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深浅睡眠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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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远,永远,你退入夜晚,向着暮色抹去雕像的地方。——聂鲁达

    一夜暴雨过后,隔天便是烈日当空,山头的植被虽大多为移植上来的,倒也挡去了大片阳光,故而凌云顶的别墅,冬暖夏凉,勉强可算作避暑的好去处。想到这时候的江浙地区是梅雨季,阴雨绵绵从六月下旬一直下到七月上旬,每逢梅雨之季,父亲便不再外出与旧友吃茶作诗,改而安安静静的待在书房里临摹颜氏真迹,记得父亲最爱写的一首便是刘禹锡的《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光阴流转,容华老去,不知今生是否还有机会回到那坐望于尘世两岸的原乡?

    千兰将冷水端进来,拧好帕子递给苏零落:“苏小姐,这是何管家从山下刚运上来的井水,可冰凉着呢,你擦擦脸吧。”

    “难为你如此心细,照顾我的饮食起居。”苏零落瞥了眼外面,见并没有人来往,便问道:“今日的报纸送上来了没有?我想看看。”

    “苏小姐,报纸上的新闻一定会令你震惊。”

    千兰将今日的中央日报拿来,苏零落来不及翻看主版,整整一个版面,刊登的大标题:****陆军中将冯光远通共,叶司令亲自将其就地正法。配有一张新月大酒店事发现场的照片,苏零落惊骇,整个计划的结局为何会变成这样?叶嘉良怎么可能亲手杀了冯光远?

    “这是怎么回事?”苏零落问千兰。

    “就如你所看到的这样,我们的人在接到消息全部撤离之后,叶嘉良进入新月大酒店,不等冯光远开口说一句,就已朝他开枪,一枪毙命。”

    苏零落忽然全身发麻,她感觉自己陷在一张深不见底的网内,周围的井绳将自己越裹越紧,而叶嘉良就站在外面看着渐渐无法呼吸的她,这一切难道都是他的计划?

    “我们的人都安全?”苏零落想不通,按照叶嘉良的脾性,应该将其一网打尽才对,为何会放走送到手边的猎物?

    “都安全撤离,这一点我也想不通。”

    “近来几天可有人被监视?”

    “这个情况我还不太了解。”

    “你现在能传达消息吗?”

    “勉强,需要找借口下山。”

    “叶司令可有怀疑过你?”

    “目前来看,并没有。”

    “你要当心,我现在的情况组织上可知道?”

    “江先生已经得到消息。”

    苏零落思索:“我们目前有如与世隔绝,外面发生什么我们都无法知道,总不能就这么束手待毙,得想办法做点什么,既然江先生已得知我的情况,必定会汇报组织,不知接下来有何指示?”

    沉默良久,她灵光一现对千兰说道:“你去花房剪几枝开的正好的白茶,给寒云寺的慧空师太送去,以谢她上次送我的茶叶,这件事情你要亲自去办。”

    千兰犹豫道:“依我看,送白茶花并不好,这屋里的管家,别墅外轮流执勤的人加起来十多双眼睛,难免落人口实,就怕被聪明人看了去,了解这之间的深意,报告了司令,一来二去,又暴露了你自己,还是送风信子吧,这花不常见,长的也漂亮,拿去送人说的过去,再者,风信子过了花期,想让它再开花,必得剪去之前枯死的花朵,意为生命的重生,不正是你要表达的意思?我想收到你消息的人自然会懂,恰巧花房需要打理一下,一举两得。”

    苏零落不禁对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刮目相看,如此缜密的心思,伶俐的头脑,江先生真是给她派来一个好帮手啊。

    用过午饭后,千兰下山,何管家特意询问她要去哪,是否要安排车送她,千兰见他如此试探,索性顺了他的意,声称刚打理完花房剪了多余的花枝要送给慧空师太,顺道去城里给苏小姐买刚上市的西瓜。

    苏零落倚在卧室的睡榻上打了个盹,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接近落山,千兰却仍未回来,她担心会否出什么岔子。

    等她洗好脸走至大厅,千兰从外面跑进来,端着刚切好的西瓜对她说道:“苏小姐,你看,这可是我用何管家运上来的井水冰的,可好吃了,凉凉的,你快尝尝。”

    苏零落朝她使眼色,后者抱以安心的微笑。

    她这才坐下,挑了一小块西瓜,慢慢吃来。西瓜很甜,她想起以前还在部队的时候,盛夏的夜晚,叶嘉良总是带着西瓜敲她宿舍的门,两个人偷偷去训练场,席地而坐,吃西瓜,看星星,他为她赶满天飞的蚊子,还会装满瓶子的萤火虫给她带回宿舍,那个时候虽战事吃紧,内忧外患,至少全国人民都是以大局为重,统一战线对付日本人,他们之间不存在立场问题,好容易熬过了那生死漫长的八年,等到胜利的喜讯,不过一年的功夫,她就收到组织上“苏醒”的指令,结束了她长达十年的休眠潜伏。

    何管家在楼上楼下洒了水,将地拖干净,苏零落看着他忙前忙后的身影,出其不意道:“何管家,你去花房把那盆鸢尾和薰衣草给我搬到卧房去,就是摆在花房中央藤桌上的那两盆,可别拿错了。”

    好容易找了个借口将何管家支开,苏零落问道:“见你这般高兴,可是有好消息?”

    千兰贴近她的耳根,轻声道:“归巢。”

    “这是何意?”

    “这是师太的原话,她说你会懂。”

    苏零落反复念着“归巢”二字,人总说倦鸟归巢,难道师太所指的是某一种鸟?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师太向她提起过一只用来传递消息的信鸽,这只鸽子与师太的感情十分深厚,苏零落见过那只鸽子,长的很伶俐,赤色的眼睛,头与脖颈处是乌黑泛着松花绿的羽毛,身体羽翼则是绵白色,渐近灰色尾部处带着两条墨色纹路。师太指的莫不是那只信鸽?

    她突然问道:“师太可知我住在凌云顶?”

    “我想她该是知道的。”

    “除此之外呢?还说了什么?”

    “她领我去见了一个人。”

    见千兰几乎笑的合不拢嘴,苏零落猜测:“你最好的朋友?他上山来了?”

    “你怎会知道?”千兰惊讶。

    苏零落笑她:“大抵也只有这件事能让你这般高兴了,他说了什么?”

    “组织派他上山接应我们的工作。”千兰在她身旁坐下,低声耳语:“这段时间他将以斋客的身份暂住在寒云寺,他的上线令他抓紧时间摸清上下山的隐蔽路线,不知组织是否是在打算救你出去?”

    “他的上线是谁?”

    “枭鹰。”

    这名字十分耳熟,似是在哪里听到过,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她突然想起江安邦曾经告诉她,司令部里还有另外一位自己的同志,电光朝露间,她突然明白过来,那个代号“枭鹰”的人,如果没猜错的话,便是邱世诚。

    苏零落内心犹如风起云涌浪潮掀腾,她几乎欣喜若狂至热泪盈眶,是他,一定是他,他派人来救她了,他怎会置她于不管不顾的地步,他怎会不知道她而今深陷虎穴的处境,那个人在她心里素来神通广大,他肯定有办法救她出去。

    这一刻,之前的风风雨雨,怒目以对,仇恨相视,仿佛都如翻书一般,已是阅过的书页,皆从容以对,说来再也不算什么,而今内心知晓彼此的身份,喜极而泣成了一种本能,已太久没有狠狠为他哭一次,那些隔着山长水阔天高地远无法相见的日子,那些久别重逢误会层出不穷冷眼相看漠然生疏的日子,他说,我以为,你该信任我多一些。

    她恼恨自己没有早点将他看透,懊悔自己对他的千般怀疑万般试探,同时,又是无法言说的高兴,那个盘踞在自己心头十年之久的男人,分别之后做出了同自己一样的选择,沧海桑田,物事全非,只有他不曾变过,自己不曾变过,多么庆幸。

    晚饭过后,苏零落想起上次叶嘉良上山来给她带了整整两个箱子的衣服,如今正是炎夏,她想着该将薄的衣服整理出来,走进衣物间,梳妆台上鲜明的摆着一只青瓷花瓶,她疑惑上前,拿起那只花瓶细瞧,粗糙的纹路让她想起某日半夜刘妈打碎的那一只,它怎会出现在这里?难道叶嘉良找人修补好了?又从四坊街一路带到了这里?

    她将花瓶轻轻放下,叹了口气,荒唐,破碎的花瓶居然能够修缮完好,真是叫人不可思议,而今摆在眼前似是在时刻提醒自己那段被人监视却浑然不知的蠢钝日子,她一时看着碍眼,将花瓶搬至墙角,又从柜子里翻来一块绸布,将花瓶盖住,好像如此便能将往事丢回过去,永不会翻盘。

    正打算让千兰给她切一小碟水果端到花园乘凉,就听见楼下传来汽车引擎声,她脚下一滞,进退两难,她知道,是叶嘉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