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深浅睡眠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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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长远长远地,轨道伴我从遗忘走向遗忘。雨的呼唤,黑夜的珍藏。——聂鲁达

    城南有一间名为“清香阁”的脂粉店,刚开业不久,店堂外的迎宾花篮一字排开,鞭炮爆竹留下的碎屑正可见门庭若市时的热闹景象,听闻这店里卖的都是从国外泊来的时髦货,实为众多城里女子所喜爱。

    掌柜的却是个四十有余的中年男人,人称老杨。这一天大清早,老杨刚开门,一壶香茶还未泡开,就进来一位身穿缁色长衫的男人,与他的岁数不相上下。来人轻捏头上的铅白巴拿马帽尖,将帽子脱下搁于柜台,指指一件绘着红梅花开的六角形景泰蓝胭脂盒,问道:“掌柜,老家的红梅开花了吧?”

    老杨仔细端详来人,试问:“先生是否记错了?红梅要到冬天才开。”

    那人一拍脑子:“噢……那隔壁王二娘的病该是好了吧?”

    老杨答:“先生又记错了,王二娘去年就已过世。”

    那人无比惋惜:“许久不曾回家,还是民国三十二年走的,直到今天。”

    老杨笑道:“先生记性实在不好,应该是民国三十一年。”

    那人也跟着笑,主动同老杨握手:“原来是旧识。”老杨凑近其耳轻声附道:“东家已恭候多时,请随我来。”

    原来老杨口中的东家,即是永硕地下工作的领导人江安邦。

    江安邦见来人正是水韵洋服店的蔡老板,不由惊讶,倒是没想到是他,微露欣喜之色感叹道:“总算是见到你了。”

    蔡天和言之恳切:“一直与我保持联系的是钱江秋同志,但最近我得到重要消息,必须要同你禀报,故而才登报找你,前几日看到你的回复,这才依着你定下的时间寻到这里来。”

    江安邦将老杨支开,与蔡天和独坐,问道:“什么重要消息?”

    “近来,有一批军用药品要运来永硕,支持国民党的某项计划,我怀疑其图谋不轨。”

    江安邦沉思:“什么计划?具体内容可知?”

    “暂时不清楚,内容绝密,很难打听。”

    “那你有什么想法?”

    “我认为我们应将那批药品截下,以阻断国民党的前路,你可否拟一份行动计划,确认一下参与行动的地下工作同志名单,这是药品到达的时间和地点,我们提前在周围部署一下,到时将其一举攻破。”说着,蔡天和自长衫口袋拿出一方字条,交到江安邦手上,只见那字条上写着:六月初九晚九点,广安埠码头。

    -

    格拉莎到达华贸商厦门口的时候已是傍晚五点多,她在露天茶座下捡了一处靠里的位置,点一杯“特基拉日出”,红色车厘子嵌在香槟杯沿,浅啜一口,便将杯子放下,显然是在打发等人的懒散时间,夕阳在她白皙的肌理上投下微晕的光圈,遮阳草帽上的绀青绸带随风飞舞,举手投足间即是与这城市格格不入的外国女人的优雅。

    五点半,邱世诚的车停在商厦门口,老远就见着正在等他的格拉莎。

    他微笑招呼:“没想到你来这么早,真是抱歉,让你久等。”

    格拉莎摇头:“没事,只是好奇为何约我?”

    他的手指在茶桌上敲出滴答节奏:“你来永硕数月,一直未曾有空请你吃饭,刚巧这几日落得清闲,便想着关心一下老朋友。”

    格拉莎笑的明媚:“你还是一如往日的热情洒脱,可是,怎么不见苏苏前来?”

    邱世诚脸色凝重:“你不知道吗?她已病了数日。”

    格拉莎眼色闪烁:“病了?怎么病了,我没有听说。”

    “她的情况我亦不了解,许久不见她了。”

    格拉莎却并没有追问下去,只意味深长说了一句:“噢……”岔开话题问道:“你准备请我吃什么?”

    邱世诚见状,抛开疑惑畅怀道:“美丽的小姐,想吃什么任你选。”

    餐间,邱世诚打听她近来忙些什么,格拉莎的回答总是闪烁其词,“忙着与新友吃饭逛街。”

    邱世诚开起玩笑:“难怪老话说,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格拉莎却一转话锋,点明扼要:“你们中国人的老话还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邱,是有何事需要我帮忙?”

    一席话倒是令邱世诚措手不及,没料到她这么快直奔主题,他亦不含糊,夸道:“还是你了解我,当下,还真有一事相求。”

    格拉莎向他举杯:“其他人的忙我不好说,你的忙我哪有不帮的道理?”

    “替我约见一下胡先生。”

    格拉莎放下杯子,似是不解:“哦?找他所为何事?”

    “实不相瞒,有一位朋友托我给他运一批上好的料子来永硕,正愁找不到商家供货,思及你丈夫是做棉织品买卖的,想必他定有门路。”

    格拉莎爽快答应:“你的意思我一定给你带到,等我的消息。”

    从华贸商厦底楼的西餐厅出来后,邱世诚转过路口,去了菱花巷尽头的露西酒吧,刘傲珊点一杯杜松子酒,已坐在吧台等他。

    八点整,邱世诚如约而至,酒保识得他是常客,依着他往日里的喜好递给他一杯雪树伏特加,邱世诚浅酌一口,对着身侧的女人说道:“东西可有顺利拿到手?”

    刘傲珊轻启薄唇:“我有什么好处?”

    “锦胜商会有意收购你家那块地,表面上是借地产的名义拓展商会的业务范围,实则是想吞并你父亲名下的药厂,一旦落实,刘氏百年的老字号势必要宣布破产,近日里,刘老爷子急的四处托人,问题的关键在于政府的态度目前还不够明朗,当然,只要你肯开口,这件事我替你办。”邱世诚悠然开口。

    “看样子你是有备而来。”刘傲珊与他碰杯,悄无声息将一柄钥匙塞进他的西服口袋,“成交,祝合作愉快。”

    不知名的地中海风情外文歌曲在闪烁的舞池追光灯下与肢体纠缠,歌者的每一句吐词都似含着一大口伏特加,叫人沉沉欲睡。

    良久,刘傲珊忽然道:“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

    “且问。”

    她笑,宛如洞察他一般:“上一次接近我,也是因我身上有利可图吧?”

    邱世诚不答,转而问道:“你接近邝学林,同我接近你的目的一样,不是吗?”停顿片刻,他又接着道:“人生在世,尤其是在这乱世,不就为图个“利”字,唯一的不同大概是,你没有想到你自己会爱上他,但我不会爱上你。”

    一语击中刘傲珊的内心,她仰头饮尽杯中的剩酒,显然是对这一段话百口莫辩。邱世诚说的一点不错,当初她接近邝学林为的就是替家父的药厂在杰森洋行办贷款,药厂不景气多年了,父亲年事已高,又只得她一个女儿,她总得为父亲做点什么,只是那一脚踏进去,却是覆水难收。

    临分别前,她突然伏于他的肩头,低声道:“若不是在这乱世,你我可否成为知己?”

    邱世诚将她微微扶起,戏谑:“红颜知己?”

    她徒然叹气:“能被你爱上的女人,此生一定很幸福。”

    他却在她的话语间想起另一张脸,以及黑夜里那须臾的一吻,他苦笑:“那可未必。”他并没有多么大的能耐,比如说,他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救不了。

    刘傲珊塞进邱世诚口袋的是杰森洋行4017号保险柜的钥匙,但是出了露西酒吧往南去的他并不打算去杰森洋行,他的目的地是司令部。

    邱世诚的车开到司令部门口的时候,值班的警卫连小兵张明辉前来询问:“这么晚了,邱处长还来部里?”

    “司令这几日不在,几个处长的公务忙不过来,这不想起还有一大堆文件没有阅完,过来处理一下。”

    张明辉自然是百般奉承:“邱处长真是尽职尽守,让我们这些下属信服啊。”

    主办公楼里一片漆黑,只除了电讯处那一块日夜监听的同事,再无他人。楼道里装的是白炽灯,一旦打开,极为显眼,为避开警卫连,他摸黑上了楼,一路寻至秘书室,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他自口袋拿出微型手电,照着细长的开锁工具深入匙孔,轻松将门打开。

    门后即是苏零落的办公室,连着叶嘉良办公室的门,用同样的方法将里间的门打开,空气里还残留着烟头烧过的呛鼻味,可见,已好几天没有人进来通风了。

    叶嘉良的办公桌上倒是收拾的一尘不染,两部话机,一盏覆有绿色灯罩的仿古台灯,一只花式骨瓷茶杯,文件全被收进了抽屉,邱世诚拿手电自上往下一个个仔细翻查,全是一些征税、军需方面的资料,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甚至连关于地下党的监视资料都没有。

    他起身,将手电收起,放于口袋,探到那枚钥匙,灵光一现,对啊,城防基地图那么绝密的东西,狡诈如叶嘉良,他怎么可能放心将它放在司令部里面?那份图纸不在洋行的保险柜里就是在他的私人住宅里。

    邱世诚刚欲往外走,忽闻办公桌上的电话铃骤响,一看,竟还是叶嘉良的专线,司令部的人都知道叶嘉良这几日不在部里,有事肯定不会将电话打到此处来,更何况拨的还是专线,看来电话那端的人并不知道叶嘉良身在何处,如此说来,不会是……

    他屏气凝神,将听筒拿起,只听电话那端的人开口便道:“我是13号,明晚八点,老地方见。”说完电话即被掐断。

    果不出他所料,13号自动送上门来,邱世诚下定决心,利用这次机会,定要将13号叛徒揪出来。

    刚出秘书室,即见到楼梯口有光,走至楼梯口,迎面而上的竟是叶嘉良的参谋长,陆志宏。

    邱世诚暗舒一口气,上前同他打招呼:“这么晚了,没想到还能碰上陆参谋。”

    陆志宏笑的阴险,一双狭长的眼藏在玻璃镜片后面滴溜溜的打量他:“黑灯瞎火的,邱处长在楼上也不亮个灯?”

    “刚处理完事,正要下楼呢,陆参谋已给我引好了路,哪还用得着我动手?”邱世诚插科打诨。

    “邱处长日理万机,这个点还不曾回去休息,司令若是知道,必定甚感欣慰。”

    陆志宏话里有话,邱世诚笑言:“哪里的话,陆参谋不也是宵衣旰食,司令不在,咱们做下属的自然要比平时多费心,彼此彼此。”

    说完他即刻下楼,直至走回车上,背后的冷汗才消,陆志宏这个点出现在这里,绝不简单,他一定也有他的目的,陆志宏的言论素来倾向于老蒋,是叶嘉良的嫡系追随者,没有道理同自己一样深夜来访司令部,那么他上楼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