子挖出来那条肉,正是肉灵芝,俗称,“太岁”。
欢娘知道,肉灵芝不过就是个长泥土里菌类植物罢了,现代还挺贵呢,防癌抗氧化,保健品和护肤品里头添加一点儿,价格就得翻个翻儿,可古人却是避之不及,不知道从哪朝起,成了个灾星。
说是哪家哪户挖出,便得遭一场灾难,也就是民间老话“犯太岁”。
果然,郑济安一听,很有些担心,可时日久了,家宅平安,也并不当回事儿了。
后儿子夭亡信儿传来,郑济安悲痛万分,连病数场,忙着递折子休官,也忘了这码事儿,如今被悟愧一提,才醒悟儿子果真是犯了太岁!又越发信任这道长厉害功夫,事事都听他。
按悟愧说法,这郑家儿子遗骸不归故里,竖是个空荡荡衣冠冢,又尚不娶妻,连个未亡人都没,三道轮回里,生生世世都是个孤魂野鬼,不如寻个阳间亲事,便能叫这郑家小公子有个依托,阎王殿上,也能有底气是个男子汉。
儿子尚不成家便登了极乐,着实是郑济安心头悔憾,总觉这可怜儿,百年后连个扫墓祭祀都没,再听悟愧一说,是笃定心思,决定安个女孩家为儿守节。
小公子本来少时订了一门亲事,人死茶凉,人家怎可能叫女儿给他郑家结阴亲?
稍微端正一点儿人家,也少有拿自家闺女儿嫁给死鬼守活寡,再往乡下挑,大半都是粗手大脚,天残地缺,字儿不识,体面话都说不清村姑,真真是两厢不得齐美。
思前想后,郑济安才叫继室去瘦马馆,择个顶级姑娘,配给儿子做媳妇儿。当时柳倩娥恰好染了风热,拖严重了,便只得交了高姨娘料理。
只这瘦马馆姑娘,再如何优质且是冰清处子,毕竟不是良家户,郑济安多少也是瞧不大起,左右一打算,决定叫这买来瘦马,先给亡子当妾,妻位,再留待日后,边走边瞧。
这守阳妾室职责,正是落了欢娘身上。
听完郑济安唾沫横飞地说完,欢娘除了吃惊,却也是哭笑不得。
做妾本就可怜凄惨,没料自己倒霉,还不是做人妾,竟是做鬼妾,连个巴望奔头都是难得有。
按着郑济安意思,会择个好日,将自己迁至小公子生前住东边大院,家人面前过个眼,抬成小公子水娘,即是妾室,今后须得素衣简服,不施粉黛,不缀珠钗,还得长年茹素,潜心佛前,早晚念经,替夫主超度。
未当嫁娘,先成寡妇。
名义是妾,倒像出家当了姑子。
却也免了其他一些烦恼,例如被大婆压制,同其他侧室通房勾心斗角,避免摊上个厌恶男人还得要忍着恶心,软腰屈膝地承欢于前。
欢娘想,自己大概只需将讨好夫主和正房力气,拿来对待郑家夫妇,安安心心,本本分分这乡绅后院,做个寄生米饭虫。
总之,下半生,便是一株孤零零,冷清清后院无根草,连花儿都谈不上,花儿还得有人来时时浇灌着呐,这般一想,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厅内,郑济安言明意思,欢娘正是默默想着,一时气氛安静。
柳倩娥本来不厌恶欢娘,无奈一向跟高姨娘不对盘儿,自己已经发话不要这匹瘦马,后还是进了门,想着高姨娘占了个小上风,心里不痛,见欢娘久不开声,发了话:“怎,你是不甘心?”
欢娘俯首:“奴家已是郑家人,哪儿来不甘心。”除非有朝一日把那衙门和郑家卖身契毁了去,还她一个自由身……
郑济安挥挥手,又提点了几句,叫成纪氏先打发欢娘下去了。
下人们一走,柳倩娥便沉不住气儿了,见这夫婿脸色还算平和,撒口便道:“高姨娘做事不清不楚,这瘦马是芦萍院里择出来,压根儿不是好货色,也不怕怠慢了我家少爷!”
不提还好,一提,郑济安便又想起因为霍怀勋不老实放荡之举,弄得自己众人前头吃了哑巴亏,是厌恶那霸王祖宗,想着霍怀勋今儿还留宿,刚刚还好声好气儿地亲自过去慰问被子褥子垫子够不够,加一层气闷,将怒火泄柳倩娥身上,一拍桌:
“就你放些马后炮!本是你事儿,你交给翠翠做,她若错了,你也得顶一大半!可别说你病了,没来得及过目,若你真对我儿子上心,就算是病得要死了,也得爬起来,提前先看看那瘦马,再领回来!”
柳倩娥气急捶胸:“可是天地良心哇!小公子虽不是妾身所诞,也不曾跟妾身相处太多辰光,但妾身一向不忘为母之责——”说着捻出绣帕,摁住眼角,话儿都说不下去了,长一声,短一声儿地哽起来。
郑济安泄过怒后,舒服了些许,见这妻房模样,语气才和缓一些,却还是很不耐,摆摆手:“行了行了,你这心思,我都懂,这瘦马,来了就来了,我瞧着,也没什么不好,口齿伶俐,相貌干净,不比小家碧玉差多少,何况只是个姨娘罢了,又有什么太金贵?不过为了叫我儿那边添个人,多些香火不太寂寞罢了。”
柳倩娥见老爷安慰,生了骄心,又听他说了句“只是个姨娘罢了”,牙齿一咬,冷冷道:“是啊,只是个姨娘罢了,本该命贱人微,可有姨娘怎就这样得主子宠爱,地位这般不凡?”
郑济安见她说来说去,又绕回老话题,懒得听她埋汰高氏做些争风事儿,撩袍便出了大厅,朝高姨娘瑞雪院走去。
柳倩娥蹬着缎子鞋儿跟到门首,瞧着夫婿走方向,气得调头,将案几上茶盅拿起来,“哐啷”一声,朝顶梁柱上摔去。
门外进来个五十几老婆子,瞥一眼地上残片,唤来丫头,拾掇了去,才将柳倩娥搀回主座,拍背顺气儿,苦口婆心地劝:“我小姐,何苦跟自己夫婿为了个姨娘怄气呢。”
这老婆子也是桐城人,原是柳倩娥娘家一名街坊,夫家是个农户。
柳倩娥幼年丧母,为了赚取些用度,老婆子奶过幼时柳倩娥,后丧夫,膝下无所出,见柳倩娥嫁了个有几分家产,便一起从桐城跟到了肇县,又改嫁了个姓焦贩子,平日里头,柳倩娥与他关系也是亲密,当做娘家人一般,这焦大娘喊惯了口,私下将柳倩娥家里称呼也带来了,少喊太太,多喊小姐。
柳倩娥哼一声,面上霜冷霜冷:“焦妈妈,你当我还真为了个半老头子,要死要活地捻酸食醋了?我不过是不服这口气儿罢了!他郑济安娶我时,说得信誓旦旦,何事都向着我,若非瞧他当时有官职身,有几分权位,话又说得俏皮,我正当花般年纪,长得又没麻子没疤,哪里嫁不到一个白首齐眉同龄佳婿,怎么就非要嫁这没了妻还拖着个儿子糟鳏夫!焦妈妈你也晓得,桐城爱慕我青年郎,街头排到街尾都是绰绰有余!可我算是瞎了眼……他倒好,正是步步高升年纪,为了个夭折子,废了身子,丢了前程,如今日子一长,对我厌倦,光一个姨娘,他心目中就不比我低!焦妈妈,你说我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焦大娘将她嘴儿一捂:“哎哟,这就是气话了!跟我说说就罢了,被老爷听到,不是又得意了那高狐狸?什么爱慕你青年郎,什么街头排到街尾?这话哪儿是出嫁妇人说!可不能再耍性子了。”又劝了几句,才算安抚下柳倩娥。
柳倩娥虽暂且消了脾气,可仍是寒了心,由大厅回主屋途中,特意往瑞雪院那头绕了个圈儿,远远一看,见小院灯火通明,不时传来高翠翠莺声燕语,隔着窗纸,似乎还能依稀见着成双成对影子,你侬我侬缠缠绕绕。
想那高翠翠比自己大好几岁,样貌也并不比自己艳丽,平日里穿戴头饰样样儿都不敢越过自己,还算朴素,可谁又晓得脱了衣裳,是个什么风骚形状?
三十岁妇人,至如今还能困住男人一颗心儿,想必定有些见不得人手段,念及此,柳倩娥咄一声:“贱人!”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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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娘这边还没迁屋前,暂时仍住西院,与袅烟一厢。
第一夜,择床,欢娘辗转难眠,想来想去,越想越往乐观想,觉得这一趟买卖,是好事儿。
伺候个不知道反抗亡人,总比伺候个要求多多死鬼强啊。
就是今后得长年不能沾荤腥,杜绝肉食这档子事,有些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