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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班军张守银下了城,疾走崇文门方向,一路皆是号哭奔窜之人,有军有民。走到这处大街一片低歪矮小的街巷时,就见乡梓父老个个半掩着门,从门缝中探出的头颅皆是忐忑不安,有期盼,更有惶惧。
走到一处房屋前时,就见门猛的打开,一个衣裳上满是补丁,神情憔悴刚强的三十多岁女子快步迎奔出来,身旁跟着一个十五六岁,同样衣上满是补丁的少女。却是园户杨八姑与她的女儿念奴。
“守银哥……”
“银叔。”
杨八姑急急走上前来,她神情惶急关切,她抓住张守银的手上下看:“让我看看,你守城有没有受伤。”
张守银心中温暖,他安慰杨八姑道:“放心吧,我没事的。”
他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我们进去再说。”
三人进了屋去,杨八姑关上大门,张守银还试了试大门有没有关紧,外面能不能推开。然后他心神略松,伸入怀中,手上却出现了七八个银圆,然后放到杨八姑手中。
他柔声道:“八姑,你跟我这么长时间,一直就没让你过好日子,看看念奴,衣衫都是旧的。正好得了这些钱,你收着,计划看如何花费。”
杨八姑呆呆看着手中的银圆,精美炫人,白花花吸人心魂,她当然知道这些银圆的价值,在京师素来是硬通货,有时一个银圆甚至可以当二三两银子使用,她身边的女儿念奴也是“哇”的一声低叫。
杨八姑将银圆紧紧的握着,她颤声道:“你哪来的这些钱?”
张守银神情有些复杂,说道:“是符总兵赏赐,他尽散家财犒军,光这两日守城,他就散了好几万银圆。”
杨八姑叹道:“那符总兵奴家也听说了,难得一个好官,只是朝廷这种好官太少,所以守了两日城就陷了。……也好,现在天兵进了城,该是大伙过好日子的时候了。”
张守银说道:“嗯,现在兵马刚刚进城,还有些慌乱,待京师安定下来,咱们就可以过好日子。”
杨八姑偎依到张守银怀里,二人神情都满是期盼憧憬。
杨八姑丈夫死得早,一个人拉扯念奴长大,极为辛苦,而张守银妻子早逝,儿女又都死于兵祸灾荒,这些年也是苟且偷生,直到他来到京城,遇到杨八姑,二人就有了这么一段情缘。
而对杨八姑女儿念奴,张守银在她身上依稀看到自己女儿影子,对她非常疼爱,视若己出,这让辛苦过日的杨八姑母女对他颇为依恋。
此时念奴站在一旁,她抿嘴一笑,为娘亲感到高兴,这么多年了,总算有一个真心对她好的男人。
他们三人就此聚在一起,听外面脚步动地,哭声动天,都有些心惊胆战,杨八姑不住的道:“不用怕,田掌柜说过,天兵不杀人,不爱财,不抢掠,定让大伙都平平安安。”
这时大门忽然砰的一声大响,让三人都是吓了一跳,念奴更是惊叫一声出来。
张守银将她母女二人搂在怀里,倾听外面动静,好在这声响后,门外就没了别的声响,让他心神略安。
不知过了多长时候,就听外面马蹄轰响,街头巷尾,到处奔驰,然后一些夹着陕西口音的喝令声响道:“百姓不许开门,开门便杀!”
杨八姑听了,连忙道:“念奴,随我四处看看,哪处门窗没有关紧的。”
她们忙着察看,又听外面各街巷关门闭户的声音不绝,不知过了多久,又有声音喊道:“开门者不杀!”
她们心情忐忑的开了门,外间夜幕已经有些昏暗,她们四处探望,就见乡邻们都在门上粘帖什么,很多人手上还持着香。杨八姑往邻近的乡邻处看了看,就见门上粘着“顺民”二字,又有书永昌元年顺天王万万岁。
杨八姑忙道:“念奴,快去找些香来。”她自己忙着与张守银去书写顺民等字,歪歪斜斜的写了,粘帖在门上。
刚粘好,就听不远处脚步轰响,伴随着马蹄踏地的声音,旌旗之下,整齐的兵伍肃列而来。每个街巷的士民都是执香立门,兵马所过之处,他们个个举香伏迎,高呼道:“大顺天王万岁。”
一片的万岁声蔓延过来,眼见乡邻个个都举香跪了下去,杨八姑三人也忙举着香火跪好。
张守银偷看一眼,只觉大顺兵马甚肃,就不敢看了,他高高举着香,跪在地上,将头深深埋下,高呼:“大顺天王万岁。”
……
东直门上,看流贼源源不断登上城墙,守者非但不拒,反以手援之入城。又听下方城门打开,流贼欢呼声一片,铺天盖地的万岁声响起。协理京营,兵部右侍郎王家彦叹了口气,他眼神迷离的看了看眼前一切,就从城楼上跳了下去。
此时却是十八日戌时,晚上七点到九点,闻听外城陷,贼自东直门角楼缘城而上,大城遂陷。
与外城一样,内城很快也四下火起,闻东直门开,防守朝阳门的成国公朱纯臣,防守正阳门的兵部尚书张缙彦也打开二门迎降。大太监王相尧率内兵千人守宣武门,一样打开城门跪降。
给事中光时亨与监察御史王章巡城,此时正巡视到宣武门,看王相尧打开城门,光时亨神情不变,整整衣冠跪迎。王章叹了口气,一头撞死在了城门边上。
正阳门上,刑部右侍郎孟兆祥看着流贼列队而进,兵部尚书张缙彦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他默然无语,慢慢抽出腰间的佩剑。他的儿子,进士孟章明泪流满面,但只是静静拜伏在地。
待父亲猛然自刎后,他背着父尸回到府中,对妻子王氏道:“吾不忍大人独死,吾往从大人。”
他的妻子道:“尔死,吾亦死。”
孟章明以头跄地道:“谢夫人,然夫人须先死。”
他遣其家人尽出,止留一婢在侧,等妻子自缢后,他取笔作诗,又复大书壁上:“有侮吾夫妇尸者,吾必为厉鬼杀之。”
他取一扉置在妻子尸体下,加上绯服,又取一扉置在妻子左侧,嘱吩婢女道:“吾死亦置扉上。”
遂身着绯服自缢死。
……
流贼不断进入内城,各处人声鼎沸,大学士兼工部尚书范景文听着外面动静,叹道:“身为大臣,不能从疆场少树功伐,虽死奚益!”此时他已不食三日,声不能续,他让家人扶着,向着紫禁城方向三跪九叩,又赋诗二首,遂自缢死,其妾亦自经。
户部尚书兼侍读学士倪元璐,听着外面贼骑呼喝民间速献骡马的声音,叹道:“国家至此,臣死有余责。”他整理衣冠拜阙,北谢天子,南谢母恩。又嘱咐家人道:“若即欲殓,必大行殓,方收吾尸。”乃缢死,事后家人满门殉节,十有三人。
左副都御史施邦曜闻流贼进,大声恸哭,题词于几上:“愧无半策匡时难,但有微躯报主恩。”遂自缢。
大理寺卿凌义渠尽焚其生平所着述及评骘诸书,服绯正笏望阙拜,复南向拜讫,遗书上其父,道:“尽忠即所以尽孝,能死庶不辱父。”以首触柱,流血破面而死。
当晚,锦衣卫都指挥使王国兴自缢死。
锦衣卫指挥同知李若珪守崇文门,城陷,作绝命词:“死矣!即为今日事,悲哉!何必后人知。”自缢死。
锦衣卫千户高文采守宣武门,城陷,一家十七人皆自尽。
新乐侯刘文炳,闻贼破内城,叹道:“身为戚臣,义不受辱,不可不与国同难。”与弟左都督刘文耀择一大井,子孙男女及其妹十六人,尽投其中。祖母瀛国太夫人,帝之外祖母,年九十余,亦投井死。
驸马都督巩永固,闻贼破内城,杀其爱马,焚其弓刀铠仗,大书于壁上道:“世受国恩,身不可辱。”时乐安公主先薨,命外举火焚赐第,火燃,与子女五人俱投火死。
流贼攻城急时,兵部员外郎金铉跪在母亲章氏前道:“儿世受国恩,职任车驾。城破,义在必死。得一僻地,可以藏母,幸速去。”母亲道:“尔受国恩,我独不受国恩耶?事急,庑下井是吾死所。”
金铉恸哭,辞母前往视事,至御河桥时,闻内城陷,金铉望寓再拜,即投入御河中。其母章氏亦投井死,铉妾王氏亦随死。其弟诸生金錝大哭道:“母死我必从死。然母未归土,未敢死也。”取棺殓其母,复投井而死。
左中允刘理顺,杞县状元郎,流贼入内城,题笔于壁上道:“成仁取义,孔、孟所传。文信践之,吾何不然。”遂酌酒自尽,其妻万氏、妾李氏及子孝廉并婢仆十八人,阖门缢死。
时谓臣死君,妻死夫,子死父,仆死主,一家殉难者,以刘状元为最。
……
十八日京师内外城破,当即大臣殉死者有东阁大学士范景文、兵部侍郎王家彦、刑部侍郎孟兆祥、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施邦曜、大理寺卿凌义渠、太常寺卿吴麟征等数十人,为心中的大义殉节。
十九日这天仍然微雨不绝,俄夹微雪,京师内外烟焰障天,辰时,有流贼马队进入紫禁城,直入乾清宫。此时宫中大乱,很多宫人刚逃出,就遇到流贼,慌忙又逃入。
宫人魏氏大呼道:“贼入大内,我辈必遭所污,有志者早为计。”遂跃入御河死,顷间从死者积一二百人。
午刻,李自成毡笠缥衣,乘乌驳马,拥精骑数百,由德胜门入,大太监王德化早率内员三百人于德胜门跪迎,李自成令其照常管司礼监,各监局印官,迎亦如之。
他们一行转大明门,遂进紫禁城,牛金星、宋献策、宋企郊等文官相随,又有刘宗敏、李过等分将各兵。李自成从西长安门入,弯弓仰天大笑,自恃百发百中,射长安牌坊。
说道:“若射中间字上,天下太平。”
不料一箭射在瓦楞上,宋献策安慰道:“射在沟中,以淮为界。”
他们又到承天门,李自成顾盼自得,瞧得牌楼上的“承天之门”四个字,复弯弓指着门榜道:“我能为天下主,则一箭射中四字中心。”
不料又射之不中,射到天字下,李自成俯首不乐,牛金星道:“中其下,当中分天下。”
李自成复喜,投弓而笑。
他们进了宫,问皇帝所在,王德化神情复杂,领各人来到皇极殿处,这里已经烧成一片废墟,仍有余火袅袅。
李自成等惊见一尸端坐龙位上,又有一尸侧拜于大行皇帝之前,二者都被大火烧得焦黑。
李自成惊道:“这便是皇帝?旁边一人又是谁?”
这时有几个太监再也忍不住,扑到边上哭嚎,口称陛下,又有人哭喊王公公。
王德化垂泪道:“这便是皇帝崇祯爷,边上一人是大太监王承恩公公。虽被大火烧毁,但大体身形样貌都不会错,奴婢不会认错。”
李自成等又喊来宫中一些服侍过皇帝的太监,他们或是颤抖指认,或是哭喊陛下。
李自成再无所疑,看着龙位上的焦尸,端庄正坐,举目正望,熊熊烈火灼身,却无法让他在位上移动分毫,不由惊叹道:“皇帝竟如此刚烈!”
他看向边上王承恩的尸体,叹道:“亦有如此忠仆。”
他心中不知什么滋味,按他的内心,他是很想见到崇祯帝一面的,然眼前只有焦尸。
李自成身后牛金星、刘宗敏等人也是惊叹,个个神情复杂,李岩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众人忽见白光起于天空,闪铄许久。
一人惊叫道:“这是帝之灵气,上达于天。”
李自成举目看了良久,最终叹了口气,吩咐以帝礼葬之皇帝,以王礼葬之承恩。二十三为出殡日,出梓官二,以丹漆殡大行皇帝,加帝翼善冠,衮玉渗金靴,设祭坛,凡各官往拜,亦不禁。
……
吩咐完这事,李自成等人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太子等人不见,还有皇后,袁贵妃等人统统不见,大索宫中亦不可得。
他们讨论,李过说昨晚夜深时,各门有多股兵马突围走,会不会太子等人就在其中?毕竟京师广大,兵马不可能团团围困,黑夜中马兵也巡逡不过来,他们就此逃跑极有可能。
牛金星说也可能是藏匿民间,非重赏严诛不可得,这是大事,不可轻忽。
李自成赞同,乃下令有献太子二王者,皆赏万金,封伯爵,有敢藏匿者,皆夷族。
刘宗敏、牛金星出告示:“仰明朝文武百官,俱于次旦入朝。先具脚色手本,青衣小帽,赴府报名,愿回籍者,听其自便。愿服官者,量才擢用。抗违不出者,罪大辟。藏匿之家,一去连坐,禁民间讳自成等字。”
他们差人赴五府六部,并各衙门,令长班俱将本官报名。
……
京师二日而陷,皇帝死社稷之事,若霹雳惊雷,飞快的传向四面八方。
惠安伯张庆臻闻城陷,尽散财物与亲戚,置酒一家聚饮,积薪四围,全家燔死。宣城伯卫时春闻变,阖家赴井死,无一存者。顺天府知事陈贞达自尽。
长洲生员许琰,闻京师之变,悲号欲绝,遍体书“崇祯圣上”四字,绝粒七日而死。
闻京师陷,永宁侯王斗领众将狂奔入宣府镇,此时李邦华、朱之冯、卫景瑗、蔡懋德等皆聚于镇城。他们原以为京师坚固,可以坚守到都护府出兵,现在一切指望落了空,遂皆有殉国之志。
宣府镇镇守太监杜勋原要自缢殉主,只是白绫已经设好了,他多次上下,最终还是不敢自尽,他哀嚎一声:“不,咱家不能死,宣府镇的百姓不能没有我。”他大声嚎哭,身边小太监也是哭声一片。
王斗到时,一百多位官绅学子已经聚在李邦华府前,他们皆都随李邦华前往镇城吉安会馆祭拜过文天祥,李邦华已经留下了绝命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今日骑箕天上去,儿孙百代仰芳名。”
大同巡抚卫景瑗前来时,也对母亲留下遗言:“母年八十余矣,当自为计。儿,国大臣,不可以不死。”
余者各人,皆有题阁。
王斗看去,他们中许多人自己认识,许多人不认识。认识之人,李邦华、朱之冯、卫景瑗、蔡懋德、马国玺、吴植,甚至还有原部下,令吏冯大昌也在人群中。不认识之人,一样个个神情坚定,充满抉然。
见王斗过来,李邦华大礼拜施,他知道王斗要说什么,说道:“主辱臣死,臣之分也,夫复何辞?今大明有永宁侯在,庶可无憾已矣。”
他说道:“老夫世受国恩,却愧无半策可匡时难,唯有微躯可报主恩。永宁侯,便请让我尽此忠孝大节,为心中道义而死吧。”
王斗看向朱之冯,这个刚硬的老头道:“主忧臣辱,我等不能匡救,贻祸至此,惟有一死以报国家。宣府镇有君在,冯,无忧耳。”
蔡懋德向王斗深施一礼,他抬起头,柔弱的身躯满是毅然:“堂堂丈夫,圣贤为徒,矢死靡他。”
王斗看向马国玺,这个以前在王斗心中圆滑的兵备说道:“忠孝夙禀,国玺不可以不死。”
延庆州知州吴植对王斗深施一礼,默然无言。
王斗最后看向令吏冯大昌,这个王斗以前的部下猛然大礼拜下,说道:“侯爷大恩,大昌唯有来世再报!”
他们一百多人整理衣冠,异口同声道:“吾等深受国恩,当殉节明志,以尽大道!”
府邸内外早准备好了柴草火油,然后仆从点燃了柴堆,火光慢慢燃起,最后整个府邸变成熊熊烈火,李邦华等人哈哈大笑,他们相互而拜,说道:“请。”
“请。”
他们神情从容,就那样走入烈火之中,他们家人亲属全部在外拜下,呜咽哽咽。
王斗身后各人静默一片,王斗缓缓闭上眼睛,他叹道:“唉,我的儒学学院都空了。”
他的眼泪不可抑止的涌了出来。
啊,这个伟大的朝代,这个伟大的文明,怎能不让我怀念。她便有千般不是,这样那样缺点,然那闪烁的光芒仍让人不能自己。这个皇朝是如此让人心碎痛惜,追思向往。
她是如此的优雅,华美的衣冠,优雅的礼仪,明亡后就再未有之,优雅纯粹的汉文化就此断绝矣。
她的忠臣义士是如此之多,甲申国变殉节官员士子越千人,战死殉国追谥可考者越八千,如此大规模殉节之人,明后朝代不再有之,亦不会再有。
她是如此顽强,大义凛然、壮烈殉国、从容就义,就算亡国后抵抗时间亦如此之久,反抗如此之剧烈。
她的文明是多么璀璨啊,多么令人难忘。
啊,我会永远记着她。
这些舍生取义之人,我不会妨碍他们,我会尊重他们的选择。
我能做的,就是怀念他们,因此记住他们。
对着熊熊燃烧的府邸,王斗深深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