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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铮心里这一不痛快,到了晚上,俞眉远便也不痛快了。
他是她“师父”,以身份压人什么的,他如今做起来没有丝毫脸红。
白天的时候她拿着主子的架子欺负他,晚上就轮到他端起“师父”的身份有仇报仇,这些日子来他们两人一直如此。这小祸害私下里就不像个大家闺秀,没脸没皮没个正经,鬼主意又多,他只要一个不察就会被她骗了去,慢慢把家底都搬给她。
前段时间教了她套轻身术,她练熟之后,又琢磨起他的点穴术来。
“你不是想学点穴,那你就站在这里好好回忆回忆我刚刚都点了哪几个穴位。”霍铮坐在八角亭的屋檐上,看着地上木桩似的俞眉远。
俞眉远被他点了穴,在寒风里姿势古怪地站着,除了眼睛嘴巴鼻子,没有一处能动。
“师父,你又生气了?”她一听他今晚说话的语气,就知道这人又不痛快了,更何况她还被他定在这里半个时辰了。
这男人什么毛病那么多?
她想不出原因,因为她今天没干坏事。
“又?”霍铮声音都是冷的,“我经常生气?”
俞眉远咬舌。
说错话了。
“你的穴道还有半个时辰自动解开。”霍铮从檐上跳下,转身欲离。
俞眉远只能瞪眼。他这是要把她再晾在这里半个时辰?那可不成。每天得他指点的时间本就短,她一时一刻都不愿浪费。
经脉里的真气涌动,都冲向被禁锢的穴道。
她忽然古怪一笑。
霍铮怎么也没料到俞眉远有那本事能冲开他封住的穴道。虽说他并没下重手,但也绝非轻而易举就能冲开的。待他察觉身后轻微异动传来时,他心头一惊,便本能的转身反手挥掌应敌。
身后那人竟是俞眉远,她已掠至他身畔。
“不许走。”她低喝一句,身子侧避过他的手掌。
霍铮面色冷下,陡然变招,掌风朝她肩头撞去。
这一掌,有他三成功力,以如今她的身手是躲得过去的,他便没多想。岂料这丫头像没看到他出招般,任由他的掌风压上她肩头。霍铮大惊,仓促之下收回大半力量,却仍旧余下一成打在了她肩头。
俞眉远闷哼一声,被他打得向后倒去。
天旋地转,身体不由自主像要飞起来,肩头生疼……原来他平日和她过招都让她许多!
她有些挫败。
修长的手臂挽起她的腰,将她猛地拉过去。
俞眉远撞到他的胸口上。
霍铮气急败坏想要骂人,还未开口却发现她眼眸紧闭。
敢情刚才对招她一直都是闭着眼的,难怪躲不过他的招式。
“你闭着眼干嘛?”他愠道。
“不是你不让我看你的?说什么见了你你就不指点我武功了。”俞眉远靠在他胸前喘着气,眼睛仍旧闭着。
霍铮语塞。月色清潋,染得她的脸颊如白露寒光,紧闭的眼皮下眼珠还一圈圈转着,显然是极想睁眼却又不敢睁眼,倒是顽皮得让人想笑。他忽然平静,低头看胸前的姑娘。
从六岁的小女孩,到即将及茾的姑娘,他记着她已经九年了。
他们之间,隔着一个吻距离,只要他垂头,就能触到她的额头。
但这距离,他无法越过。
这段感情,从初识那日起,就已经如脱缰的野马,朝着无法控制地方驰骋而去,然而前路,只有悬崖。
悬崖勒马。
“师父。”俞眉远举起手里的东西,“你说我摸到你的衣袂,就教我下一重功夫!”
霍铮望去,她手里不知何时拽住了他衣袍一角。
“睁开眼。”
“啊?”俞眉远惊惑。
“叫你睁眼,你就睁眼。”霍铮叹口气。
俞眉远心口似跳过几只兔子。他这是同意让她见他?
她试探地睁开一道缝,他不动如山地站着,她瞧见他青灰的衣襟,便安了心猛地睁眼,岂料眼前人影忽闪,这人又消失了。
不带这么耍人的!
“你就算睁着眼,也看不到我!”霍铮冷哼一声,已闪到她背后,手指疾出。
俞眉远只觉得身上几处要穴微麻,身体又被定住。
“没学走就要先学跑,还知道偷袭了!好好站着,两个时辰。”
“……”俞眉远看着前方一片漆黑的草木,满心郁闷。
时间翻倍了。
霍铮已经远去。
爱情于他是件奢侈的东西,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爱了便有所求,便希望她能与他同心同意。可他怎么舍得让她承受这段没有未来的爱情?
她值得这世上最好的男人和最美满的姻缘,而不是最后素缟半世,为他垂泪。
他的命,已经没剩几年了……
慈悲骨,当世无解。
……
俞家的年三十过得虽有些清冷,却架不住最近的三件大事,让园里人的心思又蠢蠢欲动。
一件是前几天魏府的老候夫人带着小辈过来吃年酒,与蕙夫人相谈甚欢,听那言下之意,大有要结亲的意思。俞家大房的姑娘里,如今只有三姑娘俞眉安已及茾又尚未定亲,自然是她排头一个。靖国候府的魏眠曦年少有为,又生得清俊非凡,满京城同龄男儿无人可比。他又得皇帝喜爱,以他的军功候府爵位再往上提一等也是迟早的事,因而若能得嫁进魏家成为候夫人如今是京中女子都争破头的事。
这第二件事就是俞宗翰嫡子俞宗敏的亲事。他的亲事蕙夫人已经相看了一年多,如今基本定下,只等他这趟随俞宗翰远行回来,便正式纳彩问名。
至于第三件事,就是俞府上下皆喜的最大事了,俞宗翰由于政绩突出被擢升为工部尚书,官拜正二品。
这三件事,除了第一件外,其余两件都在俞眉远的意料之中,与上辈子并无差别。只有俞眉安的亲事,到了这辈子竟然陡生异/变。上一世俞眉安的亲事是在俞宗翰升任工部尚书后才定下的,和魏家没有半点关系,魏家的人也没来求过俞眉安。这辈子……魏眠曦改了几人相识的时间,就连这些事也跟着改了。
和她上辈子的境况有些相似,只不知换成俞眉安处于她的位置,又会如何。俞眉远仔细想了想俞眉安嫁给魏眠曦的可能性,以及嫁进魏家后将要面临的局面,便觉得俞眉安可怜。
上辈子俞眉安嫁得虽不错,却不如她来得风光,又是皇家赐婚,又是得封郡主,又嫁进魏家,因此每次见到她,俞眉安都没给她好脸色,甚至于频频找她麻烦,到了后来更变本加厉,知道她不受宠且无子外,竟怂恿家里往她房里塞女人要给魏眠曦。
她虽可怜俞眉安,却不同情。
这辈子俞眉安应该是看上魏眠曦了,若亲事能成,也算求仁得仁。只是不知道以魏眠曦的脾气,这边说要娶俞眉远,那厢心里又藏着俞眉初,到最后却成了俞眉安,又会生出何等变数。
不管怎样,反正别是她俞眉远就可以了。
俞眉远听着青娆叽叽喳喳说起近日这些大事,心思不由就飞远,待她回神,已经到了长斋堂的门口。
正月十五未过,年还不算完,园子里仍旧热热闹闹的,唯有这地方冷清得不见鸟雀。
长斋堂是俞府偏僻处的小佛堂,会被送进这里的都是犯了错要关禁闭的妾室。这地方很小,拢共就一个方寸小院加并排三间房,房舍建的粗陋,一应家什也简单。到了冬天,寒风从门窗缝往里钻,这里又没地暖,屋里就像个冰窟,又冷又潮。
如今,二姨娘何氏就搬到了这里。
“你在这里等我就行。”俞眉远让青娆在院子门候着。
“姑娘,你可小心些。”青娆窥了眼院子,叮嘱她。
“你还怕她吃了我不成?”俞眉远不由点点她的额头,笑着转身进了长斋堂。
院中无人,只有成串的咳嗽声从屋里传出。正屋的门掩着,俞眉远才走近就听到里边传出何氏枯哑的声音:“这死丫头,出去时又不把门给我带紧,咳,咳咳!”
她的腔调仍像从前那样尖厉,却被枯哑的声音与嗽音染上虚弱。
何氏出来关门,帘子一挑开却见俞眉远正拉开门,她不由怔愣。
“二姨娘。”俞眉远打了声招呼径自进屋。
正屋是间小佛堂,供了观音像,地上铺了蒲团,靠墙处设了桌椅,除此外便再无他物。
“你来做什么?”何氏回神转回屋里,声音更加尖厉。她一急,便剧烈咳嗽,嗽得心肺几乎吐出。
这么冷的天,何氏就穿了夹棉的褂子,整个人冻得瑟瑟发抖,她脸色苍白,却咳得唇红颊艳,一望就不正常。
“姨娘喝杯茶吧。”俞眉远却走到桌边倒茶。浅黄的茶汤倒入杯中,她手一触,茶是冰的。
“我问你来这里做什么?来看我的落魄模样吗?”何氏快步冲来,一挥手,将那杯茶扫落地面。
瓷裂声乍起,水洒了满地。
“罢了,这茶也冷,喝了伤身。”俞眉远擦去手背上的水渍,淡道,“姨娘不用这么激动,我来找你自然是有事。”
“我和你之间,还有什么事可说的?”何氏冷笑起来。
俞眉远踱了两步,坐到椅上,理着裙子慢吞吞道:“我当年初回俞府时,姨娘不是就想拉拢我,只可惜用错了方法,倒叫别人有了可趁之机。如今,我再给姨娘这个机会。”
当年何氏先以华衣讨好,又用蓝田碧玉之事陷害于她,想让她在后宅孤立无援,进而投靠何氏这唯一一个释出“善意”的人。
何氏一愣。
她当年的确存了拉拢的心,可不是已经叫俞眉远给识破了,两人还因此结仇,闹了九年,如今她忽然提起这事,什么意思?
莫非……俞眉远想拉拢她?
“我如今一无所有,你却来和我说这些?”她冷道。
“有何不可?”俞眉远倚桌懒坐,反问。
“你既存此心思,当初为何不与我合作?倒与我斗了这许多年。”何氏疑惑不解。俞眉远的手段,从没在园中露过白,但何氏心里有数,越不显山露水,则越可怕。若两人早些联手,这后宅恐怕早就把在她们手中。可俞眉远却到今时今日才来找她?且俞宗翰过寿那日的一场大戏,只怕也与这丫头脱不了干系。她落得如斯田地,只怕也有这丫头的一份功。
现在,她却想谈合作?
“那不一样,我不喜欢被人拉拢,只喜欢拉拢别人,喜欢别人听我的话行事。”俞眉远坐着,神情倨傲,口吻高高在上。
一为主,一为客,差别大着。
何氏又是几声咳,松挽的发髻散落,再无从前嚣张模样。待这阵咳嗽缓过,她虽虚弱却依旧强硬道:“听你的话?你一个小丫头能顶什么用?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章华。”
“你说什么?”何氏惊道,她以为俞眉远会说些将她弄出长斋堂的话,谁知她竟提了俞章华。
“我保章华不受孙嘉蕙所害。”俞眉远道。
俞章华才是何氏的命门所在。
“你凭什么保护?”何氏渐渐冷静,坐到了桌子另一侧的椅上。
“这两年章华与孙嘉蕙日渐亲厚,却与你愈发疏离,这其中症结,我想你不难看出。父亲寿宴上那事,孙嘉蕙想挑拔你们母子关系,让章华出丑这事已经坐实。章华也不是蠢的,这几日他已不大见孙嘉蕙了。你看,我替你出过一次手了。”俞眉远笑咪咪的。
“是你!”何氏闻言怒而拍案。
那天的事,果然是俞眉远安排的?
“别激动,坐下吧。”俞眉远不以为意地安抚她。
何氏忍气坐回,恨道:“你想要我做什么?我又凭什么信你?”
“暂时只是有些事想请教你,没有别的。”
素清宫的名册第二本俞眉初和罗雨晴找了许久都不见踪影,俞眉远猜测那册子是被人拿走了。想来那面具人心思缜密,那晚在她面前露的行踪,也怕她去查,因此先行偷走了册子也是极有可能的。这名册是何氏亲自记下的,没人比她更清楚,俞眉远只能找她。
再加上她还有些关于十六年前的旧事要找人问问,没有比何氏更好的人选了。
而若能让何氏听命于她,日后她行事则更加方便。
俞眉远说着又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润唇后续道:“我可以先给你个利息。下个月国公府有个旁支的姑娘要进来,名唤孙盈,排行第六,与章华同岁,你可千万担心她。”
上辈子,就是这个孙盈,让何氏与章华彻底闹僵。俞章华爱上孙盈,然而孙盈又受命于孙嘉蕙,何氏自然不愿他们成亲,对这桩婚事百般阻挠,进而坏了母子情份,最后却还是没能成功。俞章华与孙盈成亲后,被孙盈勾诱着做了许多诨事,吃酒赌钱,欠债累累,最终被孙嘉蕙牢牢拿捏在手里。
“你知道什么?”何氏强忍着喉咙痒意问她,事关俞章华,她便无法冷静。
“你可以先验证我话的可信度,再来决定要不要……投靠我!”俞眉远站起,凑近她,微眯双眸,
“记住,是你投靠我!是你求我!”
说着她一整衣裳站起,告辞道:“二姨娘,好生养着。我过段时间会再来看你,你到时再给我答案。”
言罢转身离去,再不停步。
……
正月十三,花神节。
俞府的姑娘已经提前数天就开始准备送花神的荷包了,上至小姐下至丫头每个人都忙得不亦乐乎。能出府的便要带出去挂到外边树上,不能出府的便只能挂到府里的树上以应景。
俞眉远没心思弄这些,任由青娆她们折腾去,她只坐在榻上发呆沉思。
今天是她出府之日。
她有两件事要先做,否则等从东平府回来,时间就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