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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汤可鲜美?”
淡然的声音漫廊浸室。
“嗯?”
闻听此言,正在喝汤的渔夫顿住,眼皮一颤,缓缓抬头,笑道:“甚美!”
年轻俊妇眼睛乱眨,侧身看向刘浓,不知此言何意。
刘浓嘴角略翘,单手背负于背后,挽袖在胸前,笑道:“正如葛侯所言,甚美!”
稍顿,朗声再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皆因无可言,勿需言。江湖者,一碗汤尔!道术者,一碗汤尔!个中滋味,唯有人、鱼自知尔!鱼者,入江湖即为道术,视江湖道术如无物而逐本命!人者,行道术即作江湖,得道术江湖于知味而遂本性!二者,皆不可言!鲍夫人,以为然否?”
然否?
二人沉沉思索,慢慢震惊!以一碗渔汤而释江湖道术,此种言论闻所未闻矣!然,不论是江湖尚是道术,其言字字句句皆有所指,以人、鱼对问,直指本命本性尔!隐隐然间竟将向秀、郭象融为一体,可论可驳可反证!华亭美鹤刘瞻箦,年尚未及冠,怎可如此通慧而直达矣!
“妙哉!”
“妙……”
渔夫顿碗大赞,俊妇眸子如雪。
刘浓淡淡而笑……
少倾,渔夫徐徐起身,看着门口的冠玉美郎君,眼底隐显复杂,最后笑问:“瞻箦,不知汝是愿作鱼尔,尚是愿为行渔者?”
刘浓揖手笑道:“敢问葛侯,此乃第三问否?”
“然……”
“师哥!”
俊妇挑眉一声轻嗔,渔夫神情一愣,吧嗒吧嗒嘴,而后讪讪坐下,捧着汤碗继续喝。刘浓看得心中一乐,然面不改色,暗道:鼎鼎大名的葛稚川惧内尔,不过若论医术丹道,华夏第一女名医鲍潜光不比抱朴子差……
一时间,静室中唯余“呼噜”喝汤声!
气氛微妙。
俊妇斜了渔夫一眼,两腮微染坨红,再悄悄瞟了一眼刘浓,见其目不斜视、仿若未闻,心中稍安,笑道:“刘郎君自吴郡而来,这第三问嘛,理应由吴郡妙音……”
“师母……”
一声轻唤如烟,八面玲珑梅花屏后,大紫深衣、巾帼髻,紫金丝履、紫心兰,款款颤颤冉出来。她便是这样,喜爱紫色到极致。
顾荟蔚!果然是你!
刘浓微微笑着,眼观鼻,鼻观……紫心兰。
紫心兰颤抖着行至案前,顿住,随后隐在深衣中,深衣缓缓而降,入目眼帘可见玉指蔻丹,这时,声音淡淡传来:“顾荟蔚,见过刘郎君!”
刘浓未抬首,还礼道:“刘浓,见过顾小娘子!”
顾荟蔚稍稍侧首,对年轻俊妇道:“师母,荟蔚与刘郎君辩论已久,从未胜过,这一问便不问了!即便是功课,荟蔚亦是不如的……”
“哦……请进吧,刘郎君!”
年轻俊妇漫长的一声“哦”,让人浮想联翩。顾荟蔚脸颊微红,扫了一眼刘浓,随即对着葛洪夫妇浅浅欠身,而后大方跪坐于案侧。
刘浓踏入室中,略作打量,见对面是顾荟蔚,稍稍一愣,随后一撩袍摆,安然落座。
顾荟蔚捕捉到他那瞬间的一愣,叠在腰腹的莹白手指轻轻翘动,心中没来由的有些恼,暗暗后悔:唉,适才真该好好难难你……当真以为我不如你么……
稍事闲聊,当葛洪得知刘浓此番是前往会稽求学,便问及刘浓各项功课进程,刘浓逐一作答。年轻俊妇见他们谈及正事,便携着顾荟蔚悄然离去。临走时,顾荟蔚借着起身瞥了一眼刘浓,见其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仿若浑无外物,心中更恼。
默默行至廊角,年轻俊妇回头笑道:“荟蔚……是个美郎君呢!只是,谈何容易啊……”
“师母……”
罕见的,顾荟蔚低下头,巾帼髻上的紫兰步摇轻轻颤抖。
室中。
葛洪略作沉吟后,扶须道:“瞻箦,依汝今日对《庄子》注释之所解,答论确实精湛有序,且不入俗流,可见平日功课甚是务实!然,若想就此得过谢幼儒所设之策论,怕是稍有欠缺!”
策论!进会稽学馆尚要考经世?
闻言,刘浓眉头微皱,汉代先以黄老治国,而后独尊儒家,魏晋承制于汉,便合二为一,考究学识才华,一般皆在《老》《庄》《周》《儒》四者之间。杨少柳虽然学识博精,但终究是个女子,对经世文章尚是欠缺的!心道:唉,果是真人慧炬,只是简单的询问,便知我所缺者在此。若论经世,倒亦知晓些,但若将那些后世的经世之道拿来做策论文章。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半晌。
葛洪见刘浓阖首沉思,面上神情沉稳冷静,不以美名自骄,不以有缺自掩,心中暗暗点头,颇是赞赏,遂笑道:“瞻箦莫忧,汝之学识已合经世策论,只是尚缺知、法兼顾尔!”
知法兼顾?!
儒家自有法,不然何谈治国平天下!
此语若醍醐,生生将刘浓惊醒,自己所缺的正是知法兼顾。格物致知,经世行法,然若法不遂知,则法不可行,行之必反!自己若作策论文章,便必须得知当下,有所为有所不为,不然便是纸上谈兵!葛洪一生虽以丹道与医术著称,却亦有《军书檄移章表笺记》,其中便有治军、治郡、安民之法矣!
少倾,刘浓深深一个长揖,沉声道:“谢过葛侯提携之言,格物致知、经世济国皆乃君子必习尔!刘浓虽愚昧,然学如不及,犹恐有失;冒昧恳求闻习其间之通窍,不知葛侯可否垂怜?”
“哦!”
葛洪长眉一挑,慢慢将卷挽的袖抖开,再以双手拢在胸前,淡然笑道:“既是如此,汝可答问,汝是愿作游鱼,尚是愿为行渔者?”
此言何意?
刘浓抬首挑眉,但见葛洪眉松眼放,嘴角似带嘲弄,仿若戏而观之,心中竟不由得微忿,不假思索的道:“葛侯,君子如松竹,遇风不折,事雨不歇。刘浓不才,愿展胸中所藏,以献方寸之志。若得一县,但为阖县之荫,若得一郡,愿为横郡之梁!游鱼虽乐,却非刘浓之乐矣!”
言罢,双手按膝,身子微微前倾,目光则直视葛洪。
“啪!”
两目相对良久,葛洪眼底戏弄尽去,缓缓一声击掌响于室中。刘浓长长暗吐一口气,再度深深揖手,心中则道:果然,此时的葛稚川尚是心怀济世安民之志的,若是再过些年,其一心醉于丹道,怕是我的这番言话,便会遭其扫地出门尔……
葛洪缓抚短须,安受其礼,而后便细细而言。刘浓时尔点头,间或深思,葛洪浸淫儒、道已久,且对当今天下局势、吏治皆有独到见解,每有妙论亦正好戳中刘浓之所缺。策论文章非比诗赋,亦非同清谈,若主杆经不得风雨,便是枝叶再华丽亦不过一捅即破!
刘浓近些年熟读经书,胸中自是藏得有物,只是欠缺与世贯通,往往一点即透。心中豁然开朗,真有种一法通、万法皆俱之感,暗道:这便是章统么……
茶水续得几番,沉香亦换。
红日挂在檐尖,欲落未落。
葛洪不知想起甚,望着院外落日,渭然叹道:“君子应振声,叔夜非汤武而薄周孔……”
“咳!”
廊上传来一声咳,二人这才恍觉天时有异,不知不觉竟谈了将近整日。
葛洪瞅了瞅案上香炉,见燎烟徐徐,炉底浅浅积得一层灰,抚掌笑道:“瞻箦,昔有烂柯观棋,不知山中时日。今方你我对席,亦同此感!我有素卷三十,愿借汝观之,待他日汝自山阴回返时,再行归还!”
素卷三十?!
刘浓微怔,随即大喜,《军书檄移章表笺记》正是三十卷,若得细观,莫说著策论文章,便是日后亦大有用处,当仁不让亦不推辞,当即挽礼至眉,缓缓沉至地,以额抵背,稽首道:“刘浓,谢过葛侯!”
礼毕,正身而起,脸上洋满笑意。
鲍潜光踏进室中,掠眼把俩人一扫,落座案侧,淡声笑道:“谈得整日,可觉缺甚?”
葛洪正色道:“师妹,不觉有缺!”
“哦!”
鲍潜光看也不看他,嘴角一翘,漫声道:“师兄,莫非汝真已成仙尔?餐风饮露,不食五谷乎!”
“师妹,有缺……缺食……”
葛洪神情尴尬,讪然的摸着胡须,朝着她不断使眼色,鲍潜光却故作未见。
刘浓持礼不言,突然记起褚裒、孙盛尚在院外,当即揖手道:“葛侯,鲍夫人,时日已不早,刘浓尚有好友等候在外,便行请辞!”
想开溜?
葛洪正欲应言,却听鲍潜光道:“刘郎君莫急,汝之好友我已安置于前院!山中夜月甚美,大可观之,何不在此留宿一宿?”
言罢,便命随从奉上各色吃食点心,而后飘然而去。
葛洪涩然笑道:“瞻箦,这个……这个……既来之,则安之!”
“然也……”
不安亦得安矣!
点心吃食不错,甚合刘浓口味,特别是那山野小菜,苦苦的涩涩的,却别有一翻山水滋味。默然于食时,悄然想起顾荟蔚,心道:她在此地,既是情理之中,亦是意料之外!怎地就如此巧呢……
食毕,暂别葛洪,踏至前院。
山中之日,格外嫩艳,将院中天井洒得一片金红。褚裒与孙盛正在松树下对弈,二人皆有些心不在焉,落子亦漫不经心,不时的瞅瞅内院。
待见刘浓踏来,同时起身唤道:“瞻箦……”
刘浓心中微窘,急迎几步,揖手道:“季野、安国,刘浓因事忘时,尚望二位兄长莫怪!”
“何怪之有?”
褚裒笑道:“若非瞻箦,怕是我与安国尚在院外守候落日,怎能得进此地!日后归家,将此事报与阿父,定不信也!如此说来,尚需好生感谢瞻箦呢!”
言至此处,对着刘浓便是一个长揖。他所言非虚,葛洪品性高洁,行医行军皆有道,声名广播于江左庭野,然其人性淡且傲,孤喜松桥丹道,等闲之人难入其眼。便是褚裒之父褚洽亦曾来此拜访,但只得与其隔墙作三两言,而未得进。今方归后,料来褚、孙二人声名皆能增涨不少矣!
孙盛亦谢过刘浓,而后悄问:“莫非,瞻箦以往便识得葛侯与鲍夫人?”
刘浓道:“不识!”
“咦!”
褚裒、孙盛面色皆奇,狐疑的看着刘浓,既是不识,亦非盛名之士,怎地人尚未见便被请入室中?到得此时,俩人尚不知那渔夫便是葛洪矣!
刘浓亦并不作瞒,淡然笑道:“渔家,便是葛侯!”
“啊!!”
褚裒、孙盛震惊,半晌回不过神。良久,褚裒投子入壶,一声长叹:“人居山中即为仙,我等凡夫空有其珠,却不识真人矣,其奈何哉!”
孙盛则略带复杂的看着刘浓,心道:莫非其早就辩出……
刘浓淡淡而笑,同行于路却未必同赴于途,将葛洪身份一语点破,便是尽友之责,至于二人领悟在何,则是各人缘法,不可强求!
这时,有青衣随从前来,笑道:“刘郎君,栖息之室已净毕,且随我来!”
刘浓左右一顾,问道:“不在此处否?”
青衣随从道:“在后院!郎君的家随亦在!”
褚裒见刘浓神情略带尴尬,心知其为何,挥手笑道:“瞻箦,但请前去,咱们明日共同起行便是!”
前后院,一廊之隔。
褚裒目光随着刘浓的背影一直延伸,恍觉落日余晖始终随其徘徊,恰若暖玉生烟,不由得感叹道:“瞻箦,心明若镜透,不沾尘外物,理应作我辈之表率,当与其相习!”
孙盛道:“有心之人矣……”
“安国……”
……
刘浓踏至后院。
来福领着两名白袍迎上前来,乐呵呵的笑问:“小郎君,咱们今日不走了吧?”心里则道:还是我家小郎君最好,那什么褚啊孙的,若不是我家小郎君,尚在外面转圈圈呢……
刘浓笑道:“不走了!”
来福道:“那我遣人下山告知,命他们在山下守候!”
“嗯!”
刘浓想了想,山院不大,山下白袍若来断然住不下,再说且是客居,不可失礼。嗯,明日尚得起行,现下若叫他们回返钱塘,亦是不便,遂笑道:“赏些酒,山里夜寒!”
“是,小郎君!”
来福欢快而应,领命而走。
刘浓踏入室中,漫眼打量居室,窗明案净,地上则铺着簇新青苇席。见得案上有一摞卷,上前捧起一看,嘴角一弯,笑意满脸,正是《军书檄移章表笺记》三十卷。
此行,所获甚丰哪!
心情舒畅的迈至室口,懒懒的舒展手臂,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咦!
眼神愣住。
目光穿过素色长廊,直直奔向对岸。小轩窗,正梳妆!铜镜掩半颜,美好尽入帘……
巾帼髻散了,被侍墨揽在手怀中,湘竹梳缓缓的抹过,如乌雪直洒。
侍墨道:“小娘子,有人偷看,我要不要关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