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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一,李老太如往日领着众人去灵隐寺上香祈福,初一十五这两日李仲扬休沐,但并不喜香烛之地,素来是让沈氏陪着老太太过去。
这日晨起,众人都往灵隐寺去了,李仲扬在书房里看书,才刚翻了几页,便察觉窗外有人,却不言语,十分鬼祟可疑,当即沉声:“若再不出来,我便唤家丁了。”
片刻,才听见微敲窗台的声音,李仲扬刚想唤门外下人,那边便悄声:“二叔。”
李仲扬怔松片刻,忙去开窗,就见李瑾贺探出半个脑袋,发髻已乱,脸也脏得很,大惊:“尚和你这是……”
李瑾贺急的轻嘘了一声,提步要跨进来,怀里还抱着个竹篮子。
李仲扬将他拉进屋里,要去唤人给他洗漱弄饭,李瑾贺嗓子喑哑,十分痛苦的模样:“二叔先将外头的人撤了,侄子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能让人听了去。”
李仲扬迟疑片刻,才走到门那,沉声:“我要午歇,你们去院子外守着。”
“是,二爷。”
话落,便已听见他们离去的脚步声。再回头瞧李瑾贺,才发现他落魄非常,往日那光鲜模样,如今已不复存在。不但长发凌乱,脸也消瘦了许多,神采飞扬的神色已看不见半分。李仲扬诧异:“尚和你发生了何事?”
不等李瑾贺作答,那竹篮子便传来婴儿啼哭声,惊的李仲扬一愣,瞬间明白。俯身揭开那面上的红布,拿开竹盖子,只见是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憋的满脸通红,似刚睡醒,却哭不大声,分明就是哭哑了嗓子。
李瑾贺双膝跪地,只差没跟着婴儿一起哭:“二叔,救救他吧。回到滨州之后,娘一直在想法子让席莺落胎,可屡次不得手。临盆前一个月,我身边的小厮无意听得母亲准备待孩子出世就将他送走,一世不让他出现在我面前。迫不得已我和席莺想逃回京城,结果一路颠簸,席莺提前临盆。却不想才过几日又遇到山贼,不但将钱财劫走,还把席莺掳走了,至今不知下落。我一路讨食,才终于到了京城。”
说到这,早已是泣不成声。李仲扬这才知晓为何年前书信一封请大房一家过来,韩氏却推脱山长水远不来了,许是这个缘故。许久之前就听闻李瑾贺和婢女缠上,还有了身孕,因此才回滨州,却不想竟是真的。看着往日娇纵的侄子变成如今模样,满面憔悴不说,连手也前后皲裂,做叔叔的到底不忍:“你且在这好好歇着,你娘来了,我与她好好说说。”
“二叔。”李瑾贺未起身,磕了几声响头,“二叔为人孝义知礼,若母亲多骂几句,定会交出我和孩子,你也绝不可能说服母亲。到时母亲若告发到吏部,岂非连累二叔。”
李仲扬蹙眉,他说的倒也在理,大嫂韩氏的脾气他也领教过,眉头不由拧的更深。李瑾贺试探道:“二叔可否收留这孩子,就说是您在外头捡的?”
李仲扬摇头:“这法子绝瞒不过你母亲,况且……”他缓缓抬眉,语气渐重,“唤我叔公的人改口叫爹,乱了伦理纲常,绝无可能。”
李瑾贺历尽千辛万苦才到了这里,趁着午后人少翻墙进来,一心以为能救命的人却如此,忍不住道:“二叔迂腐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哪里管得着这辈分称呼。二叔若不愿救,只管说就是。任我爹的长孙自生自灭去吧。”
说到李世扬,李仲扬心头如被锥戳,听见迂腐二字本被气的不轻,可如今手足之情涌上,却无暇想其他的。这是兄长的孙儿,过世兄长的长孙,他这做亲弟弟的却要将这父子推出门外,由得他们落难。
李瑾贺见他面上紧绷,知晓去世的父亲触动了二叔心结,当即哭的更是凄凉:“二叔收留这孩子吧,如今你贵为丞相,即便母亲真的怀疑这孩子是我的,也不敢胡乱讨人。如今孩子的亲娘已经被山贼掳去,我又这般模样,二叔若不救,我便生无可恋,只好随爹爹去了。”
李仲扬叹了一气,正要答他,便听见外头有疾奔的脚步声,那身影刚到门外,他便喝斥:“谁让你过来的!”
那人似乎也没想到当头挨了一骂,顿了片刻,才道:“禀二爷,莫姨娘腹中作痛,怕是要生了,可老太太和太太都不在家。”
李仲扬一顿,李瑾贺也不敢再拉着他的裤管,抱着竹篮子起身躲到屏风后头。
开门出去,李仲扬问道:“周姨娘和何姨娘可在?”
“都随老太太上香去了。”
李仲扬想了片刻,这种事他当然不能进莫白青屋里,可也不能没个指挥的人,当即道:“让还在府里,资格最老的嬷嬷做领头人,由她调派人手帮忙,跟府里说是我下的命令,速去。”
下人忙领命去传话,李仲扬关好门,回到屋里。李瑾贺已经冷静许多,姿势笨拙的抱着瘦小脸色青白的孩子,哄着睡。
李仲扬问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李仲扬坐□,倒了两杯茶,喝了一口,茶浸泡过久十分涩口,李瑾贺倒是仰头饮尽,囫囵吞枣,看的他又是一阵感慨,默了默道:“我在京城有许多好友,家世也有不错的,我将孩子送去给他们抚养。”
李瑾贺摇头:“尚和天资愚钝,自幼便不爱读书,顽皮得很。在二叔家中住时也和堂弟妹打过架,辱骂过婶婶,做过许多混账事。但从我知晓席莺怀了孩子,心境已大不相同。想着自己要做父亲,也要像他祖父那般撑起一个家时,已收敛了往日性子。虽说我并没多少知己好友,但也不会说找不到一人替我照顾孩子。只是想,若是交给二叔,那我便能常来瞧瞧,旁人那是万万不能的。”
李仲扬叹了一气:“你如此生性就好,只是到底是于理不合……”
李瑾贺又抱着孩子跪下:“求二叔帮忙,求二叔怜悯这孩子,否则爹爹在天之灵一定不安。”
李仲扬心里顾及沈氏的感受,若是告诉她自己养了大房的孩子,怕她也会不悦。比起侄孙来,他更在乎沈氏感想,毕竟他与沈氏才是一个家。只是李瑾贺总提起兄长,也着实是让他为难。
两人默了许久,又有人跑近,急声:“大人,莫姨娘难产晕厥,若不服药催生,怕有性命之忧。只是若不催生,以莫姨娘的体力怕难以生产,怕母子都保不住了。老嬷嬷等着大人定夺。”
李仲扬一愣,顿时也失了主意,开门道:“胎儿可还活着?”
婢女答道:“奴婢不知,只是老嬷嬷说迟迟未生,怕孩子已胎死腹中……但又不敢贸然断定,只等着大人决断。”
李仲扬面色苍白,立刻回房接过孩子放入那竹篮子,李瑾贺要拦,抬头瞪了他一眼。李瑾贺隐约明白什么,便放了手,七尺男儿差点又要涌出泪来。
婢女低头侯在外面,见李二爷从房里提了个竹篮子,却瞧不见里头是什么,不由奇怪。只是他不说,做奴才的也不敢问。
到了莫白青门外,仆妇忙拦住他:“二爷不可进去,这产妇房内阴气重,男儿不能入内。”
李仲扬怕这嘈杂声吵醒了婴儿,喝声:“让莫姨娘服下催生药。”
仆妇忙进去,将那备好的汤药强灌进莫白青嘴里,不一会,便听她在梦魇中痛苦出声,李仲扬喝退了阻拦的人,进了里头,吓的产婆和仆妇都面色一变。那湿腥床上,已露出个婴儿脑袋,喜的产婆叫了一声“出来了”,也无暇顾及李仲扬。
过了片刻,产婆又尖叫道“是个死胎”,李仲扬心头猛地一痛,即便他再不喜欢莫白青,可那终究是自己的孩子。哪怕他已有许多儿女,可那也是自己的骨血。没了宁氏,没了容翠,如今又没了孩子,莫非他年轻时造的孽还未偿还完?
产婆剪断脐带,用被子裹着那刚出生却无呼吸的男婴,抖声:“兴、兴许会活过来,只是一时没了、没了气。”
李仲扬沉声:“将他放下,你们全都出去。”
“大人……”
李仲扬声音更沉:“滚出去!”
众人只道他是丧子心中悲痛,也没想那规矩,床上一滩秽物也未来得及处理,便纷纷退了出去。李仲扬抱着那婴儿瞧了一会,眸色又苍老了十年,颤颤将竹篮里的婴儿抱过来,换了襁褓,又在婴儿身上抹了秽物,因婴儿一直未得母乳,瘦小青黄。那脐带又是当时李瑾贺逃离时匆匆忙忙剪的,十分不整齐干净,染着污秽的血,咋看之下,倒跟刚出世的婴儿一般。
他将死婴放入篮中,抱了孩子大声唤人:“产婆!嬷嬷,快些进来。”
门外低声议论的人慌忙进来,瞧见他仍抱着孩子,顿觉李二爷疼爱孩子,哪里还想非议他身为丞相却不懂规矩,老嬷嬷甚至抹了泪:“二爷莫伤心,孩子日后还会有的。您将孩子放下吧,莫姨娘那还晕着呢。”
李仲扬说道:“他还活着。”
老嬷嬷一顿,上前去看,见他染血的眉眼微微动了动,不由大惊大喜:“果真还活着,快,快拿热水热帕子。”又阿尼陀佛了几声,“上苍保佑李家子孙,连阎王都带不走小少爷,日后必定多福气。”
李仲扬自己一惊一乍的,也觉疲累,提了篮子走,嘱咐她们照顾好。这才回了房里。
李瑾贺瞧见他回来,上前迎他,见他手上有血,篮子又无半点动静,打开一看,却是个死婴。仔细看看,心头一颤:“二叔这孩子……”
李仲扬摆摆手:“替我寻个地方好好安葬他,是我这做爹的对不起他。”
李瑾贺大为感动,又满是懊悔,又跪下磕了响头:“二叔大恩大德尚和一世不会忘记。”
虽说那孩子在腹中便是死婴,可他却可以有个坟冢,不至于做那孤魂野鬼找不到祖祠。可如今因为自己的孩子,这婴儿却入不了李家祠堂。
李仲扬拿了两张银票给他:“孩子我会替你照顾好,你先去躲躲,等过了一段时间,再回滨州,就说席莺和孩子都被土匪劫走了,切记不可和你娘说今日种种,以及你来过京城的事。待你娘了无怀疑,你再来京城。”末了又叮嘱,“不可对任何人说。”
李瑾贺微有不安:“二叔可会与婶娘说?”
李仲扬顿了片刻,才缓声:“不会。他是你莫姨娘的儿子,亲生儿子,你今日不曾来过,我也不曾应允你养育这孩子。”
李瑾贺点点头,又谢了他,拿着李仲扬给的小门钥匙提着篮子走了。
待他走后,李仲扬想扶额捏眉,却瞧见自己两手还染着血,血渍已有些凝固,看着十分恶心,几乎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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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隐寺的斋菜远近闻名,李老太来了便要吃一回午饭再回去。
现在还未开饭,安然和妹妹们在后山空地捉蛐蛐拧红绳花儿玩。老太太还在佛堂,沈氏坐在树荫下,看着那边笑的淡然,时而与两个姨娘说话。
巳时阳光正好,映照在几个孩童身上,分外欢乐明艳。瞅着日头晒到头顶了,沈氏偏头道:“宋嬷嬷,让他们回来罢,别晒坏了。”
宋嬷嬷笑笑,过去请她们。
沈氏还未起身,肩头已被人压下,耳畔是低笑声:“我瞧着外头的马车就像你们府里的,果真是。”
沈氏哪里会听不出这声音,转身笑道:“没个正经,你倒是把我吓坏了试试。”
与她这般亲密的,除了闺中密友赵氏,还能是谁。
赵氏笑道:“这个时辰还未回去,可是要留下吃斋饭?”
沈氏点头,安然已回来,见了她,笑笑:“赵姨。”
赵氏摸摸她的脑袋:“可又长高了,眉眼越发的好看。”
安然笑笑,瞧见站在她身侧的宋祁,说她个子拔高了,宋祁才分明高了很多呀。再往旁看去,不由上前:“敏怡。”
宋敏怡也是分外高兴,拉了她的手便立刻吐苦水:“我在宫里快闷死了,大气都不敢出,还不能常回家,只有初一一日。难得回来了,我娘还要我来上香让佛祖保佑我在宫里平平安安的,早早就被拖起身,与周公道别,与被窝道别,太苦了。”
几句话说的众人掩嘴笑,赵氏又气又笑:“你倒是在旁人面前告状了。”
宋敏怡躲到安然后头朝她吐舌头做鬼脸,这个时候明显安然比兄长还可靠些呀。
沈氏说道:“既然两家都凑一块了,那便一起用食吧,也热闹。”
赵氏自然答应。
两家人坐到一块,屋里便热闹了,都是大人已够热闹,更何况再加上孩子们,从进屋开始就没停歇过。
宋敏怡拉了安然一块坐,右边是她,左边便是宋祁。聊了一会宋敏怡去后厨瞧厨子做菜去了,安然便开口道:“你那日送来的书我快看完了,十分有趣。”
宋祁笑笑:“你借的书我看完了,只是尚清兄这几日不得空,便放在了家里几日。”
安然想了想:“总麻烦哥哥也不好,要不我们约个地方,茶馆馄饨摊什么的换书看?”
宋祁思索片刻,安然不过十岁,还未及笄,与她见面也无妨。先前还算面生,也不曾见过几回,仍有些顾忌。但如今往来借书,熟悉了许多,便笑说好。两人商量了一番,将那地儿定在玉石街当头的茶馆处,每逢初一,十一,二十一便见一回。商定好地点时间,两人又说起这几日看的书来,聊的甚欢。
沈氏赵氏两人正说着话,瞧见宋祁和安然时而聊的欢喜,时而有笑意,不由相觑,也笑了笑。赵氏打趣道:“我便说安然是要做我儿媳的。”
沈氏淡笑:“你倒也还说过,他们三次不见没缘分,见面之前,也不止三回了吧。”
赵氏也不气她搬出旧事堵自己,笑道:“兴许是将见面的缘分积累起来了,然后猛然一见,便有蓦然回首之感。”
老太太听见她们聊到这份上,想着安然到底还是个孩子,说道:“安然还小,可别让她听见,打趣的多了,小姑娘脸皮薄,日后不愿去宋府了怎么办?”
沈氏笑道:“母亲说的是。”随后抬眼轻轻示意了赵氏,赵氏也了然,没再说这话。
吃过斋菜,众人又歇了一会,寅时将至,才回了府里。
沈氏刚下车,钱管家便上前说道:“莫姨娘生了男孩,母子平安。”
虽非嫡出,但到底是李家孙儿,李老太心下也高兴,当即对沈氏说道:“你待会去替我瞧瞧,看她缺些什么。”
沈氏低首应声,暗叹一气。周姨娘轻笑:“这会她更是趾高气扬对何妹妹了。”
何采倒是无所谓,面色淡淡:“谢姐姐关心,只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周姨娘叹道:“你当然是这么说了,可那莫白青可不见得,我爹爹养的妾侍满院子,可就没一个像她这般蛮横无理。”
沈氏回房梳洗一番,问得婢女李二郎在书房,厨子那边也把从灵隐寺带回来的斋菜热好了,便领着下人送饭菜去书房。
进了屋里,李二郎不在书桌前,而是在这书房里的软塌上沉睡。沈氏悄声打发下人出去,拿了毯子给他盖上,才盖了一半,便见他睁眼,眼里满是疲倦。沈氏淡笑:“二郎可是被我惊醒了。”
李仲扬摇摇头,伸手揽了她的腰身,直拉入怀。沈氏愣了片刻,倒是觉得不自在起来,李二郎虽待她好,只是也从未在白日这般亲昵相拥过。甜蜜未上心头,不安反而涌起:“二郎可是有什么心事。”
李仲扬轻叹:“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只是暂时还不能说。”
沈氏伏在他胸膛上,听他叹气更是不安:“二郎莫忧心,船到桥头自然直,不说便不说,等二郎想说了也不迟。”
李仲扬抬手抚她的发,良久才道:“莫白青性子急躁,骄横跋扈,根本不懂处世之道,我怕孩子由她养着会把性子养坏。”
沈氏恍然,笑笑,抬头看他:“二郎可是要将那孩子记在我名下?”
李仲扬顿了顿:“太太不气?安宁的生母毕竟是与你相伴多年的丫鬟,你将安宁记在名下情有可原也心甘情愿。可莫白青屡次顶撞你,为人又无礼,太太仍愿意?”
沈氏笑了笑:“我倒以为二郎在忧愁什么。即便你不说,我也有这个打算,莫妹妹已经闹过几回,我也不愿李家孩子学了她的模样。”
李仲扬轻松一气,又道:“只需把他养在身边,不必记在名下。”
他到底还是怕乱了辈分,能少一分过错就少一分吧。若是告诉沈氏这孩子是李瑾贺的,怕要劝他将孩子交还。等养出些感情来,再与她说。只是这于她太不公平,大有背叛妻子之感。
沈氏全然不知,她也未想到李二郎竟会隐瞒这种事。瞧着他眼里的神色仔细了,看出一丝心疼来。李二郎捧着她的脸,迎头亲了一口,倒羞的沈氏心乱。
宋敏怡难得出宫,在灵隐寺便和安然说今晚一同去顺王爷府和清妍过夜。安然当即答应了,差人去和清妍报了信。
因安然也非第一次留宿,沈氏嘱咐了几句就让她过去,又叮嘱不可玩的太晚,午时前宋敏怡可还要回皇宫的。安然一一应下,瞧见爹娘神色今日分外不同,娘的眼里也总有笑意,想着爹爹定又是和娘亲说了什么情话吧。
心情愉悦的安然坐上马车,往王府那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