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深浅睡眠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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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回忆是亮光,是烟云,是一池静水。——聂鲁达

    苏零落被微弱的梦呓唤醒,接着指尖被那人不安的情绪紧握,她起身俯首靠近他,贴耳细听,叶嘉良仍旧在沉睡中,口中断断续续的喊着:母亲,母亲。她想大抵是他梦到自己的生母了,是否人在病中挣扎总会禁不住脆弱的侵袭,渴寻一个温暖安全的怀抱?

    她用手背去试他额头的温度,冷帕子早被焐热,幸好烧已退,换过干净的帕子给他擦额头的冷汗,到底是梦到了什么叫他这般睡不安稳?倒是从未听他提起过他的母亲,一直以来都以为早年在战乱洪流中遇难了。

    她轻抚他的胳膊,温柔唤他:“嘉良,嘉良。”好让他脱离浑噩悸恐的梦境,回到这暂时安稳的现实。

    天色渐明,卫子亮进来查看伤口的情况。

    “烧已退,是否过了危险期了?”苏零落焦急问道。

    “生命危险是没有了,只是这天气闷热,连日来又是阴雨不停,就怕伤口感染,留下什么不好的病症,日后还得细心照料,况且旧伤未愈,新伤跟着来,再好的身子骨也难免扛不住。”

    “旧伤?司令身上还有什么伤?”她追问。

    卫子亮含糊其词:“你不必担心,已没什么大碍。”他将点滴针的速度调慢,又道:“忙了一夜了,你也该去歇会了。”

    她却不愿走,凝视那紧闭的双眸,坚定道:“我想等他醒过来。”

    原来叶嘉良的身上真的有伤,显然卫子亮清楚他受的什么伤,却不愿让她得知,这恰恰说明,叶嘉良一早就在卫子亮处打好招呼,何况卫子亮被特许踏进这别墅里,一准早已知晓她的身份,这伤的利害关系自然不能说与她听。

    无妨,此刻的她已无心再斟度这些鬼域伎俩之事,一颗心倦至谷底,似是跟着他历经生死边缘,这再生的机会叫人好不珍惜。

    叶嘉良醒来的时候已是晌午,苏零落困倦之极趴在床沿小憩,他睁眼看见她凌乱蓬松的头发,手被握在她的掌心内,不由莞尔,将手从她手掌中抽开,轻柔她的发顶,察觉到头顶微痒,她触电一般弹起,不料碰到他的胳膊牵动了伤口,叶嘉良疼的吸气,微哼一声,她百般歉疚,紧张道:“是不是弄疼你了?伤口很疼吗?我去叫卫医生进来。”

    他慌忙开口,声音低哑:“回来。”

    她止步又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答:“渴。”

    她急着去给他倒水,跌撞的步子撞倒了一旁的椅子,顾不得扶起来,匆忙的背影令他心头微暖。

    一勺一勺将水送到他的唇边,他却只是望着她的脸傻笑,她心下暗忖,不是烧坏脑子了吧?放下杯碟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却不意被他猛然间捉住,猜透她的心思一般佯怒:“你才烧坏了脑子!”

    她懵然未回过神,却听他责怪道:“一宿不睡,你说你是不是烧坏了脑子?”

    见他尚能开得了玩笑,她解释道:“我担心你。”

    他喑哑开口:“我知道。”

    “我让千兰熬了米粥,炖了清汤,我去给你端来。”

    他急急抓住欲起身而走的她,恳求道:“再陪我一会。”

    被牵住的指间传来他温热的触感,她忽然不能自控的落泪,庆幸他平安无事,还能在她跟前同她说笑。

    他看着她这一令人措手不及的反应,无奈安慰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哭什么?”

    她泪眼婆娑,凝睇他面容,解释道:“不是我……”

    他一听便明了,接道:“可是江乾怪罪你了?你别往心里去,我知道不是你,是谁干的我心里有数。”

    她破涕而笑:“我体谅他的心情,并不怨他。昨日里,卫医生给你做手术的时候,我想起十多年前的事,那次我受伤,你背着我走了那么长的路,也是像昨天一样的雨夜,那条路长的望不到尽头,几度与死亡擦身而过,最后你终是带我寻到了活路,还记得那时候你对我说过的话吗?你说,这一生,要保我性命无忧,当你躺在那里,生死未卜,我在想,你若是出什么事,往后的日子我该如何独自过下去,突然明白,那些南辕北辙的信念和坚持终究抵不过岁月还给我们的感情,我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向你解答,你还未曾了解我待在你身边的真相,正如你待我一般,我同样不愿你赴死。这些年下来,我对你的感情深至如此,只怕连我自己都浑然不知。”

    这一番话令他赫然震惊,自识破她身份以来,他早已心成死灰,只盼能见着她一天是一天,唯怕她玉石俱焚忽然间离他远去,自是不顾世人闲言小心翼翼维护这段讳莫如深的关系,却未曾想到她的心里始终为他留着以关切担心浇筑的一席之地,他倍感受宠若惊。

    她埋首在他被褥间,只听他的声音在上方响起:“零落,从今往后,就安安静静待在我身边吧,不要再插手那些争斗了,等战争过去,我带你回柏林。”

    她以眼泪回应,纵声哭咽,那大概是多数人朝思暮想求之不得的生活,可是自打她踏上革命那一条路时,生死不再由她作主,生活又如何能让她掌控?她不敢奢求这样的宿愿,然而眼下,她抬眼,望向那双携带病容的明眸,微笑点头,沉默答应。

    -

    傍晚时分,雨势渐小,叶嘉良自午睡中醒来,等候在外的卫子亮进屋给他换药。

    “前阵子的伤已大致痊愈,记得按时敷药和内服调养便是,明天开始不用再打针了。”卫子亮收起针管,又去查看他的伤口:“伤口切不能沾水,这两天暂时不要走动,多卧床休息,等开始愈合后,再去楼下透透风,餐食以清淡为主,忌辛辣,当然酒也是不能喝的。”

    叶嘉良点头道:“卫医生,这件事还得劳烦你替我保守消息。”

    “这都是我该做的,况且昨日苏秘书已经叮嘱过我了,我自有分寸。”

    叶嘉良闻言吃惊,倒是没想到她为他考虑的如此周全。

    “对了,从我身体里取出来的那枚子弹呢?”叶嘉良问。

    “已交给江秘书处理。”

    “叫他进来。”

    江乾奉命推门而入,叶嘉良开口便问:“可有从子弹查到什么线索?”

    江乾禀报:“出自德国毛瑟98狙击步枪。”

    “什么人干的?”

    “系冯光远的同党,专业的狙击手就那么几个。”

    叶嘉良俊眉紧蹙,愠怒:“果然不出我所料,怪我太大意,这帮人胆子倒是挺大的,除了这些呢?”

    江乾踌躇:“司令的意思是?”

    “范、邱二人处有无动静?”

    “似乎并不知情,仍旧当你身在城外。”

    “桂系那边呢?”

    “白总司令前几日忙着豫南前线的事,并无大动作。”

    叶嘉良懊恼道:“当初真不该存有妇人之仁,酿成今日这样无尽的麻烦,看来还是得斩草除根,若是等到事情传到委员长耳朵里,但凡嚼一点舌根,对我们都是极大的不利,这件事你谨慎去办,另外封锁我受伤的消息。”

    “司令 ,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江乾意有迟疑。

    “讲。”

    “我实在不懂您为何执意要将苏秘书留在身边,受伤后又坚持来这别墅。”江乾豁出胆子问道。

    叶嘉良沉默不语,许久,他叹气,似无可奈何道:“我向她承诺过,这一生要护她周全,出城前一日也曾答应她,一回来就来看她。”

    看着仍旧不明所理的江乾,他黯然:“小鬼,你不会懂的,好好奉命办事,其他的少打听。”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你放心,她不会害我。”

    江乾若有所思,只得愣愣点头:“我知道了。”

    -

    正是倦鸟知返的时候,卫子亮的车向山下驶去,尾气消散于云雾深处,江乾与叶嘉良在卧室里谈事情,房门紧闭,管家与佣人们则在准备晚饭,隐约可见徐徐炊烟,院子外的警卫兵仍恪尽职守,忠于岗位,别墅里一片寂静,苏零落轻声推开卧室的门,透过薄纱遮掩的窗槛,归巢在凭栏上咕咕叫,她竖起食指,令它噤声,迈步走出去,解下它脚踝处的红色丝带,展开,正是山下来信,打听叶嘉良的消息。

    她迅速回房,取来笔,将叶嘉良受伤的消息仔细写在背面,依旧拿那根解下的红丝带,重新把纸绑上去,她轻轻托着归巢的羽翼,将它放飞于阴云满布的天空。

    那纸的背面写着:叶嘉良遭遇暗杀受了枪伤,需于山顶疗养数日,令抓紧时间,寻找机会,窃取城防基地图。

    她凝视归巢远去在空中留下的天际线,终结于寒云寺的端点,仿佛心中那一株抽枝拔节的官司草生生被掐断了根脉,连筋带血剔出了心脏,那骤然的疼痛令她浑身颤抖,终是禁不住掩面哭泣。

    叶嘉良,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办法,我必须这么做。

    欺骗自己爱的人一如欺骗自己的内心,是同等深重的罪责,她早已是罪不可赦的囚徒,罢了,这一生已注定要在他筑造的监牢里守着挣扎惶惶不可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