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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无尘微微一笑:“然后……丞相到时,就能知道了。”
萧无尘这话说的颇为奇怪。
左丞相一听,就觉脑门突突直跳。奈何他再怎么气急败坏,都对这个已经又成熟了几分的皇帝无可奈何,只得任由萧无尘去。
罢了罢了,左右也闹不出什么幺蛾子的……吧?
且不提年迈的左丞相是如何心惊胆战的等待着萧无尘的这个“然后”究竟是怎么样的然后,朝中众臣就很快发现,他们这位看起来仿佛勤勤恳恳的皇帝,好像又变懒了。
不但变懒了,而且还启用了正待在天牢里头的那个曾经以下犯上、企图谋朝篡位的摄政王!
朝中不少臣子不敢明着在朝堂上和萧无尘叫板,私下里却是忍不住频频往四个丞相家里去拜访,询问此事该如何解决。
“诸位丞相,若陛下启用的人,乃是寒门书生,甚至是街头乞儿,亦或者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人,只要当真有才干,我等都不会置喙一言!可是、可是陛下这次,着实是太糊涂了!”
“正如王大人所言,凡做官者,务必要身家清白,就算身家当真有些不清白了,只要忠心有,才干有,没有谋朝篡位之嫌,陛下想要用,臣等自然也不敢干涉,不能干涉。”另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文官颇为义愤填膺地道,“可是,那摄政王犯下的又是何等的过错?幽禁帝王,代替帝王之权,扶持已废的安王等等,一件一件,哪一样不是该凌迟并罪及九族的重罪?更何况,摄政王本身的身世不清不白,极有可能就是那些前朝皇室的血脉,那等人,陛下仁慈,能留下他一条性命,已然是他之大幸了,如何能继续让他留在陛下.身边,蛊惑陛下?”
……
其余人亦附和起来。
四个丞相之一的汪丞相亦捻须叹道:“陛下此次,的确是有些糊涂。若是陛下觉得摄政王才干难得,放在身边,做个不大不小的文官也就罢了。即便当真是要他去拟圣旨,都未为不可。然而,代批奏折此事非同小可。之前陛下被摄政王幽禁,摄政王强行不理旁人想法,自言代替陛下批阅奏折也就罢了,可是现在,陛下已经重新掌权,而从前那位高高在上的摄政王,已然成了阶下囚。这等人,如何还有资格再去代替陛下批阅奏折?甚至他代替陛下批阅奏折的时候,还是用朱笔写的。朱笔本身虽算不得这天下最尊贵的东西,然而,朱笔却是这天下之主才能使用的东西。现下陛下糊涂,被一个小小的阶下囚轻易蛊惑,这让我等臣子,心中岂会不担忧?左丞相最得圣心,当带领我等,万万要一同跪求陛下,好生处置了这位摄政王才是。”
“正是正是,陛下到底年轻,咱们这些老臣该规劝的时候,自然不能退缩。这千古名臣和诤臣,本就不易做。就算是拼着陛下怒火滔天,伏尸百万,我等也该以此事,好生规劝陛下才是。”
“理当如此。”
……
一众人三言两语的开始争辩起这件事。当然,大部分人都言道摄政王萧君烨,无论是从他的身世奇特说起,还是从他所做过的以下犯上的事情说起,萧君烨此人,都不该留下,也不能留下。
即便如今新帝仁慈,念及此人过往的功劳,不杀了此人,也该将其面上刺字,流放偏远之地,其后代代代为奴才是……
左丞相虽说在萧无尘面前,极力劝说萧无尘要处置了萧君烨,无论是杀了也好,一直关着也好,抑或是念及其往日功劳,仅仅是贬为庶人也好,只要处置了萧君烨,让萧君烨没有了能威胁萧无尘的本事就行。
然而,他此刻见到听到眼前这些曾经在摄政王面前低头哈腰,奉承摄政王的臣子,忽而一转风向,又开始想方设法的要杀了摄政王,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将他们那段曾经奉承摄政王的过去彻底抹掉,也才能在新帝面前站稳脚跟、得以重用的臣子,嘴角就是一抽。
左丞相虽年纪大了,然而人却并不糊涂。
他试探了萧无尘几次,又见萧无尘压根不许旁人在朝堂上提及要处置萧君烨的事情。原本开始时候,左丞相也好,其余人也好,只当萧无尘是在维护皇家颜面,不想杀了自己的“皇叔”,而在天下人面前蒙羞。
然而,左丞相却是看出来了,虽然不知道是甚么缘故,但是,他们这位皇帝,当真是不打算杀了摄政王萧君烨的。
哪怕这位摄政王很可能当真是前朝皇室的血脉和阴谋!
左丞相心中叹气,然而那个时候还是觉得该劝一劝这位小皇帝,让这位小皇帝千万要以大局为重。
不过……
等到左丞相偶然一次听到这位小皇帝站在一盆兰花前,歪着头,微微笑着听着侍卫汇报天牢里的事情后,开口让那侍卫继续好生看管摄政王,并言道再把牢房打通两间,然后将牢房布置的干干净净,摄政王想要甚么,就都给他送过去甚么,万万莫要亏待云云。
自那日起,左丞相就知道,那些劝说他们这位小皇帝的话,他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了。他们这位小皇帝,无论心中究竟是何等目的,但是结果却是很明显——皇帝根本不想让摄政王死。
而这般善待,以左丞相的猜测,皇帝不但不想让摄政王死,甚至心中,或许还在打算着彻底收服摄政王,从而让摄政王真正为他所用。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啊。
左丞相心中叹道,只觉大兴朝来日有望越发兴盛。于是对着这些“劝”他去劝萧无尘的人,也就越发冷了脸,末了只觉霍然起身,冷声道:“诸位心中如何做想,本相虽不说能知道十分,却也能猜到五六分。而陛下睿智,且是真龙天子,贤德明君,定能将诸位的心思猜到七八分。然朝中终究是需要臣子做事,以本相猜测,陛下正是因此,才不曾对诸位之前的作为计较。可是,如果诸位再想着算计摄政王,妄图干涉陛下的打算……那陛下是否会两笔账一起清算,本相就不知道了。”
众人沉默。
半晌才有人小声道:“那、那敢问相爷,陛下当真……还会启用摄政王么?”
左丞相高深莫测:“以陛下的心思,未必就不能用。”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直到左丞相要走了,才又有人开口:“可是陛下,现下不是还正关着摄政王么?这般关着摄政王,不正是要留着杀他的意思么?”
左丞相:“……”要杀早就杀了,留着,才是不杀的意思。
可惜能像左丞相这般猜测到萧无尘心意的人当真不算多。
至少身在局中的萧君烨就不能。
他被关了有小一个月了。
头一日被关进来的时候,看着这一大间他曾经特特细致的吩咐人布置出来的奢华干净的牢房时,就觉“报应不爽”这四个字,仿佛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他曾经以为,他是真心的对萧无尘好的。
为了萧无尘,前世诸事,包括他的死,他都可以完全不在乎,完全不计较。他恢复前世记忆之后,唯一计较的,只有初初恢复记忆时,误以为萧无尘是因为愧疚和想要利用他,才会在这一世心甘情愿亦或者是“卧薪尝胆”的雌伏在他身.下。
萧君烨那时只觉心中的怒火险些都要蹿了出来——他是那样的喜欢着萧无尘,可是,萧无尘对他却只有愧疚和利用。
至于前世杀他的仇?那算甚么?那仅仅是萧无尘不得不做的一件小事而已。
因此就算有了他能杀萧无尘的理由,他也依旧留下了萧无尘,继续对萧无尘好。除了他幽禁了萧无尘这件事情。
只是到了后来,关萧无尘关得越久,萧君烨的火气也就消散的越来越快。渐渐的,到最后竟是半点也没有了。
心中所剩下的,仅仅是对自己荒唐身世的厌恶和因此而不得不暂时拖延放萧无尘出来的事情。
他那时已然知晓他的无尘亦是喜欢着他的。若非如此,岂会以帝王之身,在甘泉宫里,任由他关了这般久,而毫无反抗?
那时的萧无尘,就开始纵容他了呀。
萧君烨第一日住进这个由原本的三间牢房打通的大牢房里,看着牢房里灯火通明、干净宽敞同时又安置了不少琴棋书画、笔墨纸砚等消遣之物的时候,心中只能叹息,他只觉得将萧无尘再关上几日,等他处置好了外头的事情,就能将萧无尘安好的放出来。而那个时候,他的无尘,就能继续做□□了。
可惜,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到了最后,这间由他自己精心布置好的牢房,最后竟是由他自己来住。
萧君烨微微苦笑。
头一日住进这里的他,虽然在心中有那么一丝的感慨命运无常,在他以为只要再继续关上萧无尘几日,就能和萧无尘双宿双栖,好好地过上一辈子的时候,一夕之间,诸事反转,他彻底沦为阶下囚,困于囹圄。
然而,这并非是萧君烨最遗憾和难过的事情。
他只难过,他就要死了,死了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他的无尘了。
很快,就要死了。
前世身子孱弱的萧无尘,尚且容不下一个会夺.权的摄政王,这一世身体变好的萧无尘,自然更加容不下这样一个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哪怕他们之间互相有情,哪怕他们之间曾经有诸多承诺,哪怕他们甚至都在私下里成亲洞房了。
可惜,他却幽禁过萧无尘三个月二十天,除了萧无尘的羽翼,将萧无尘关在笼子里头,并企图将萧无尘当做一个可以关在笼子里随意逗.弄的金丝雀儿来养。
即便他后来醒悟,然而终究是迟了一步。
萧君烨想,他的无尘,一定是恨死他了。
而身为帝王的无尘,定然也是绝对不容许他继续活着了。
他必然是要死的。
……
牢房布置的干净明亮,然而,表面看起来再干净明亮,终究也是阴暗潮湿的地下牢房。
萧君烨在这样的牢房之中,孤独、寂寞的呆了小一个月。
除了按照三顿饭两餐点心给他送饭的小太监会在唤他的时候,给他说几句话,并且按例询问他可有需要的东西,若有需要,他都会根据陛下之前的口谕,统统满足他。
当然,前提是不能出大牢。
萧君烨初时不懂其中含义。
然而日子久了,日日都要听那小太监说这番话,时时刻刻都有侍卫守在牢房周遭,仿佛不只是看守,还有监视。
甚至,萧君烨在有一日提笔写字之后,竟有侍卫上前细细看了他写了什么字;还有一日他抚琴时,周遭侍卫皱眉听了半晌,末了只能上前询问他谈的是甚么曲儿,待会这些他们都是要汇报给陛下的,若是说不出曲子名,怕是都要挨罚的……
萧君烨闻言怔了好半晌,才终于渐渐反应过来萧无尘的用意,尔后低低的笑了出来。
他幽禁萧无尘时,心中觉得他是喜爱着萧无尘的,所做的事情,就算是幽禁,也是对萧无尘好的。因此他便按着心中所想,幽禁萧无尘,控制萧无尘身边的一切——萧无尘的衣食住行,一言一行,身边的仆从,每日能够见到和不能够见到的人,甚至一粥一饭,今日是否能在院子里多散步一盏茶时间等等,都要在他的控制之中。
他掌控着被关起来的萧无尘的所有。
喜爱,并且掌控。
那时的萧君烨以为,他会用这样的方式对待萧无尘,其实也是不得不做的事情。毕竟,不如此,不让他的无尘日日只能瞧见他一个,他就不能让无尘喜欢上他。
而他的无尘毕竟是帝王,帝王多看重子嗣,又多善变,萧君烨就更加不愿意放萧无尘自由。
以至于一拖再拖,直到最后,竟是被他的身世而牵制住,前前后后,统共关了他的无尘三个月二十天。
三个月二十天啊。
萧君烨想,那时的萧无尘,一定是在心中气坏了。
并且还是又气又恼。
可是即便如此,他的无尘在一朝重新掌权之后,依旧没有杀他。
不但没有杀他,还让他继续收拾残局,待残局收拾完了,才将他关了起来。
并且还是一关就关了二十几天。
虽说是不闻不问,然而,正是这样的不闻不问,让萧君烨在“等死”等了二十天后,终于开始发现有不对劲的地方。
因为他的无尘在像他之前监视无尘那样的监视他。
从前他要暗卫必须将萧无尘的一言一行都汇报给他知晓,甚至还要包括看到的萧无尘的心情好坏;而现在,萧无尘就放了明面上的侍卫在他身边,正大光明的监视他。或许在监视他的同时,也会将他的消息,统统告诉给萧无尘。
如若不然,那些侍卫为何会来细细问他弹的甚么曲子,写的甚么字?
萧君烨心中犹自在挣扎之中,就又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他的无尘,让人送了不少奏折给他。
除了奏折,还有朱笔,说是让他代替他批阅奏折。
“陛下说,左右这事儿王爷也常常做,既如此,陛下这几日正好头痛,这件事情就交由王爷来代替陛下做吧。”
阿药是面无表情的说完萧无尘的要求的。
萧君烨待他说完之后,就问了几句萧无尘的身体。
阿药似是定定的看了他好一会,才道:“陛下自是安好。只是朝中事务繁忙,诸位大臣都要求陛下要处置王爷,陛下为此大发雷霆,将此事搁置,是以才会略有头痛,没有心情批阅奏折。”然后他才会奉命将这些奏折送到天牢里来。
萧君烨已然不记得自己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喜悦了。
他欲再问,阿药却是给他行了个礼后,就带着人立刻离开了。
他不知道的是,阿药带着人刚刚出了天牢,阿药身边的阿哑就开始咿咿呀呀的比划着问阿药为何要告诉萧君烨后面说的事情。毕竟,一来这件事情陛下根本没有让他们做,二来么,一旦说了这件事情,那位摄政王定然会猜到陛下略略透露出来的心意,心中定然欢喜。
当然,阿哑没说的是,这位摄政王还曾经打了阿药五十杖,阿药不能报复摄政王,但是,也完全不必在摄政王还是阶下囚的时候,示好摄政王。
阿药看懂了阿哑要问的话,只笑:“那也没有法子啊,陛下喜欢王爷,又厚待咱们,咱们自然要帮忙了。”见阿哑还有些不忿,阿药笑道,“莫为了之前的事情不高兴了,之前无论如何,也是我糊涂,故意利用了陛下的身体的借口,所以,摄政王罚我,倒也没有罚错。更何况,事后他也找了好大夫来为我医治,这才使我还能再陛下.身边侍候,如此,只要他能真心待陛下好,咱们又有什么不能忍的?”
而天牢里头,萧君烨越发喜悦了起来。
然而他的喜悦一日比一日多,也一日比一日的沉静。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四个月……
直到被关了六个月,萧君烨在天牢里头好吃好喝,周遭干净明亮,甚至在他被关了一个月的时候,萧无尘还为他挪了个地上的牢房,牢房里还开了个大窗户,能够看到外头的情形,萧无尘也日日让人送奏折过来,但仍旧没有放他出去,也不曾来看他。
只是不知为何,每隔上三四日,倒是会让他昔日的好友或是家中忠仆来看他,与他说话,像是怕他太过孤寂,长时间不说话,变成哑巴了似的。
萧君烨眉心拧的越来越紧,但仍旧坚持着等着萧无尘。
而他也终于尝到了被幽禁的滋味。
无力,彷徨,万事都不能自主。
这样的感觉,就是当初无尘被他幽禁时的感觉么?
萧君烨在窗前朝外头看了许久,就又退后几步,开始对着窗外,开始练拳脚——萧无尘给他准备的牢房非常宽大,当然,原本的牢房其实不算很宽大,只是后头萧无尘让人打通了连在一起的五六间牢房,萧君烨住的这一间,可不就宽大起来了?
时间一日日的过去。
终于等到了承宁二年的十月。
萧无尘正在宫中,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知道将皇叔放出来的时候就快要到了,心中莫名的有些欢喜,又有些莫名的感觉。
只是不等他心喜太久,就接到云南之地的折子——云南等地的三个异姓藩王,同时叛变。
南北匈奴联手,同时对大兴叫战。
萧无尘看到折子,一张脸都黑了。
他原本是要好好地把皇叔给“请”出来,然后告诉皇叔,好了,他“报”完“仇”了,前世“鸩酒”之仇,他也会好好解释给皇叔听,这两件事情一说完,他大约就能和皇叔重新和好了。
就算不能立刻和好,只要他们还是君臣,自有和好的一日。
可是现在……
如果他现在去接皇叔,皇叔会不会以为,他是因为要打仗了,将帅不够,所以才会去接他出来,然后……利用他的呢?
萧无尘扶额望天,心中顿觉愁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