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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儿!”裴君昊一甩袍子,就往屋里窜,“宫里传来消息了!”
听到“宫里”二字,江絮愣了一下,按住就要起身撵人的红玉,看着裴君昊跑进来,问道:“什么消息?”
“江子兴被关入了大理寺!”裴君昊的眼睛亮晶晶的,一把揪开红玉,坐到江絮身边,将宫里发生的情形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大理寺可不是等闲能进去的,都是犯了重要案件才会被关进去的,听说傅御史在御前拿出了确凿的证据,皇上亲自下令把他关押入大理寺,料想江子兴这回逃不了啦!”
江絮听到他说,冯太师伙同周祭酒,再加上凑热闹进宫的白义盛,一同状告江子兴,并且傅御史拿出分量十足的奏折也弹劾他,直是两眼发亮,呼吸都急促起来。等到听说江子兴已经被关入大理寺,不禁一拍桌子,哈哈笑了起来!
见到她忽然仰头大笑,裴君昊不禁吓了一跳。他过去见到的絮儿,都是温温婉婉,说话轻声细语的,偶尔生气了也不过是冷笑一声不理人。何曾见过她这般,情绪激昂的模样?
“絮儿?”裴君昊忍不住想去捉江絮的手,想问问她拍疼了没有?
江絮却猛地站起来,提起裙子,迈开大步就往外跑。
“絮儿,你去哪儿?”裴君昊愣了,也跟着站起来,跟在后头往外跑去。
朱嬷嬷和红玉相视一眼,也起身往外走去。红玉才跑到门口,又顿住脚步,转身在桌上抓了几块点心,匆匆塞嘴里,然后拔腿跟了上去。
“娘!娘!”江絮却是一路跑向陶氏住的院子,她上回来过,路线记得清楚。一路穿过条条小道,来到陶氏住的院子里,激动地叫道:“娘,我给你报仇了!”
陶氏正坐在檐下绣着小衣,忽然听到江絮的大叫声,吓了一跳,差点戳到手指头。待放好东西,才起身,便见一个人影儿冲过来,直直撞她怀里,撞得她一个踉跄。
“絮儿?你怎么又来啦?”没出阁的姑娘家,总是往别人家跑,说出去并不好,因此皱起了眉头。
江絮却是没听她的教训,此刻抱着陶氏的脖子,高兴得直跳:“娘,我给你报仇了,江子兴被关进大理寺了!”
“什么?”陶氏听了,不禁怔住,也没心思去教训她大姑娘该有的举止了,愕然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屋里头,趴在床上无聊得数头发的梅香也听见了,忙传出声音来:“大小姐,怎么回事?”
江絮抱着陶氏的脖子,咯咯笑了一阵,才拉着陶氏的手坐下,然后跪在她腿边,仰头认真地说道:“他做尽坏事,终于得了报应,这下谁也救不了他啦。”
便把从裴君昊那里听来的,冯太师、傅御史等人如何在御前告状的经过,对陶氏一一说了出来。
“老天有眼!”陶氏听罢,浑身轻颤起来,眼眶里涌出泪意,“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那个恶贼,终于是得到了报应!
江絮的眼眶也湿润起来,低头抱着陶氏的膝盖,泪水一滴一滴掉下来。
“只可怜你生死不明的外公和外婆。”陶氏哽咽一声,泪水从眼眶里汹涌地奔出来,一手抚着江絮的头发,一手捂住脸,呜呜哭了起来。
听到陶氏说起陶老爷子和陶老夫人,江絮不禁攥了攥手心,哑声说道:“假如外公和外婆有了不测,我们也算给他们报仇了!”
陶氏摇摇头,只是捂着脸,不停地哭。
即便江子兴被千刀万剐,故去的人也回不来了。何况,凶手何止一个江子兴?她自己,便是最大的帮凶。
江絮见陶氏哭得不能自己,便不停劝她节哀,又说陶老爷子和陶老夫人未必便遭遇不测了。但见陶氏越哭越抑不住,渐渐也停下劝说,陪她一同掉起眼泪。
前世惨死,她携怨恨而来,却发现害她的人,竟与她有着更深的仇恨。江絮心中一直憋着一股戾气,到今日才终于释放出来。
她不是没用的,她有能力为自己复仇。
她不是愚蠢的,她这次没有重蹈覆辙。
“妹子,快别哭了,大小姐身子弱,跟着你哭得脸都白了。”赶过来的朱嬷嬷,见母女二人抱头痛哭,心里很是感触,一时没有上前,在旁边静静看着两人发泄。直到看见江絮的脸色都白了,身子也摇摇欲坠,才走上前劝道。
江絮不久前曾经中过极烈的毒,又受伤流血,还没将养回来。情绪大起大伏之下,身子便有些撑不住了。
裴君昊连忙跑过去,把江絮抱起来:“絮儿?哪里不舒服?”他见江絮果然如朱嬷嬷所说,脸上都白了,忙扭头叫道:“冷子寒!冷子寒!来人!快去把冷公子叫过来!”
自有下人跑去叫了。
裴君昊见太阳刺眼得很,忙把江絮打横抱起,往屋里去。
江絮其实没事,只是哭得有些头晕罢了,并不似他们说的那样严重。但裴君昊不听她解释,认定她不舒服,抱起她就往屋里走,吓了一跳,忙道:“王爷,你的手还受着伤呢,不可用力!”
朱嬷嬷也唬了一跳,忙上前道:“公子,你别冲动。放下大小姐,让老奴来。”
裴君昊听都不听,一直把江絮抱到屋里,放在榻上,才站直身子说道:“我不碍。”
然而朱嬷嬷却眼尖地发现,裴君昊的外衫上氤出一点血迹来,并且越来越明显。顿时皱紧眉头,走到外面厉声叫道:“多去几个人,快把冷公子叫来!”
冷子寒有些个怪脾性,若看起书来入了迷,不多去几个人根本叫他不动。
“没事。”裴君昊却不以为意地甩甩手,对江絮笑道:“絮儿不必担心,流点血罢了。”
江絮却渐渐皱起眉头。她想起在马车上,他对她说的话——他的身体有时需要流点血,而这种时候有点多。再看过去的目光,便带了几分探究。
她以前觉得,他是个单纯的少年。但细细接触下来,他身上却似笼着数不清的谜团。
抿了抿唇,站起身来,垂眼说道:“王爷还是爱惜一些吧。”说完,走到陶氏身边,抱住陶氏的手臂,低下头再不说话了。
“呵呵,好,都听絮儿的。”裴君昊挠了挠后脑勺,傻笑起来。
一旁,朱嬷嬷直是没招儿。若这傻小子是她儿子,她定会走过去揪着他的耳朵训斥一顿:“傻笑什么?以为人家是关心你哪?人家生气了你知不知道?”
然而裴君昊不是她儿子,她倒没那个立场。除了撇了撇嘴,也做不了别的。傻也有傻的好,没见江小姐抿了抿唇,欲言又止吗?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别的都不怕,就怕淑女不同君子说话。只要肯说话,想说话,别的一切都好办。
冷子寒的院子离这边并不远,不多时便被人抬着来了。
四五个下人抬着一把椅子走进来,椅子上坐着一道绛色身影,一手支着额头,一手握着书卷,眉头拧得紧紧的,嘴里叨念着什么。
“冷公子到了。”来到门口,下人们才把椅子连人一起放下来。
被放下地的冷子寒,对周围似是无察无觉,仍然握着书卷,口里低声叨念着。
“冷公子!”朱嬷嬷走过去叫道。
冷子寒闻若未闻,眉头皱得紧紧的,仿佛遇到了极难解的题,忽然撑着扶手站了起来,一手负在身后,一手仍握着书卷,低头走来走去。
朱嬷嬷只得又叫了一声:“冷公子!”
站在院子里的下人,也跟着一齐叫起来:“冷公子!”
“又怎么了?”终于被叫回神的冷子寒,拧眉不悦,“不是说我读书的时候别打扰我吗?”
“公子的手臂又流血了,想是伤口破开了,故此请冷公子给看一下。”朱嬷嬷说道。
冷子寒一顿,脸上闪过一抹不耐烦,把书卷往怀里一塞,抿着嘴往屋里走去。
“怎么又流血了?不是结痂了吗?”走进屋里,目光落在裴君昊的手臂上,冷子寒皱了皱眉。
晋王府有些特殊,并没有养太医或大夫什么的,但凡府里有人生了病,就全靠冷子寒了。
冷子寒深知其中缘故,连抱怨也没法说,很不耐烦地撸起裴君昊的袖子,修长的手指粗鲁地扯开纱布,查看起来。
“没什么事,就是伤口裂开了。”看了一眼,冷子寒又把纱布给裴君昊裹上了,“别再动了,你这个月流血够多了,再流血你吃不消。”
随便给裴君昊系了个结,便甩手往外走去,又坐回到他的椅子上,抬眼看了一圈:“愣着干什么?把我抬回去!”
下人们忙应声上前,又扛起椅子,原路返回。
冷子寒又把怀里的书掏出来,一手扶额,一手捏书卷,拧眉看了起来。
江絮已经惊呆了,她只知道冷子寒是个有些怪脾气的人,又因他生得阴柔俊美,便当他是个极讲究又不好相处的人。却没料到,他竟然有这样的一面!
“嬷嬷,他给我系得太紧了,疼。”这时,裴君昊撅着嘴走到朱嬷嬷身边,把手臂伸过去道。
朱嬷嬷白他一眼:“等着。”
冷子寒懒得很,也不重新给裴君昊换纱布,直接就系上了,哪里能行?朱嬷嬷已经叫下人去拿纱布和伤药了,只等着拿回来就重新给他包扎。
好在下人的腿脚快,不多会儿便拿回来了。朱嬷嬷解开裴君昊手上的纱布,重新给他上药包扎。陶氏见她一个人不方便,便走过去帮忙。
“絮儿,你别看。”裴君昊从两人中间探出头来,朝站在不远处的江絮说道。
江絮何时要看他了?闻言低下头,转身走到外头。
“嬷嬷,我是不是说错话了?”裴君昊见江絮看也不看他一眼,扭身就往外走去,愣了一下,仰头看向朱嬷嬷问道。
朱嬷嬷心说,你不叫人看,人家便不看,怎能说人家生气了?然而人家姑娘的亲娘就站在一旁,她什么都不好说,便只低头给他上药。
倒是陶氏,笑了一声,说道:“絮儿不是小气的人,公子多虑了。”
陶氏并不是晋王府的下人,因此裴君昊不许她唤他王爷,便同易妈妈、朱嬷嬷她们一样,唤他公子。陶氏一开始还有些心怯,但这些日子在晋王府住着,裴君昊三天两头跑过来嘘寒问暖,她倒也心宽了,一声“公子”叫得十分自然。
“我只是不想她吓到。”裴君昊说着,又探头往外瞧了一眼。
这么狰狞的伤口,怎么能叫她看见呢?万一吓坏她,晚上做噩梦怎么办?
陶氏便十分好笑,摇了摇头,与朱嬷嬷一样,不再开口。
包扎完,裴君昊便又活蹦乱跳的,跑出门来到江絮身边,漆黑明亮的眼睛看着她:“絮儿,我带你去花园玩?”
花园里种满了蒲公英,一坛一坛的,全都是毛绒绒的白色小团团,被风一吹,便摇摇摆摆,好看极了。
“不了。”江絮摇摇头,“谢王爷美意,但我更想在这同我娘说说话。”
裴君昊有些失望,但也不放弃,又说道:“那你们说完了,我再带你去。”
江絮不置可否,转身往屋里去了。
裴君昊想跟进去,被走出来的朱嬷嬷瞪了一眼,便顿住了脚步。想了想,叫下人搬了只凳子,坐在凳子上,托腮看着里头。
“娘,咱们里头说。”余光瞥见裴君昊蹲坐在门外,直勾勾往里看进来,江絮低头扯着陶氏往里头走。
陶氏往外看了一眼,不由得笑了笑,反扯着她往外走:“娘在花月楼的时候,日日住在没窗户的小屋子里,可是住够了。走,咱们到外面说话,敞亮。”
她如此说,江絮顿时没了反驳的理由。住在花月楼的日子,的确是陶氏这一生中,最艰苦、最难过的时候。
见两人往外面走出来,裴君昊眼睛一亮,忙站起身招呼下人:“快搬椅子来,给夫人和小姐坐。”
江絮抬头看他一眼,总觉得别扭。抿了抿唇,也不吭声,又垂下眼去。
“絮儿啊,苦了你。”母女两人挨着坐下,陶氏揽过女儿,摸着她并没有长几两肉,反而瘦了些的身子,眼眶又发热起来。
她是知道江絮多么想报仇的,以及为了报仇,费了多少心血,劳了多少神。上回在傅家的百花园里,陶氏曾经参与过,也能想象得出,她没参与过的那些,江絮都出了什么力气。
“娘,我不苦。”江絮低着头摇了摇。
这么快就让冯氏和江子兴离心离德,并且把江子兴送进大理寺,老实说是有些出乎江絮的意料的。
多亏了江子兴那一巴掌,打落了冯氏肚子里的胎儿,才让事情的发展如此迅速而趁人心意。江絮记得,前世冯氏是生下一个哥儿的,白嫩的小团子,一脸傲然的模样,与冯氏如出一辙,叫全府上下都爱得不行。
这一世,江絮本想让珍珠和冯氏斗法的,只没料到,最终落在江子兴的手里。
想到下人们学舌,江子兴见到珍珠姨娘落了胎,脸上多么气怒,来到冯氏屋里,如何一巴掌又一巴掌地打下去,嘴角直是讥讽地勾起来。
这个虚伪、贪婪又歹毒的男人,活该落得此下场!
既被关入大理寺,便别想毫发无损地出来!
这次冯太师不会护着他了!墙倒众人推,这几日匿名弹劾的奏折,只怕会淹没隆安帝的龙案!
“冯氏被接回娘家,江子兴又被大理寺关押,那府里岂不是无人了?”陶氏皱起眉头,脸上有些忧虑,“絮儿,你可怎么办?你一个人回那府里,只怕不安全。”
江子兴被关押入大理寺的消息,根本瞒不住的,江府的下人很快就会知道。而冯氏和江予彤都回了太师府,满府里也就江絮一个主子,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姐。她怎么能镇压得住,满府的下人?
“娘,我有红玉在身边,怕什么呢?”江絮说道,把红玉如何对抗蒋氏的事,做笑话给陶氏说了一遍。
红玉在旁边也道:“夫人放心,奴婢一定保护好大小姐。”
“娘担心的倒不止是这个。”陶氏的眼中划过忧虑,往旁边看了一眼,落在裴君昊的脸上。
江絮还是江家大小姐的时候,身为二品大员的女儿,做王妃绰绰有余。
但如今江子兴背了罪名,被关押入大理寺,身为他的女儿,江絮又如何能做得王妃呢?只怕,连寻常人家都不敢娶她。
但是这些话,陶氏又说不出口。她看着坐在一旁,托腮看着她的女儿,两眼亮晶晶,一脸傻笑的少年,心中的忧虑反而更深了。
这两个孩子,倒并非不般配,但她心头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小姐,夫人说得对,那府里都没人了,咱们回去干嘛?”红玉掏出最后一块点心,用帕子捧着咬了一口,含混说道。
江絮偏头嗔了她一眼:“不回去,又能到哪里去?”
在江子兴的罪名落实之前,她是不会离开江府的。就算要买了宅子,同陶氏搬出去,或者直接回江南,也要等江子兴的惩罚加身之后。
“絮儿,你可以住在这里呀,空院子有好多,我叫下人收拾出来给你住。”这时,裴君昊接了一句。
江絮皱了皱眉,看也不看他,低下头偎在陶氏肩上。
陶氏也觉得不合规矩。本来裴君昊待在院子里,看她们母女说话,就很不合规矩了。但她们能见面说话,还多亏他的成全,因此也不好说什么。口里说道:“多谢王爷美意,但此事着实不合规矩,还请王爷不要再提。”
“哦。”裴君昊有些失望。
江絮又同陶氏说了会儿话,便起身告辞了:“娘,我走了。”
“絮儿,你好好照顾自己。”陶氏拉着她的手,很是不舍,“晚上封了院门,屋门都栓了再睡。叫小丫鬟们都警醒些,别都睡了。”
她很怕有些个不怀好意的下人,趁机而入,对江絮做些什么。毕竟,她的女儿长得这么好。而那府里头,又多的是冯氏调教出来的下人。
江絮点点头:“我有红玉,不怕的。”
“夫人别怕,有我呢!”这时,裴君昊站起来,拍了拍胸脯,“晚上我去给絮儿守夜!”
这句话一出口,不说江絮,便连陶氏也有些无言。
他堂堂一个王爷,又是年轻男子,跑到人家内院里头,给人家没出阁的小姐守夜,说出去像什么话?
便连戏文也没这么编的!
顿了顿,陶氏决定忽视他的这句话,摸了摸江絮的脸颊,低声说道:“絮儿,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什么也没你的命重要,娘就只有你了。”
江絮心里一热,咬了咬唇:“娘,我知道了。”
陶氏一直看着她上了马车,才住了脚步,往回走去。
“江小姐真是个好姑娘。”朱嬷嬷不知从何处走来,望着马车的背影,感慨道。
陶氏骄傲地点点头:“她是个孝顺懂事的好孩子。”
在花月楼的那些日子,如果没有江絮,陶氏断断撑不过哪怕一年。
“她从小就知道疼人。”陶氏回忆起从前的日子,眼中流露出愈发浓厚的骄傲。
这边,陶氏和朱嬷嬷慢慢聊着往回走。那边,裴君昊驾了马车送江絮回府。
“多谢王爷。”江絮坐在马车里,对坐在另一边的裴君昊轻轻颔首。
她倒是想说,不劳烦王爷亲自相送,但裴君昊肯听吗?江絮甚至都能猜出来,他会用什么不着边际的借口来缠上来。因此,也不费那些个口舌。
裴君昊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纸包,摊在腿上打开,用一种亮晶晶的眼神看着江絮,口气十分自得:“上回就想让你尝尝这个瓜子,又香又脆,可惜被冷子寒给吃光了。回去后我又叫人买了一包,这就剥给你吃。”
江絮见他一脸快乐的样子,低头就开始剥瓜子,并且十分认真地在腿边铺了一块手帕,剥好一粒便放上面,不一会儿便攒了小小一堆,一时间心中又泛起异样的感受。
抿了抿唇,江絮问道:“你说你常常需要流点血,是什么意思?”
不仅他自己这样说,就连冷子寒也这样说,江絮奇怪极了。
裴君昊愣了愣,剥瓜子的动作立时停住了,抬头看着江絮,眼中闪动着犹豫。还有一丝,如果江絮没有看错,是叫错“胆怯”的神情?
这让她更加好奇了:“可以跟我讲吗?”
裴君昊抿了抿唇,微微垂下眼睛:“没什么不能跟絮儿讲的。我每个月都需要放点血出来,这是冷子寒教给我的,解毒之法。”
江絮一愣:“什么?解毒?”
他中了什么毒,需要每个月放血才能解?
而且,以冷子寒那样莫测的医术,竟然也治不了根,要叫裴君昊十数年如一日的放血才能解的毒,究竟是什么?
裴君昊点了点头:“这大概是我一出生就带有的毒,冷子寒解不了,只能依靠放血来缓解毒性。”
“毒发时是什么样?”江絮愕然说道。
裴君昊想了想,道:“毒素充满全身的时候,我会失去意识,做些奇奇怪怪的举动。有时会杀人,有时会发狂,有时会自伤。但清醒后,却全然不记得分毫。”
“难道,京中传言你‘克下属’,便是你毒发时,不小心杀了人?”江絮禁不住绷紧了身子,看着他问道。
裴君昊摇摇头:“我身边都有人伺候,一旦毒发,就会制止我。传言中的那些死掉的下人,都是心怀叵测之徒,虽也是我下令杀掉的,却不是毒发时杀的。”
老晋王夫妇战死南疆之后,晋王府一度陷入混乱,许多不明人士趁机混入,很是动乱了一阵。后来黄管家问隆安帝要了人手,一点点清除出去,才安稳下来。但凡心思恶毒的,全都没放过,一律取了性命。
“我父王与神医谷有些交情,一开始是冷子寒的父亲照看我。但他没研究出解药,我每隔一阵仍然会毒发。后来冷子寒说,毒发是身体中的毒素积累到一定程度,才会影响人体的行为,所以拿了匕首便划了我一下。”说到这里,裴君昊笑了笑。
“我那时七岁,他十二岁,拿着匕首划得我鲜血淋漓,被冷神医好一顿打。但我后来有好一阵子没有毒发,所以他那顿打是白挨了。”
“后来冷神医回了神医谷,说要研究典籍,为我找出解毒之策。冷子寒便留了下来,每个月给我放血,同时也拿我做药人来研究。”
“絮儿,你害怕我吗?你,嫌弃我吗?”最后,裴君昊微微绷紧身子,看着江絮问道。
他睁着一双漆黑清亮的眼睛,里面担忧与害怕的情绪一览无遗,俊雅灵秀的脸庞,微微发白,看起来紧张极了。
江絮往后退了退,身子紧紧贴着车厢壁,微微颤抖着,脸色渐渐发白起来。
“絮儿,你,你不要怕我。”裴君昊见她眼中充满恐惧,顿时手足无措起来,心里很不想她怕他,忙道:“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毒发了,只要每个月放一些血,让毒素不会充满全身,就永远不会毒发的。”
江絮的嘴唇哆嗦着,声音里压不住的惊恐:“你这些年,每个月都放血,可有想过自己放出来多少血?为何毒素没有清除,一旦停止放血,便又会发狂?”
裴凤陨砍他的那一道口子,可不是儿戏,但晋王府就没有人因此而感到吃惊、害怕,或者多么照顾裴君昊。由此可见,他们是习惯了。
也可以表明,每个月裴君昊要放血,放出来的并不比这少。
若是如此,不需两年,裴君昊身体中的血便换了一遍——为何毒素仍然存在?便是血换不干净,那些毒素也该稀薄下来,再达不到让裴君昊毒发的程度?
“你有没有想过,你身体中的毒,有可能是‘活物’?”江絮僵硬地道。
她想起来裴凤陨对她说的,在南疆见过裴君昊,裴君昊竟然叛国,毒杀本朝将士的事。江絮不相信那是裴君昊干的,或者说,不相信那是清醒时的裴君昊干的。
如果是裴君昊毒发,被有心人利用,倒可以解释得通。江絮越想下去,越觉得真相就要浮出水面:“或者说,你体内的毒,可能是南疆巫毒?”
毒发时不会叫人丧命,而会叫人失去意识,并且同时叫人发狂。这种奇怪的毒,江絮闻所未闻。想来也只有南疆那种诡异之地,才有可能弄出来。
并且,那毒素似乎清除不掉,过一段时间便卷土重来。令人不禁觉得,好似那是活的一样,会自己生长!
“活物?南疆巫毒?”裴君昊愣了一下,漆黑明亮的眸子陡然变得深邃起来,随即垂下眼睑,秀气的眉微微拧起,“是这样吗?”
江絮又把自己的猜测同他细细分析一遍,顿了顿,又说道:“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晋王府有奸人,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给你重新下毒。”
听到此处,裴君昊猛地一震,抬头看向江絮:“不,是活物!”
冷子寒对他体内的毒,一直感到蹊跷不已,他又是个没耐性的,从入口的、入鼻的、所有能接触到的东西,统统给裴君昊过滤了一遍,结果证明,并没有人再次给他下毒。
“谢谢你,絮儿!”裴君昊格外诚恳地握住江絮的双肩,“谢谢你不怕我,还给我分析这些!谢谢你!”
江絮的嘴唇都是发白的,张口想说,她何时不怕他了?她很怕他好吗?万一他发起狂来,周围没人制住他,她可怎么办?但见他眸子里一片坦荡与真诚,话便没说出口,只道:“王爷回府跟冷公子他们商议一下吧。”
“等送絮儿回了家,我回去就跟他们说。”裴君昊道。
江絮挣了挣肩膀,一把推开他,别过眼,抿了抿唇,道:“王爷不必担心有人找我麻烦。这是晋王府的马车,谁不长眼了敢欺过来不成?”
晋王府的马车分两种,一种是低调朴素型的,出了门行驶在大街上,谁也看不出这是晋王府的马车。还有一种是严格按照规制,或者说比规制还要奢华一分,别人一眼看去就知道是王公子孙所驾驭的。
送江絮回去时,裴君昊叫人赶了第二种马车。以免那些势利的小人,见江子兴被关押入大理寺,便欺负江絮。有了晋王府给江絮撑腰,那些人在欺负江絮之前,也要掂量掂量。
“那也不行,我先送絮儿回家——”裴君昊的话没说完,便挨了江絮冷冷的一眼,顿时止住声音。
“时间不等人,赶早不赶晚,王爷当多为自己的身体想一想!”江絮冷冷说道。
万一迟了一会儿,却发生别的事情,给阻拦了怎么办?江絮最怕发生这种事情,她自己做事也是,能立即做的绝不推脱到以后。
裴君昊还试着分辩:“就这一会儿,不碍事的。”
“红玉,请王爷下车。”江絮却不跟他说了,直接掀开帘子,对坐在车辕上的红玉说道。
“哎!”红玉脆生生应了一声,爬起来就往车厢里走。
“不必,不必,我自己走。”裴君昊见江絮是真的要赶他走,忙摆手说道,叫车夫停了车,认命地跳了下去。
他可不想被红玉丢出去,小丫头还嫉恨他让她跑了一路的事,只怕丢他的时候不会给他留面子,万一把他丢得很难看,絮儿岂不是要嫌弃他?
“晚上我再去看你。”站在马车外,裴君昊一脸认真地说道。
江絮气得抿紧唇,一把放下帘子:“启程。”
江府果然已经乱了。
下人们因为冯氏被接走的事情,本来就心中惶惶。又听说江子兴被关押入大理寺,更加不安起来。心中纷纷想道,定然是冯太师发怒了,要给江子兴点颜色瞧瞧。
想也知道,若是他们家闺女被女婿打成那个样子,他们也要跟女婿决裂,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的!
府里头,已经有人偷偷收拾包裹,准备逃走了。还有人胆大包天,潜到正院里去,准备偷出身契,光明正大地逃走。
不过,冯氏虽然被接走了,身边的丫鬟倒没有全带走,守着院子,没让别人进来。只不过,也是守得吃力。
见到江絮回来,下人们本来不放在眼里的。不过就是一个黄毛丫头罢了,虽然这些日子得老爷看重,但老爷自身都难保,谁还会给她面子?
但是江絮是坐着晋王府的马车回来的,红玉的臂弯里还挎着好几个包裹,似是从晋王府带来的东西,一干下人们见了,才稍稍放敬重几分。
“大小姐回来了。”见到江絮,下人们貌似恭敬地行礼。暗地里,人人都打量过来,似要从江絮脸上找出慌张的神色。
江絮点点头,并没有多做理会,带着红玉一路往芙蓉院行去。
“开门。”来到院门口,见院门关着,红玉敲了敲门喊道。
里头的小丫鬟听到是红玉的声音,忙上前开了门:“大小姐,您回来了。”
听到声音的翠芝也上前来,把府里的情形说了一遍:“大小姐,府里要乱了。”
不止是外面,就连芙蓉院也险些遭了秧。
下人们都知道江子兴近来对江絮很好,好吃的、好玩的、好用的,什么绫罗绸缎、金银首饰,都没少往这里送。因此,见着府里主子都不在,颇有几个胆大的,冲进去要抢夺。翠芝带着满院子的丫鬟婆子,生生抵住了门,没叫他们进来。
如今换的一批小丫鬟,都是新来的,翠芝跟她们讲过,从前那些不听话的都是什么下场。且她们也都看见了,前头被牙婆领走的丫鬟流苏,包袱里被发现了偷盗的主人的首饰,最后落得的下场。
她们想起来一次,就心惊胆颤一次。因此,今日倒是齐心协力,全都听翠芝的指挥,把芙蓉院守得牢牢的。
“我知道了。”江絮倒没露出慌张的神色,走到屋里,从里屋的柜子底下拿出一个盒子,来到外头,“把新买进来的小丫鬟,都叫进来吧。”
等人到齐了,江絮便把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沓身契:“把自己的那份领走。”
“大小姐?”底下的小丫鬟们都懵了。
虽然她们也猜测,江府是不是要不好了?她们才进了府,可不想这么快主人家就倒了。因此,虽然府里的老人们都说府里要不好了,她们还跟着劝。
“倒不是说不用你们了。”江絮见没有人敢上前拿,便解释道:“府里的情形,连我也看不透。万一哪一日不好了,没得连累你们。你们拿了身契,到官府脱了奴籍,也可以回我这里来做帮工,我按日给你们结算工钱。”
小丫鬟们听了,直是惊讶得不得了:“大小姐,这,真的……”
哪有这样的好事?白白给她们脱了奴籍,还允许她们进来做短工?便是听都没听过!
天大的馅饼掉头上,小丫鬟们都不敢相信。
“不骗你们。”见仍然没有人敢来拿,江絮有些无奈,把盒子递给翠芝,“给她们发下去。”
府里最差的情形,便是江子兴被下狱,江府被抄检,一应下人都被改卖。
这却是江絮最希望的情形。
但她也不想连累了这群新来的小丫鬟,瞧着都是认认真真,手脚干净的。若是因为主人家不好了,她们再被卖一次,只怕也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谢大小姐恩德!”小丫鬟们接了身契,纷纷感激地跪下磕头。
江絮知道她们都是穷苦人家的小女孩子,只怕脱了奴籍,也没什么好去处。回到家,弄不好还要再被卖一次。
因此说道:“脱了奴籍的事,你们也不必声张,只悄悄去办了,把事情藏在心里,仍然在我这里做事。如果府里哪天不好了,你们趁机逃走就是,若是府里回转起来了,咱们再说。”
小丫鬟们听了,心下更感激了,忙不迭地磕头:“谢大小姐仁德!”
一旁的红玉和翠芝,都忍不住把胸脯挺得更高些。这就是她们跟随的主子,宽厚又仁善。谁说大小姐不是好人,她们打断他的腿!
才说话间,外头有下人来报:“大小姐,五皇子殿下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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