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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时令已入六月下旬。
祖逖昼伏夜醒,重病若寒冬,未见半分好转。诸事已毕,刘浓不欲目睹英雄亡故,遂作别祖逖于未醒之时。祖氏族人大多居于寿春,故而,祖逖之妻欲待祖逖稍事好转,即扶其入寿春静养。
韩潜诸将亦将各回已位,谨访胡人闻讯窥侵,而此时,韩潜已得祖逖之命,由虎牢转镇陈留,董昭守虎牢关,韩离据径关。祖氏四万大军,十之七八,皆控关拒胡,唯陈郡与寿春尚有祖氏私军部曲,此事涉及族位更替,祖逖心有余而力不足,唯修书一封,命骆隆持之。
阳夏城西,刘浓作别韩潜,刘浓往西,韩潜奔东。待至西南分岔口,刘浓勒马于旧亭畔,瞥了一眼身后,唤过孔蓁,细细一阵吩咐。
孔蓁奉命,将率两百骑送无载入建康,当下,女都尉偷偷瞟了一眼华亭侯,复又瞅了瞅斜对面的女子,咬牙道:“使君,此去建康足有千里,何不携入上蔡?”她不想去建康,想回上蔡。
刘浓并未告知她无载的身份,仅修书一封,命她送入建康交由纪瞻。华亭侯看了看骑于马背上的锦衣女子,未看她的眼睛,转首对孔蓁道:“快马加鞭,来回仅需月旬,不得有失!”
“诺。”
孔蓁低下头,看着倒提的枪尖,樱唇嘟了两下,却无可奈何,只得引两百骑南去。马蹄南去人北望,无载眸子若水,眷顾着飞雪背上之人。刘浓不与其对视,按着楚殇,肃立于风中,蓦然间,却想起了杨少柳,一时怅然。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经此一别,不知何时复见?珠泪抚脸,夏风却无情,肆意拂吹,微凉微凉间,无载烟眉颦蹙,眸子即定,勒转马首。
“驾,驾驾!”
雍容锦衣拂草过,无载打马而回,待至刘浓面前,巧巧一旋,落入草丛中,牵着马缰,仰抬螓首,轻声道:“华亭侯,下马走走,何如?”
白骑黑甲牛角盔顿了一顿,从盔逢里冒出淡淡的声音:“殿下,饯行千里,终需一别!”
“走走……”无载不再看他,却拽住了飞雪的缰绳,小手若玉,雪指深缠,紧紧的,不放。
唉……刘浓默然一叹,只得翻身下马。
无载嘴角浅弯,双手各拽一条马缰,好似牵着的并非飞雪而乃华亭侯。待至旧亭背面,她放开了手中缰绳,走到临风处,任由软风拂面,乱了轻纱,媚了双眼。
少倾,无载指着北方,喃道:“华亭侯,无载娘亲尚身陷于胡,君乃人中英杰,自江南北渡,若是有朝一日,可救回无载娘亲,那该多好。”
五废六立,身陷刘胡,羊献容……
刘浓心生感概,走到她身边,捧下牛角盔,正欲说话,无载却将身一扭,打斜抱住他的腰,足尖一掂,吻了他一口,轻浅软甜,刘浓欲退,她不放,狠狠咬了他一口,稍徐,脸颊斯磨,紧贴着他的耳朵,喃道:“华亭侯,无载会嫁你。”
“殿下!”
刘浓嘴唇见血,微微生疼,正欲加劲挣开,她却松开了手,离他一步之遥,媚着眸子,浅浅笑着,就那么静静的、定定的看着他,继而,嫣然一笑,挽着轻纱,浅浅一个万福,柔声道:“无载去了……”言罢,径自走到亭畔,踩着马蹬,冉身上马,轻轻一抖缰绳,杳然而去,雍容华胜,一路叮咚。
半晌,刘浓抹尽嘴唇血迹,摇了摇头,默然拾起草中铁盔,叩于其首。
……
长安宫阙千万间,大多已然沉沙作古,唯余长乐依旧,钟黯歌舞。
夏日余光缓浸玉石长廊,一半辉煜、一半黯淡,羊献容身袭华美鸾裙,头戴颤翼凤冠,眉似堆云簇柳,肤若凝脂玉膏,眸如黑白璃珠,唇不点而红,樱嫩高贵,极其艳丽,任何人见之,皆不敢信其年已三十有许。
“阿囊,阿囊……”
一阵欢快的胡语响起于转角,羊献容秀眉微颤,脚步微微加快,三个结着胡辫的小男孩转廊奔来,将玉石廊面踩得“啪、啪”作响,年长者十来岁,年幼者三四岁。
而此三名孩童,皆乃羊献容与刘曜所生,刘熙、刘袭、刘阐。最小的刘阐奔至羊献容面前,歪嘴一笑,跃入羊献容怀中,叫道:“阿囊,阿囊……”
羊献容微笑道:“且唤阿娘。”
刘阐扬起小马脸,嘟嚷道:“阿娘……”
长子刘熙喝道:“不可胡言,应唤阿囊!”
羊献容神情一怔,眸泛涟漪,顿了一顿,将刘阐放下,笑道:“大郎所言甚是,应唤阿囊!”笑声平淡,神情恭敬,宛若面对刘曜而非亲子。
这时,刘阐突地从怀中摸出一物,高高举起,裂嘴笑道:“阿囊,且食。”
“何物?”
羊献容笑颜盈盈的看向儿子,眸子猛然一滞,嘴唇不住颤抖,渐而,徐徐一收,轻声道:“阿囊不饿,我儿自食!”言罢,朝着长子、次子微微一笑,拖着华裙,行向廊角。
将将行至转角处,便听长子道:“阿囊亦乃汉羊,乃父皇所捕!”闻言,羊献容浑身一颤,不敢回头,提着裙角飞快疾行,待离得渐远,背抵廊住,闭上了眼睛,珠泪洒落。
“锵、锵锵……”
恰于此时,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于斜廊,身侧的宫女跪了扑簌簌一地,羊献容肩头蓦然一颤,徐徐睁开眸子,顺势匍匐于廊,悄然抹去泪水,抬首时,已然笑颜如花,却见刘曜浑身铁甲。
胡人习俗,丈夫出征,妻当奉甲承露、以绵子嗣,羊献容强忍心中厌恶,款款起身……
……
盛夏六月桂花浓,黄红簇簇,香洒满野。
桥大美人与小绮月,二女共骑一匹雪白小马赴河西,红筱率八十炎凤卫亦步亦趋。
小绮月斜拽一只纸莺,眨着漂亮的大眼睛,时而瞅瞅一身红妆的红筱,倏而瞥瞥浑身雪裳的桥大美人,嘟嚷道:“游思姐姐,今日绮月已练字半个时辰了,理当,理当放纸莺了。”
桥大美人莞尔一笑,理了理小绮月嘴边的头发,柔声道:“今日,绮月义父将归,绮月理当来迎,待稍后,再放纸莺,可否?”
“哦……”小绮月嘟了嘟嘴,抬起头来,迎视桥大美人,见自己的影子嵌入了桥大美人的眸子,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欲摸一摸。
桥大美人抿嘴一笑,歪头避过。
小绮月脸红了,眸子一转,喃道:“游思姐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乃如是乎?待绮月长成,若有游思姐姐……”
“绮月!”
桥大美人一声娇嗔,脸颊浅浅红了,想起了华亭侯临走时,便对她咏了这一阙《硕人》,且蛮横的将她抵于廊柱,深深的吻她的眼与唇,迄今为止,每每思及,尚令人耳目滚烫。
待至河西桥头,小绮月挺起身子,搭眉眺望远方,看了好久,仅见乡民往来,未见白骑黑甲,心中等得不耐,回过头来,扬了扬纸莺,认真的问:“游思姐姐,若义父今日不归呢?”
夏风柔软,缓撩裙纱,桥大美人拔了拔飘至胸前的发髻丝带,眸子温软,凝视着远方,腼腆笑道:“绮月勿急,暂且稍待,他,他……想必正于归途中。”
小绮月悄悄撇了撇嘴,玩弄着纸莺的尾巴,心道:‘近几日,咱们每日都来河西,却未见义父归来。绮月,绮月想放纸莺,奈何,奈何游思姐姐却念想义父。唉呀,绮月何辜……’想着,想着,脑袋一歪,叹了一口气。
桥大美人揽着小绮月的手一紧,静静一笑。
红筱眸子一溜,见了小绮月垂头丧气的模样,心中由然一乐,策马靠近,笑道:“绮月,稍后,且待绮月义父归来,红筱便带绮月放纸莺,咱们骑马放,可好?”
“好!”
小绮月“唰”地抬起头来,顿时容光焕发,大眼睛里荡起一颗又一颗的小星星,骑马放纸莺,放得既高且远,乃是小绮月最爱。
“蹄它,蹄它……”
远远的天边,白浪逐粟海,刘浓一马当先,穿过田野,直奔河西桥,一眼便见守侯于桥畔的人,铁盔下的笑容越绽越浓,数日风驰电掣,终是在与桥游思约定的最后一日,赶了回来。
待至近前,高高勒起马首。
“希律律……”
飞雪刨蹄长嘶,炯炯马目注视着桥大美人座下小白马,飞雪乃公马,小白马自然乃母马,被飞雪肆无忌惮的投顾,豁然一惊,竟然“灰儿、灰儿”的叫着,驮着一大、一小两美人,不住后退。
小绮月挥手叫道:“小白,小白莫怕!”
“哈,哈哈……”刘浓怔了一怔,随即意会,伏于飞雪背上,放声长笑。
“笑,笑甚!”桥大美人勒不住马,神情尴尬不已,横目娇嗔。
红筱抿嘴一笑,红影疾闪,身子打横一旋,扯住小白马的缰绳,斜斜一拉,将小白马定住。而此时,刘浓已然下马,捧下牛角盔,疾疾走过来,伸出手接过小绮月,将她轻轻放于地上,复又伸手,看向桥大美人,目中情浓。
桥大美人愣了一愣,心中羞涩不已,大庭广众之下,岂会让他轻薄,正欲自行下马,却恁不瞅见刘浓的嘴唇,霎时,小女郎怒了,漫不经心的瞥了他一眼,勒转马首,朝着上蔡奔去。
“游,游思,何故也……”刘浓犹未觉察,剑眉一扬,招手便唤。
小绮月扯了扯义父的裙甲,眯着大眼睛,唤道:“义父,义父……”
“嗯,绮月可有想念义父?”刘浓神情正然,蹲下身来,将小绮月抱入怀中,走向飞雪。
小绮月溜了一眼刘浓的嘴角,玩弄着义父的肩甲兽头,脆生生的道:“义父嘴唇受伤了,疼否?若是绮月,定然极疼。”
刘浓愣得半晌,摸了摸嘴,微疼,怅然叹道:“原是如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