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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漫过院墙,斜射古松,投下斑影如虹。
曲案似弓,焦桐烂尾琴摆于其中。刘浓与白衫郎君支遁对坐于案,身侧跪侍着绿萝与僧童。
“仙嗡!”
一声浅鸣,琴弦试弄。
“刘郎君且慢,听君之琴,岂可无舞助兴!”支遁露齿一笑,伸手牵过两只幼鹤,自袖囊中摸出个小盒子,揭开盒子取出几粒细螺,伸手一抛。
两鹤扑腾翅膀跳跃争食,恰似翩翩作舞。
刘浓以为这便是其所谓的助兴舞,淡然一笑,双手按琴正欲缓捺而过,却见他竟对着两只幼鹤低声道:“大毛、二毛,稍后需得闻琴起舞,不可备懒!”
能听懂吗?
“唳!”
两只幼鹤伸长脖子,仰天齐唳。
“咚!”
刘浓双手按弦,按音轻散,而眉间纯纯笑意尽展,微微朝着支遁阖首示意,随后索性就着此时心境,单指一撩!
“仙嗡!嗡……”
哗,两只幼鹤猛地一个激淋,随即对视一眼,而后竟挥摆着翅膀,踏开舞步。随声而引颈,闻音而盘旋。每一个音阶,每一次起伏,皆被它们踩得稳稳的,恰至妙处……
绿萝瞅着鹤舞掩嘴不敢笑,悄悄看一眼自家小郎君,见小郎君双袖若展浪,两眼微阖,嘴角斜挑,神情陶然的模样迷人之极。再瞧瞧那个裂着嘴巴的支郎君,脑袋摆来摆去,手指翻来翘去,亦是一幅浑然于物外的样子。恁不地一眼瞄见僧童,状若黑宝石的眼睛晶晶亮,光光的头亦在前后晃动,真个两厢成趣。心道:唉,就我听不懂。不过,好像是很好听……
……
院墙内,华袍郎君闻得琴声,微躬的身子顿住,随后缓缓抬身,往向院墙外。
“仙嗡……”
琴音骤然拔高,华袍郎君的眉锋亦随之而翘。
高极致矣,渐不可闻。
“嗡!”
徐徐,九天寰宇,落下一叶。随风而荡,飘飘洒洒,不知将归何方。
……
寺墙外,桥然正举步迈向寺内,恰逢琴音杳然而来,顿步。
松下僧童,回首。
满座郎君静默。
来福裂着嘴,无声地笑:小郎君……
“嗡咚……”
琴音悄藏于芥,余音断绝,归作何处?
孙盛拂平心中燎音,叹道:华亭美鹤刘瞻箦,孤高且标矣……
……
一曲终罢!
两只幼鹤偏着脑袋看向刘浓,仿若在问:何以作绝?
良久良久。
支遁心境回归平复,看着犹自面红如坨的美郎君,半晌,方才深深揖手与案作齐,缓声道:“支遁见过刘郎君,今日得闻君之鸣琴,方知古之高渐离变徽之声,应不作虚矣!”
高渐离?!
变徽之声,闻之者泣!
莫能与之相同者,便是嵇叔夜亦不能为矣!
听闻此言,刘浓神情一怔,随即脸红若朱玉,只觉耳际滚烫似火燎,赶紧垂首挽礼道:“支郎君,休得取笑刘浓,岂敢与高渐离相较!”
支遁正色道:“高渐离之音我不曾闻,然刘郎君此曲却教支遁忘俗而作绝尔!谢过刘郎君!”说着再次深揖。
忘俗而作绝?他要做甚?语不惊人死不休!
“支郎君,过誉了!”
刘浓借着揖手时右手缓缓抹过左手,压住心中阵阵惊意,东晋初第一雅僧支道林,难不成将会因自己一曲而遁入空门?若是未记错,其应是十余年后才出尘忘俗的啊!
“大毛、二毛,舞得妙也!”支遁再度取出几枚细螺,喂着两鹤。看了一眼刘浓,见他怔怔的看着自己,霎那间慧至心觉,竟将刘浓心中所想猜出几分,而后洒然作笑。
微微倚案,两鹤眷恋,神态闲然!
支遁自小喜闻佛意,一直便想遁出尘世,然总觉时候未至,而此时得刘浓琴音一举撩起盘恒于心中之念想,胸中已然暗暗作决,浑不在意地笑道:“敢问刘郎君,此曲可有名?”
“梅花三弄!”
刘浓弹的非是古曲,而是数十年后才会出现的《梅花三弄》,原属恒尹赠王羲之长子王徽之而作的笛曲,经后世之人改作琴曲。此曲以琴作鸣更显妙绝,清音漫清境,两相恰作合,空灵致极。人若闻之如置身幽谷孤山,从容和顺时,为天地正音;仙风徐畅时,则空绝万般。怪道乎,久浸佛理的支遁因此而悟。
“然也!梅花三弄,智慧明矣!”
支遁若有所思的慢声回应,待见刘浓脸上异色愈来愈显,随即洒然一笑,长身而起,笑道:“刘郎君,既已过得第二问,莫若一举作三也!”
说着,牵起绳子,邀刘浓一同入内院。
刘浓起身时,见桥然已来,二人相视一笑。
转过墙角,眼前蓦然清新,见得道路两旁各植一排幼松,将将与人齐高,恰作松墙。刘浓与支遁并排而行,一路静默,心中则在想着,怎么想个法子,让这支遁改变主意。漫眼掠过那两只亦步亦趋的幼鹤时,心中一动,遂笑道:“支郎君,若是日日以绳拘鹤,终有一日,灵动不存也!”
闻言,支遁看向身侧之鹤,眉间缓缓而凝,无奈道:“刘郎君所言甚是,可若是不以绳拘,恐其一飞不归矣!”
刘浓笑道:“其飞在翅也!”
“咦!”
支遁正愁眉苦脸,听得此语,脑中突地灵光一闪,拍掌悟道:“然也,其飞在翅,若是将羽翅不时剪之,应不可飞矣!”
上钩矣!
刘浓等得便是此言,皱眉道:“若将其羽翅剪之,倒是可以制飞,然其如何鹤唳九天?莫不悲乎?”
据其所知,支遁极喜这对幼鹤,日日恐其飞走。得友人建议后,便将幼鹤的羽翅时时修剪,使其不能飞。幼鹤长大后,想飞却飞起不来。可怜兮兮的眼神将其触动,其心有所感便不再剪翅,放鹤高飞。
果然,一听刘浓此言,支遁便跟着皱起了眉头,侧身看向两只幼鹤,眼前则仿似浮现出幼鹤受制于翼,不能一展心中所愿而唳青云之景象。顿时感同身受,仰天一声迷叹,随后面现不舍,可终究俯下身来,将绳子除去,温声道:“大毛、二毛,去吧,愿汝等就此展翅翱翔,再不被拘!”
“唳!”
“唳唳!”
两鹤纵声而唳,却不愿离去,反而绕着他打转。支遁面现难色,想挥手赶之,却见刘浓自松树上摘得几枚松叶,扬天一抛。
“唳!!”
两鹤以为是食,纵跃而起,争相追逐着松叶。扑腾翅膀时,突觉身子一轻,犹豫着再挥,竟缓缓浮起。随后不知是大毛尚是二毛,猛地一拍翅,身形若箭直直拔高。
“唳!!!”
一声清越长啼穿插云霄。
支遁目逐两鹤越飞越远,渐不可见。回首看向刘浓,深深揖手道:“刘郎君,支遁谢过!若非你一语点拔,支遁仍将窃夺大毛、二毛之所爱而不自知,此非喜爱矣!”
刘浓笑道:“然也,恰若爱鹤,爱在何也?支郎君既已忘俗,又何必定要出俗呢!”趁你震惊,顺势作言而劝!不然,难摧其志,难动其心!
“嗯?!”
支遁神情猛顿似遭雷击,他本就聪慧绝伦,此时怎会不知刘浓意欲何在?不用思索,直若当头棒喝,从头至脚响得透彻,面上神色数番变化,额间细汗密布。
半晌,揖手道:“受教也,支遁愚钝,险些为相而相矣!”
刘浓还礼,恰与此时,正好行至松墙尽头,已至内院口。回首望一眼短短百步的松墙,心中不由得感概:百步便是天涯,百步便是红尘内外啊。
三炷香已过,钟声未响。
华袍郎君行至案前,落座,挥手笑道:“法虔兄,汝这一问,萧然答不出也!”
“子泽,可曾挂怀?”
对坐于案的僧人笑问,年约二十上下,面容普通,披月白僧袍,头上蓄着寸许短发,把玩着手中琉璃茶壶。若细细观之,应是华亭刘氏琉璃。
华袍郎君洒然笑道:“答不出便答不出,有何可挂怀之处?到是刘瞻箦稍后便至,却不知他是否能答出!”
僧人笑道:“答出是缘法,答不出亦是缘法!”
“嘿!”
华袍郎君嘿嘿一笑,伸手捉起案上茶碗,一口饮尽,渍渍赞道:“妙哉!汝之缘法若与茶道相较,萧然宁取后者也!”
僧人眉间一扬,亦不作恼,反笑道:“不论若何,终有一样可取,便足矣。子泽自会稽来吴郡,可曾去顾氏?”
闻言,华袍郎君眉锋一挑,面色竟显涩然,半晌,方道:“只是应阿父之言,前往拜访顾侍中一趟尔,休得胡乱妄猜。不过,却于途中得遇两个奇人……”
“且慢,容我先猜!”
僧人将手中茶壶一搁,掐断华袍郎君之言,而后缓缓沉吟,稍徐,笑道:“一者,便是那华亭美鹤刘瞻箦,是也不是?”
“然也!”
华袍郎君眉色微奇,疾疾追问:“快答二者!”
僧人淡然而笑,缓声道:“二者,便是那赴职广州荒境的陶士衡陶龙骧,然否?”
“啪!”
华袍郎君拍案而起,惊道:“汝如何得知?”稍顿,凝眉而思,不知想到甚,眉悄飞扬而起,笑道:“法虔兄,若可再道出我此番前来寺院究竟为何,萧然便服矣!”
僧人嘴角微笑,将手一指,笑道:“为其人!”
“哦!”
华袍郎君顺指转身,刘浓正缓缓而来。
……
见得刘浓已至,华袍郎君微微一笑,而后徐徐度步至松树一侧,撩袍落座,旁若无人。支遁见得其人,不知怎地竟面呈窘色,悄声道:“刘郎君,此人乃支遁好友,支遁得去见过!”
刘浓笑道:“但去无妨!”
支遁行至华袍郎君面前,亦不知说得些甚,随即二人对座不语。事不关已,刘浓亦不在意,缓缓行至松下,正欲揖手,那僧人已笑道:“刘郎君不必多礼,请安坐。”
此人想必便是寺僧法虔了!
刘浓淡然一笑,依言落座,见其蓄着短发亦不为奇,此时佛道尚未融儒大成,待大成后因儒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言论,故才严令僧人须得抛尽三千烦恼丝。至于登台受戒者,迄今为止,亦只有朱士行一人。
法号,八戒。
僧人笑道:“刘郎君连答两问,第一问妙慧,第二问妙思,实为缘法!”
刘浓揖手笑道:“若有缘法,应为缘自故。请道人示题!”
僧人见刘浓不以为然,以为其与那萧然一样,是因甚少闻得佛理之故,遂抚着琉璃茶壶笑道:“缘法自在,故缘法无处不在,既已遇缘,便应随之以缘法!”
嗯?!
刘浓微愣,难道此问为互辩机锋?当即揖手笑道:“敢问道人,此为松下三问否?”
“嗯……”
这下轮到僧人怔住,缓缓抬眼看向刘浓,见其眉正宇危,似乎正欲答而辩之;蓦然间仿若缘法自在、慧觉忽来,朗声笑道:“有何不可?”
“咦!!”
支遁与华袍郎君闻言作惊,支遁更轻声唤道:“法虔兄,怎地……”
“然也!”
僧人出言而制,随后笑道:“道林勿需如此,刘郎君才识过人、慧心独具,法虔亦愿互引而佐证矣!然,君子论证,何言胜负?是以,不论作何,刘郎君皆算过得松下三问。若何?”
“理应如此矣!”
支遁眉间神色一松,而那华袍郎君却嘴角一歪,缓缓摇头,却在此时,听得刘浓朗声笑道:“道人好意,刘浓心领!然,却不可受矣!”
“咦……”
华袍郎君猛地侧首看向刘浓,而后者却仿若未觉,犹自温雅的笑着。
刘浓迎目与僧人对视,辩锋已然开始。
若是刘浓受其所授,亦并非不可,然如此一来,辩锋时必失锐利。虽不知这道人是有心如此,尚是随意而言。可刘浓却不敢大意,当仁则不让矣。
僧人摸索着案上琉璃茶壶,缓缓笑道:“刘郎君,此壶出自华亭,如今却在此地;一切皆在缘法,彼出以是,是以因彼也!故与刘郎君有是必有彼而有缘也!有缘即为缘法!”
“然也!”
刘浓笑道:“彼出以是,是以因彼,诚也!然,道人应知,缘自在,因法也;是以琉璃出华亭而归太滆,是彼在此也。故,此非刘浓之由彼也!”
嗯……
僧人抚着茶壶的手微微一顿,半晌,笑道:“非也,缘法自在,在因在果,万物皆在其中;缘法不可离,岂可分人、事也!刘郎君需知,人行事,而事导人也!”
唉!
刘浓暗暗一叹,僧人将万物纳入缘法因果,自己无论如何亦不可逃脱,但亦不愿如此混淆,委实不愿与其多作纠缠,索性笑道:“即便如此,缘法自在,在于道;道生缘起,刘浓顺道而随缘,然,此乃道之缘却非刘浓之缘也!之所非,皆在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也!”
此言甚妙:缘法自在,而我直指本心,因缘际会下,虽顺缘而随缘,却不会因缘而去觅缘、附会于缘法!故,即便我存于缘法,而缘法非我!一切,皆在相与无相。
若是僧人再辩,亦只能辩言辞,而不得再论其他。此已非关辩论,而在刘浓本心!其终不敢忘:毕生追索,便是所行即是所愿,哪怕再如何举步维艰,亦不愿更改!
闻言,支遁凝眉深锁,再思及过松道时刘浓所言,似有所得,又仿若更加迷堕。一时间,思来索去,只觉有物即将在眼前破开,然,却终有欠失……
华袍郎君则眉头疾挑,亦在细细推敲此语,突地,似已拿捏作准,长身而起。竟负手行至刘浓面前,略作拱手,淡然道:“我在院后相待!”
“不必了!”
注:僧人在那时称道人,称兄,有名望的称公。不必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