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深浅睡眠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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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那一瞬你已走得太远,我将满世界迷惘地游走,追寻,你会回来,或在这儿抛弃我死去吗?——聂鲁达

    蜿蜒曲折的乡间小路被坑洼的水凼填满,这路本不是供车驶的,一路颠簸,邱世诚耗了近一个时辰才开回城里的主路。

    此时已是四更天,街道上荒无一人,透过车的挡风玻璃,两侧的中西建筑在雨幕里摇摇欲坠,突然有车从左侧巷子里横越电车道疾驰而来,汇入主道,车身甩开半尺高的水花,邱世诚望过去,透过昏黄路灯,车窗里映着一前一后两个女人的脸,他不由惊讶,这半夜三更,滂沱大雨,除他之外,竟然还有女人在街道主路上飞车。

    对此嗤之以鼻的他打算加速越过那辆车,见车后座里的人侧脸对开车的人说着话,本踩下油门的他,在不经意间窥见那女人的侧脸时,神色瞬变,脚下一松,车速骤减,令他吃惊的是,那是一张外国女人的脸,挺俊的鼻梁和深陷的眼窝,正是格拉莎。

    邱世诚放慢车速悄悄跟着,一路驶过城东商业区的法国餐厅和各大酒店,开过新世纪影院和华贸商厦,路过龙华路的市政府,进入一片住宅区,同一色的欧式建筑,独栋别墅外的围墙将院内的绿色植物遮的密不透风,这一带大抵是日军侵华时期的租界,住的多为外国人,日本人撤兵后,这里便开始流入商贾之家,又为有钱人云集的地方。

    只见前面的那辆车停在一栋法式建筑前,隐约可以瞧见屋顶阁楼线条流畅的斜坡面,以及楼层上窗栏帷幔后面透出的暖色灯光,想必还有一个仍在等待的未眠之人。后座的女人下车,正是格拉莎,待她进去后,那辆载她而归的车绝尘而去。这么说来,格拉莎和她的丈夫便是居住于此。

    可是她为何会出现在这深夜的街道上?那个开着车的女人又是谁?

    驶过别墅区的那辆车,开往福园路,那正是去司令部的方向,邱世诚不便再跟,反道驶回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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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的淫雨连着下了两三天,迟迟未有停歇的意思,这一晚,更是变本加厉,夏雷滚滚,别墅里的灯因电路问题烧坏了好几盏。用过晚饭后,苏零落去了书房,卧室里的鸢尾被她搬来置于书架上,空气里飘着清淡的花香,她望着绝美怒放的靛色花瓣,不由为这一鲜活的生命感到欣慰,起码在她跟前还有这样一株花叫她存有希望。

    楼下尖锐的刹车声直冲入耳,在钢铁般冷硬的雨声里还伴着踢踏一致的步子,苏零落知道那是训练有素的荷枪步兵,发生了什么事?

    “来人!快来人!”紧接着,有人喘着粗气大声喝道,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直蹿二楼,她的心开始急速不安的狂跳,从二楼奔下,大厅的沙发边围着管家及佣人,门口站着一列负枪士兵,个个沉色待命。

    苏零落的眼神从他们的脸上移至脚下,入眼即是鲜血遍地,一路延伸至沙发,一刹间,她大惊失色,趔趔趄趄拨开挡着的众人,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赫然入目的是面无血色昏迷不醒躺在沙发上的叶嘉良,以及他胸口被鲜血染透的军装,那猩红的黑洞直将一把烈火烧进她的眼睛,下一刻,不堪那炙热的灼痛,眼泪汹涌而出,她扑上去,匍匐在他身侧,看着他惨白的脸颊和干裂紧闭的嘴唇,慌乱无措混着浊泪一遍遍摇他的胳膊:“叶嘉良,你怎么了?你醒醒,你说话啊!”

    陪他一起出城的是江乾,即将进城的那一段山路往年常有匪徒出没,但多半是偷盗打劫之徒,少有取人性命之事发生,况且再行几里,前方就有司令部设的关卡,全天有兵驻守,这几年下来,匪徒几乎不敢在此造次,再者,稍有眼色之人察觉到是司令部的车,唯恐避而远之,可是今日情况不同,杀手来势凶猛,似一早设下埋伏,守株待兔,左右围攻,每一发子弹都要人毙命,以枪法来看甚至可能是专业的狙击手。

    江乾斥退闲杂人等,这才对苏零落说道:“回城的路上,我与司令遭人暗杀,司令为掩护我开车,不幸中弹,已通知了卫医生,正往这里赶。”

    她握着他冰冷的手,早已泣不成声,听闻这一番解释,才愣怔回神去看江乾,却又见着他衣服下摆处沾满了血迹,她惶然抽泣问道:“他流了这么多血,会不会有事?”低下头去看那张煞白无色的脸,极度恐惧于掌心骤缩的温度,她反复搓着那只虎口生茧的手,滚烫的热泪纷纷落在他的指间,好似如此般他便能够被烫醒,嘴上亦不停的说着:“叶嘉良,你说好这一生要保我性命无忧,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叶嘉良,你不许有事!你不许有事!”

    随后又意识到了什么,红着眼睛对江乾怒声发问:“为什么不直接把司令送去卫医生家里,耽误了时间,这后果你担负的起吗?”

    江乾一时愤怒解释:“是依照司令的吩咐,将车开到这里的,他在昏迷前,坚持要来别墅,真不知道非要来这里做什么!”江乾意有所指。

    苏零落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反问:“你是在怀疑我?”

    江乾接道:“若不是有人通风报信,怎会设下埋伏?”

    苏零落微愠:“我并不知道他何时回来,我以性命担保,绝不是我们的人干的!”

    江乾根本不信她的话,他真是弄不明白,司令为何要将这样一个随时会给自己带来危险的女人放在身边?他冷声道:“这些话,你还是等到司令醒过来,自己对他说吧。”说完他兀自出去迎卫子亮。

    听到这最后一句,苏零落整个人迅速从得知这惊天噩耗惘然无措的迷途中走出,她拭干眼泪,随即恢复理智,吩咐千兰去打来热水,又叫何管家去提急救箱。

    她利索的将叶嘉良的外套剪开,拿止血棉覆于伤口之上,又拧了热毛巾给他擦拭脸颊和颈项,好让他舒服一些,似感应到她的动作,他难受的哼了一声,她柔声在他耳畔安抚:“忍着点,卫医生很快就来了。”

    卫子亮火速赶往山顶别墅,一脚踏进大厅就吩咐人将叶嘉良小心移至二楼卧室,即刻准备手术。

    苏零落急急揪着卫子亮的胳膊,似是将他视为拯救自己性命的佛神,千般嘱托,万般叮咛:“卫医生,你一定不能让司令有事!”

    卫子亮看向躺在床上的叶嘉良,颔首轻抚她的肩,道:“你放心,我跟他这么多年的交情,怎么会让他有事?你去外边安心等着,我一定将子弹取出来。”

    明晃的白炽灯光从磨砂玻璃木门框内泼泄出来,一如窗外暴风骤雨的天地间窥不清明暗的未来,她窥不清此时此刻叶嘉良被打上方框等待剖解的生命。

    焦灼的心情在狂乱的暴雨声中愈烧愈烈,她俯首于露台,斜风细雨向她劈面而来,黧黑夜空不见一丝天光,高低不平的虫鸣也隐没于浩浩山谷,唯有狂风暴雨独自折戟的战场,横躺着被它摧毁的枯骨朽尸,她恍然明白,这世间活着的每一个人,都是在同命理挣扎,从来由不得自己,更由不得别人。

    她伸手去寻右肩上的结痂,如被镌上的象牙色花朵,在岁月无数次的沐浴淘洗下,早已生长成光洁如丝的斑纹,溶于肌理,再无疼痛。蓦然间想起,那一条望不到尽头的生死逃亡之路,他背着受伤的她,一路逃至渺无人烟的丛林,不慎跌入地雷爆炸后留下的深坑,日本人的追兵在他们头顶横扫而过,她倚在他的怀里,那个毛骨悚然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看向面如死灰的他,连疼痛都忘却,眼泪亦不敢流下。

    一直等到天黑,也是这样暴雨如注的夜晚,他背着她爬遍一个个荒坡,雨水汗水同她的血水胶着,渔家悬着的灯笼烛火出现的那一刻,他一个铮铮铁骨的大男儿竟抱着她喜极而泣,那些歃血为盟的誓语从光阴的留声机里飘出浮于耳畔,连他哽咽的呼吸都清晰可辨。

    时至今日才于涩梦中初醒,于纷杂交织的尘世里抽身,坦然面对自己的心,大致是于垂死边缘被他拯救重活于三千世界那时候开始,他便如一株官司草韧性生长在她旷野荒芜的心间,与她的经脉纠缠数十年,终是连根带血再也分不开。唯有这默然无声的黑夜知道,她只愿他平安活在这世间,也唯有这泫然不停的雨水,将她对他的这般深爱埋于东风浩荡的山谷间。

    磨砂玻璃木门被推开,卫子亮端着托盘走出来,回以她放心的微笑,苏零落揪着的一颗心才缓缓落下。

    卫子亮开口:“手术很顺利,子弹的位置不在要害处,且伤口不深,说来,这还得归功于他胸前佩带的勋章,只是,以防伤口感染恶化,今晚还得小心观察。”

    听闻他脱离危险的消息,她浑然不知泪已盈于眼眶,眉睫颤动,眼泪顺颊而下,她感喟:“谢谢你,卫医生。”倏尔,她又接道:“还有一件事,请你务必要答应我。”

    卫子亮点头应声:“你只管说。”

    “司令受伤的消息还请你能守口如瓶。”苏零落恳切开口。

    卫子亮微笑:“不待你说,我已想到,我虽不谙军政上的事,可依着我跟司令的交情我也得替他考虑,来的路上听江秘书说了只言片语,只怕这次司令的处境非常危险,相信这枚子弹留下的线索能帮助你们早日找到凶手。”

    苏零落望着托盘里那枚沾有他鲜血的子弹,看上去确实有别于普通弹药,弹身狭长,弹头短而尖锐,似乎不是普通手枪能够使用的子弹。

    江乾关切之极前来询问情况,得知手术顺利后悬着的一颗心也随之安定,若是司令有事,他定饶不了自己,除却抗战之时,叶嘉良和苏零落将他从战场上救下,今天是司令第二次救他于危难之中,司令对他有再世救命之恩,他暗下决心,此生,必誓死效命,以报所受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