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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迹深沉,虽不似银钩铁划,但力透纸背。
刘浓满意的伸出手,轻轻挥动宽袖,微风缓拂纸面,缕缕墨香浸怀。漫不经心的瞅了瞅,褚裒正挥毫注释,桓温长诗将毕;其余诸子皆埋头奋书,四下里唯闻落笔沙沙。
适才老儒有言,时限为两个时辰,若是有人提前答毕,可自行携卷上前,此举到有些类似交卷呀。莫若,交个首卷?
微微笑着,缓缓扭动脖子,“咯咯”作响,双手在膝间稍一用力,便欲起身。
“啪、啪啪!”
清扬的木屐声踏碎满地静澜,顿时惹得众人纷纷抬目注视。
有人提着笔,情不自禁的轻喃:“此乃何人,尚不至半个时辰矣,莫非未答出?”言语间,笔尖浓墨滴落,毁卷,其人懊恼……
王羲之阔步行来,挥动着筒状文卷,乌衣飘洒如旗展,卧蚕眉斜扬,嘴角微挑,边走边道:“瞻箦,请吧,何必在此地耗时!”
“请!”
刘浓长身而起,移去案上镇纸,拖着纸边随其直去。六年来彼此书信不断,有多少能耐各自心知。既然有心一较高低,便勿需谦让、惺惺作态。
二人并肩徐行,步伐踏得不徐不急,目不斜视,对身侧传来的指点私议置若不闻不见,直直踏至阶下。
稍稍一顿,齐齐揖手道:“答题已毕,请老师予以评核!”
阶上三人皆怔,半晌不闻声。
“嗯!!”
少倾,将将回返的老儒魏叔通干咳一声,眯着眼睛凝视王羲之,豁然笑道:“我道是谁,原是……”
“魏博士。”
孔愉出言将魏叔通话语打断,随后便对其附耳细语,魏叔通听后神色一变,不再复言,而孔愉却疾疾起身向院外行去。
将将踏下石阶。身子一顿。
“哈哈……”
院外传来爽朗的笑声:“仲宁何往?我等亦至矣,题论便由我与颜渊来评核吧!”
话声未落,院门口踏进两人,正是谢裒、王侃。
所有考生大惊。坐馆先生,坐馆而不教学,终日咏诗赋闲,若有合其心意者,便提携提携。妙而赏之。驾临考场核理俗务,这可是从未有过之事。一个个再也坐不住,陆续起身默然揖手。
两人联袂行至阶上,缓缓落座。
王侃瞅了一眼王羲之,眉头不着痕迹的一收一放,随后单手徐徐一压,示意众人落座,而后笑道:“听闻有人应试丙类策试,我与幼儒兄特来见见!”最后两字,落得最重。
“甚好!”
谢裒看着阶下二人。伸指扣了扣矮案,笑道:“汝等二人,且将题论呈上!”
“是,先生。”
刘浓、王羲之齐答,王羲之抢先将自己的题论呈给谢裒,刘浓便只好呈给王侃。
谢裒嘴角浮笑缓缓点头,王侃则深深吸了一口气。
稍徐。
谢裒微笑的神情渐敛,眉梢愈凝愈紧,先前尚不时抬头看向王羲之,到得后来再不复看一眼。反而情不自禁的默念:“君子不重则不威,重为自重!重乎,天地乾坤,浑圆如是;知天理、明自然。存乎于道……月出天河,佼垂杳阔,潜归于坤,此为君德……”
“妙哉!!”
念罢,谢裒拍案大赞,洪亮的声音穿透院内院外。惹得王侃侧身凝望,惊得在座诸君侧目嘴张,骇得树上鸟儿乍飞。
良久。
谢裒激动的神情徐徐回复,笑颜盈盈的看着王羲之,缓缓抚着三寸短须,笑道:“逸少,此文章,足以存史!”
存史,哗……
泼水沸腾,哗然四起,匪夷所思,诸般种种纷踏而来。间或,突然有人明悟,腾地起身,指着王羲之,大声呼道:“他,他,是王逸少乎……”
“然也!”
王羲之淡淡一笑,侧首朝着那人稍作揖手,随后回转身子,向着刘浓挑了挑卧蚕眉。
“恭喜逸少。”
刘浓淡然一笑,微作揖手恭贺,心道:王羲之做出任何文章,皆不为奇。
“哼!”
王侃总算松得一口气,佯装冷哼,面上却尽是笑容,有心替自家侄儿再涨涨声名,遂问道:“幼儒兄,不知逸少此文,可得几品?”
“几品?”
谢裒看着面前的得意弟子,心中极是满意,朗声笑道:“此卷,若论字,气神交融,浑不似物,恰作天成!嗯,一品。若论文,《老》、《庄》、《周》三体互释,几近如一,章统已然初具!嗯,存乎一、二品之间,且论上中。至于,这诗嘛……”
稍顿,斜眼瞅了瞅徒儿,见其卧蚕眉微微挎着,神情略显尴尬;心中不由得好笑,自己这徒儿啊,就是赋诗差些,淡声道:“诗,立意颇佳,然字句稍欠,便算个二品。总体而言,当为上中!”
上中!年方十五,上中之品,闻所未闻!
一语飘飘,寂静渗幽,无人再出言私语,皆因已被惊怔过甚,尚未回神矣。
“哈哈!”
王侃今日连逢两件顺心事,胸怀大畅,笑道:“逸少,恁着作甚,快快谢过汝师!”
“是,阿叔。”
王羲之眉色飞扬,正欲向恩师致谢,恁不地一眼溜见刘浓,神情微微一怔,须臾,缓缓放笑,对着谢裒揖手道:“谢过老师,敢问,瞻箦之论,当为几何?”
“瞻箦啊?瞻箦……”
谢裒抚着短须随口应对,突地神情一愣,这才侧眼看向刘浓,这个自己有心收为弟子之人。
美郎君,斯美如玉!
莫论任何人,只要注其一眼,便会由生此意。哪怕身为男子,亦不得不为其姿仪赞叹。而今,谢裒……
美郎君,斯美如松!
其时,红日斜挂在肩,美郎君静立于王羲之身侧,面上始终带着雅雅笑意。莫论别人如何称赞他人,皆未改以颜色。宠辱不惊,应当为是,傲骨捭生。理当如是!
谢裒在城门口,见他的第一眼,便欣赏这个少年郎君,赏他的凌云傲意,赏他的孤标自拔。如今。再赏他的这份浚雅无双,一如古之君子,再无他解!
倏尔。
谢裒收回目光,赞许的微微阖首,在案上找题论,随后,方记起刘浓的题论为王侃所阅,遂侧首一看。
一看之下,笑了!
王侃嘴唇开阖,正喃:“卫氏。叔宝乎!”
“非也!”
谢裒大声笑道。
“哦,那是何人?”王侃眼眉轻轻一颤,真像,与卫叔宝真像!莫论是形,尚或是神,如出一辙也!
“瞻箦,美郎君哦。”
王羲之朝着刘浓挑眉,怪声怪气地低语,随后重咳一声,大声道:“阿叔。瞻箦策论,应为几何?”
“几何,嗯……”
王侃暗拂心神,捏着刘浓的论卷边缘一抖。稍稍作想,却将论题递给谢裒,笑道:“幼儒兄,汝且核之!”心中惭道:唉,适才一心皆顾逸少,尚未看得。如何评之。
谢裒不疑有它,接过策论细看。
半炷香后。
徐徐抬起头来,凝目刘浓,眉凝作锋,沉声问道:“瞻箦,此论,可是你所为之?”
咦!何解?
阶上、阶下目光皆在此地,闻言具奇,随后面面相窥。稍后,有人摇着头沉思,似喃自问:“莫非,撰抄?”
“撰抄?”
“撰抄!”
“然也,此策论极难,况且只得半个时辰,便是书千言,亦不过勉强而行,定是撰抄!”
如蚁嗡,若涌潮!
谢裒面沉若水,徐徐起身,盯着刘浓,再问:“可是你所为之?”
刘浓不语。
“瞻箦!”
王羲之面呈惊色,斜踏两步,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嗯……呼……
错在哪?土断?非也,我之土断只是方向,并未言之以细,亦未动及世家根本!纳才?非也,纳才虽有新言,然只是将国子、太学稍加细化,亦未损及世家仕途!蓄甲?非也,虽有建言以州布武,再建独军,可未涉及世家部曲!如此,何故?
罢!
直视,直面谢裒,沉沉一个揖手:“回禀先生,此乃刘浓所为!并非撰抄、窃弄!只是曾蒙稚川先生以《军书檄移章表荨笺记》三十卷借而阅之,学习章法!其间内容,亦并无类同之处!”
“哦?”
谢裒眼中精光越眯越盛,面上神情却浅浅缓放,慢慢落座,点头笑道:“原是如此,未料,你竟蒙葛稚川看重,得借书卷!嗯,怪道乎,行文有些迹象。”
闻言,再静,气氛怪异之极,有缓有窒!缓者,是为刘浓之友尔,窒者,皆为震惊尔!这刘浓,大有来历啊,脾性绝傲的葛稚川亦看重他……
“呵!”
王羲之呼出一口气,挥手笑道:“老师,我与瞻箦自小相知,瞻箦之才异乎于常,有何怪焉!尚请老师快快评来!”
“啪!”
谢裒将案上镇纸一拍,清脆的声音打破寂蔽,声音朗朗:“谢裒坐馆三年,尚未见过有文、论可以此策相较!”
“啪!”
未待众人发出惊声,镇纸再拍,将那些已经冒到喉边的话语,统统拍落腹中。
再道:“若论行文章法,此策论,根枝互结,皆指本源,虽不至浑圆如一,亦属上中;若论据经引典,此策论,《老》、《庄》、《周》、《儒》信手作拈,融融汇贯,非大家不可为之,当为一品;若论奏对之策,嗯……此策论,虽有稚嫩之处,有待考摧!然,其心慧具,其眼独注,确为强国之策,理应一品!嗯,若非,若非这字,此策论当属一品!不过……”
说着,似乎口渴了,捉起案上凉茶,徐饮、徐饮。
“该当几品?”
王羲之、褚裒忍不住的大声问道。
“碰!”
谢裒将茶碗重重一搁,弯起嘴角,笑道:“上中!”
“上中!”
“上中……”
目光聚作箭,无人私语喧哗,皆于心中暗语:此子了得,或将一飞经天……
“唉!”
王羲之仰天幽幽一叹,继尔洒然一笑。朝着刘浓,揖手道:“瞻箦,王羲之,不如君尔!”
“逸少!!”王侃轻喝。
“阿叔!”
王羲之回着王侃。眼光却注着刘浓,面上带着笑容,声音朗朗:“瞻箦之题难过于我,胜者荣,败者与之有荣。有何愧之!”
“妙哉!”
刘浓深深一个揖手,赞道:“逸少,人中之英尔!”
“瞻箦!”
这时,谢裒缓缓起身,侧首笑道:“汝随我来!”
“是,先生。”
二人踏出院中,日光软拂。
谢裒慢摇在前,刘浓徐步在后。前者儒雅,后者玉秀。默行无言,气氛温婉。
此时。雅室的上等世家子弟大多已然考毕,三两成群,聚于槐树下、柳亭中,或咏诗、或行弈。
待见二人并肩行来,纷纷作奇。
“瞻箦?”张迈眨了两下眼睛,手指一松,棋子跌落,在棋盘上崩了两下,滚入草丛中。
“仲人!”
刘浓遥遥一揖,随后转身疾走。正好踩着谢裒的影子,稍稍作想,斜踏两步避过。
嗯,不错……
谢裒眼角余光将其所为尽收。抚着短须暗赞,步子却迈得更快,穿过桂花道,踏过青石阶,径自直入雕栏院中。
去屐着袜,入室。
稍徐。
二人对坐于案。
褚裒道:“瞻箦。且与我道来!”
“道……”
“道来!”
一个时辰后。
刘浓踏出室来,阳光微微晃眼,单手遮在眉上,稍稍一望,中天之日、不可逼视。
“啪、啪啪!”
挥着宽袖,将木屐踩得脆响,沿着青石阶徐徐而下,眯着眼睛,嘴角微微带笑。
适才与谢裒一席长谈,虽未将心中所思所想尽数道尽,然也甚畅。谢裒言:此三策若稍事填补,大有可为。当然可为,而今刁协、刘隗借着桥郡混乱由头,欲行重典压制世家;谢裒若将此三策献上去,定能堵住其口,缓解世家燃眉之急!
当然,谢裒借刘浓三策并非只借不还。其不仅将收刘浓为弟子传以文章、书法,尚有隐言:日后……
要的,便是这日后。
穿过桂花道,惹得两袖香,人逢喜事精神爽!将将踏出来,张迈便在树下大声唤道:“瞻箦!”
“瞻箦!”
褚裒、桓温、谢珪三人在亭中唤。
“瞻箦!”
王羲之孤立廊上,缓缓摇着手中芭蕉扇,笑容灿烂。
四下里,但凡行人,闻声皆回首,注目徐步行来的美郎君。
月袍、青冠,浑玉生烟。
有人喃道:“华亭美鹤,醉月玉仙,刘、瞻、箦!”
与此同时,周义缩身檐角阴影里,阴狠的看着被人群环围的美郎君,神情愈来愈狰狞,半晌,缓缓用力挪过头,瞅了瞅不远处的一间雅室,低声骂道:“呸!沛郡刘氏,不过如此!”
“哼!”
刘璠站在窗前,将周义与刘浓皆揽入眼中,冷冷一哼,眉梢紧簇凝川,随后转身落座于案,提起毫笔……
……
轻舟分水,柳斜影。
河道中。
船头,褚裒身子斜斜半弯,虚着眼睛凝视前方水面,深吸一口气,猛地将手一扬。
“噗!”
指间小石块****而出,沿着静湛若镜的水面,荡出朵朵水莲。
九朵……
“哈哈!”
褚裒朗声放笑,面上神情轻松写意,今日亦顺利通过考核,得入会稽学馆。
大步踏入船蓬中,瞧见刘浓靠着蓬壁假寐,笑意徐徐一收,皱着眉头,沉声道:“瞻箦,可是在担心那刘璠?他何故为难于汝?”
刘浓缓缓睁开眼睛,淡淡笑道:“季野勿需为刘浓忧心,不过些许陈年旧事,避着他些便是了!嗯,尚要恭喜季野得入……”
“嘿!”
褚裒将手一挥,欣然道:“若是道喜,瞻箦才足以称道!今日而始,会稽之地,何人不晓华亭美鹤刘瞻箦!”
稍顿,再道:“瞻箦,那刘璠虽是教学博士,然尚管不到你我,勿用惧他!”
褚裒所言在理,世家子弟前来会稽,是为广积人脉为日后仕途铺路,若是在此勤恳功读岂非本末倒置。是以学馆对学子管核极是宽松,虽开设老庄周儒数诸般课程,然并不勉强修学,所采取的态度是:愿修则修,愿来则来,只是年底需通过评核。
而今,得拜谢裒为师学习书法与文章,只选修了虞喜所教导的《周易》,至于老、庄、儒、数,则一概未择,想来与那刘璠交集甚少,只是这厮断不会如此简单。
沛郡刘氏,总算来了。
何惧之有?今时之刘浓,已非昔日幼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