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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七,距曾布罢相风波已过去十天,可这个风雨飘摇的朝廷却并没有因此安定下来,惶恐和不安的情绪继续在朝廷蔓延,曾系及新党一众见局势黯淡,已开始另谋出路,而在这场政治博弈中大获全胜的元祐一系则是翘首新党魁上台,看似场面就此定下,一品斋的报纸也煞有其事的分析几个候补人选,在其诱导下,民间坊肆间有赌局开出。
“来来来,下注下注,看看这下任宰辅是哪位大人!”
“我十两赌李门下进相!”
“李大人年事已高,官家励精图治,岂会再用老臣,我赌二十两温中书进相!”
赌坊里的喧闹声飘出至少两条街,被马车内的三省官员听得,不禁会心而笑,他只道民人短智,不予计较,正要招呼车奴驱车时,那车奴却是心痒。
“老爷定是知道官家意向,何不……与民同乐一番。”
这声提醒倒让这位省官不禁意动,捋起了短须。今年范纯礼、许将致仕,左丞自蔡卞谪后又一直未补,所以如今执政行列只余李清臣、温益二人,温益去月新进,根基浅薄,不当为宰辅人选,所以十有八九便是李清臣了,哪怕今后皇帝从各部尚书翰林中另录,但也是之后的事了,眼下只有李清臣那老儿有这资序。
要不……也去试试?
……
京中不少盘口在其后这段时间内赌资剧增,吓得很多只是玩票的庄家直接封了盘,热闹消去了大半,最后只有春明坊内的乾记戏坊依旧照收不误,每天客流涌进,不过毕竟是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所以并没有引起外界太大的注意。
但这新相人选确实是这段时期内各界最为关注的事,大宋至立朝以来已经许久没有出现两相并废的情形了,所以投机倒把之人开始骚动,李温俩府门槛已踏烂三番。就是赋闲宫观的范纯礼、黄履几个冷灶在这时候也少不了人去烧,一时间,京师豪绅大僚竞拜成风,如年初新象。
而最终谜底的揭晓并没有让众人等候太久,十月初十,相位悬置已近半月,被诸事压身的徽宗也到了必须要决断的时候了。
寒冬料峭的清晨,冰珠子挂在屋檐当沟口上,被寒风吹的呜咽生鸣,御廊角柱处挺立的虎贲按剑守卫。其剑把湿漉。鼻息处亦有白雾腾腾。
这时。大庆殿内的朝拜声传出来,洪亮威严,传至宣德门而绝。
“昔神宗创法立制,中道未究。先帝继之,而两遭帘帷变更,国是未定,朕欲上述父兄之志,历观在廷,无与未治者,今朕相卿,其将何以教之?”
“老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两鬓斑白的蔡京伏于殿前。顿首愿尽死云,霎时满朝官僚脸色尽白。
“这……”
“这……”以目相视下俱无言以对。
而那已收受好处的李、温二人就煞是难堪了,他们如何也没料到宰辅之位竟会旁落于他二人之外,更不会料到蔡京这左右逢源的墙头草会被拔到他们头顶,一时的惊疑与困惑让他们心绪翻腾如涛。尤其是李清臣,执政多年,两鬓早白,可如今这大好形势下却依旧难进相位,当真失意黯然。
不过,眼下更为震惊并且惶恐的却是元祐一系,徽宗任词中居然直言要绍述先政,这让他们心中最后一份希望化成泡沫。
很快,朝廷的诏书便已贴出宫外,下了赌注的赌徒和看热闹的百姓将数个布榜城门围住,水泄不通,有识字者高诵。
“具官蔡京才高而识远,气粹而行方……慨念熙宁之盛际,辟开端揆之宏基。弛役休农,专经造士,明亲疏之制,定郊庙之仪。修义利之和,联比闾之政。国马蕃乎汧渭,洛舟尾乎江淮……经纶有序,威德无边。而曲士陋儒,罔知本末。强宗巨党,相与变更。凡情狃于寻常,美意从而蠹坏,赖遗俗故家之未远,有孝思公议之尚从。慎图厥终,正在今日……”
制词之美,让无数士子都不由停下凑去,待听到最后时,亦是神色飘忽。
“…故特擢中大夫、户部尚书蔡京为通议大夫、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领中书令事。”
建中靖国元年十二月初十,蔡京以户部尚书超拜右相,制下,中外大骇。
……
苏府大堂上。
一早正与儿孙论道的苏轼气色颇好,还笑着要年后游历山川奇险,正这时,已得闻消息的几个苏门子弟上门而来。
“苏师,大事不妙啊!”
陈师道当先便喊了进来,其后李格非、晁补之也是沉着脸进来,这番模样让厅内苏氏子弟惊乱而起,四顾询问。
“都静下。”
上首的苏轼面色一肃,就端着的石乳茶按在案上,看向陈师道几个,“履常且说,可是相位有变?”
陈师道拧着眉头,想说,又不知如何说出口,硌硌绊绊的,还是晁补之沉着脸说了。
“官家早朝新布,蔡京进相。”
这话出来,堂上哗然一片,苏符先是站了起来,“怎么可能?据符所知,那蔡京只一介尚书大夫,如何能进宰辅之位?”
换做平时,恐怕已是“胡说八道”骂出,财政部长直接上拔一国总理,饶是再为老练之人也难以即刻消化。
苏轼凝重的脸色已成冰寒,他们苦心经营下,没想到是给他人做了嫁衣,好在那蔡京只一弄臣,政见不明,如今官家用他,怕是心有摇摆而为,只要之后能抓住时机扭转,必能恢复元祐正统。
他的心定只过了一刻即被推翻。
“苏师,官家说了……”
“嗯?还说什么了?”
李格非叹了口气,将徽宗在朝上之言尽数托出,那绍述熙宁四字在苏轼心头是重重一击,像是打散了三魂七魄般失了精气,“哐啷”一下,随着茶盏破碎,整个人也挎在了太师椅里。
“苏师!!”
“阿翁!!”
苏府上下顿时嘈杂了起来,而类似的情形也不断在那些元祐老臣府上显现,没有人想到徽宗会立蔡京为相。更没有人想到徽宗居然在这时候表明态度,一句“绍述熙宁”,就已预告了来年跌宕起伏的人事更迭,这对于新党而言是峰回路转,原本置备好的仓船可以卸了,打包好的行囊也可以解了,转而就揣起那私藏的金银送进蔡府,一时间将蔡府的门楣映了个金碧辉煌。
“哎呀,多年不见,蔡相依旧红光满面。气色如鸿啊!”
“蔡相返京竟有如此时日。恨我琐事缠身。竟无暇旁顾,当罚当罚~~~”
蔡府并不宽垠的主厅在如今也摆开了长宴,三省六部,馆阁秘省。台谏两院等大小近百官员进贺,尤其原曾派那边的几个老油条,恭维起来可一点不会脸臊,好在蔡京也极给脸面,并不计较往前,哪怕是之前弹劾他的几个台官也并不为难,看模样倒确实学了几分宰相度量,让众人暂时安下心来。
这时,门外又有唱声。
“工部侍郎郭大人携礼恭贺!”
“侍御史陈大人携礼恭贺!”
赶巧了。这郭知章和陈师锡一并到门,在奴仆的唱声后被引进,两人见着大堂宾客杳至,觥筹交错,便知今日氛围不错。开始的担忧也就揣了回去,旁边陈师锡亦然,两人正欲上前同拜时,蔡京脸上的和容却突然淡了下来。
“两位大人今日能前来相贺,老夫感怀在心,且入席就坐薄酒,只是……这礼就免了。”
宴中群臣面色均是一滞,目光聚去,不知这郭知章和陈师锡哪里得罪了新相: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大多不知明细的是如此想法,但舍人曾肇却将这一幕看在心里。
这蔡京连以往死敌都不予追究,又如何会与这两人计较,而且今日是庆贺喜宴,即便有所不满,亦可在宴后处置,完全没有必要在这众目睽睽下让人难堪,这可不像是这老狐狸的一贯作风。
正如曾肇所思,现下尴尬在场中的郭知章和陈师锡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浑浑噩噩的在这场宴席中走了个过场,都不知道是怎么迈出这蔡府门第的。
为什么就平白冷落了他们两个?
郭知章和陈师锡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实在想不起他们与蔡京有何仇隙,没道理这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烧他们身上。身边,熙熙攘攘的一众官员相贺而辞,但在见到他们时,都像是避瘟神一般碎步疾去,心头如何不是羞恼。
就这时,一辆黑顶马车骨碌骨碌地从蔡府过去,最后在旁门停下,有些扎眼,出来是一体形消瘦的书生,由于夜黑,看不清楚,只知道从门进去了,那接引的奴仆还颇显殷勤,一时让门前朝官心疑起来。
“那是何人?看着背影不甚熟悉。”
“看那奴仆对其殷切,估摸是蔡府常客,今日大宴该是来祝贺。”
这些碎言碎语让郭陈二人面色大骇,他们欲出口的话到嘴边生生咽了回去,如今……也只有这种可能性了。
那他们……
郭知章陷入了沉思,与陈师锡两人心照不宣的各回府上,但离去的车轮声音却十分沉重。
……
蔡府。
宴会过后,奴仆婢女在收拾残羹,场面相比之前安静许多,主宴的席位先被收拾出来,供曾氏族里的几个老人喝茶,蔡京居首位,其弟蔡卞位于侧,他们交头谈论往后的发展方向,除了蔡卞外,余人脸上红光甚满。
苏进刚被仆人引到厅前廊道,正巧在门口撞到那蔡氏族女蔡薇,夜色朦胧中,这为士家女郎身上的莲裙显得极有诗意,能让人生出好感来。
“蔡学士高进右相,蔡家娘子可是要给些喜钱的。”
他笑着说句要好话,蔡薇却极为奇怪的在他身上扫了遍,只一句,“有事?”
“呵。”
“装神弄鬼。”
蔡薇念了句后便替奴仆将他引了进去,“大伯,爹~~”她一一唤过长辈后就让开了身子,大堂的烛辉掩映下,苏进面容一览无余。
蔡氏族里几个老人见着苏进也不惊讶,这人平时没少来蔡府。这严氏还把他当子侄看待,刚还心奇今天这日子倒不见人影,原来是赶这时候过来。
苏进知他们心思,笑着让仆人将彩礼抬进来,打开,整整四箱的雪花白银盛于其中,炫目的银光让几个曾氏族人顿时睁大眼了。
送银子的人不少,但送这么大的数目还是少见,只是如今现银送上,就不免有些落俗了。
他们等待苏进解释。蔡京也直了直脊背。与身边的蔡卞交换了个眼神。待苏进说出这里正是三万两银时,不禁讶然失笑。
“后生在春明坊有收一赌坊,前些日子开了盘口,想必诸位亦有耳闻。如今诸押不中,庄家尽收,但想来这单营生有失世风,就特来进给曾老充盈国库,还付于民。”
蔡薇在旁看他一本正经的胡诌,不禁掩嘴要笑,她之前还想着是何人出的这等阴损法子,如今知道是他,倒也变得合情合理起来。
蔡氏几个族人一听他这话。心里敞亮,也暗赞起此子懂得世故,蔡京治下户部刚损三万余钱,且不论是否真与蔡京无关,但这银钱确确实实是在他的任上短的。若是如今由蔡京填上,那这政绩就不会有污点,至于是否真是如此巧合的赢了三万两,又有何人去细清。
蔡京老眼眯起来,支使奴仆将银子抬下择日送交国库,而后单唤了苏进去后院喝茶,余人忌近。
“这小子,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如此年纪便熟练世故,我蔡氏子弟中怎得无此俊杰。”几个老族人扶髯颔首。
“就是可惜了……”
蔡薇看在眼里,也是觉得苏进这人太过邪乎,蹙着眉头挨到蔡卞身边,小声着,“爹,此人女儿是越来越看不透了,我观他不是贪慕富贵之人,可为何要如此接近大伯?”
儒雅宽衫的蔡卞此时将手上的鹧鸪盏子放下,漆黑的明眸在晚上愈发亮堂,他与蔡京政见不同,所以如今这位兄长得势对他而言并无感觉,但这苏进的表现却一次次让他侧目。
到底为了什么呢……
他十指对插的手变得粘滞起来,也开始拿不定这个小辈脑袋里到底在转悠什么。
……
……
过后的几天内,蔡京并没有做什么大动作,但元祐一系却开始接二连三的请辞归乡,如今皇帝已决议绍述,那他们的坚持也变得可有可无了,如今年关未至,新政实施应该是在来年,所以这时候致仕是唯一脱身的机会,免得来年新政压下来,又是新一轮的党争戕害。在经历过一次浩劫的大宋臣官来说,他们丝毫不会怀疑浩劫发生的可能性。
“唉,连黄老都走了,我看文叔,你也找个由头回吧,这京师来年是不能呆了。”
李府的后院,已被冬日的严寒包裹的严严实实,角亭楣沿上的那层薄雪还未融化,就又是雪花飘下来。
晁补之将衣袍上的雪抹了去,心灰意冷下,就开始劝慰起李格非了。
王素卿这时候上来,将茶汤置上火炉,听得晁补之话,难得的附和了他。
“文叔,此下大势已去,你若再是执意为此,那我们李家可都要葬送在这汴梁水里。”
李格非按着眉心直痛,家与国的纠结无时无刻在煎熬着他,为臣为纲,他不该畏缩保身,可为夫为家,他不该罔顾家族。
到底该何去何从……
“…让我再想想,再想想……”他喃喃着推开了案,独自往书房去,背影无比萧索。
王素卿端着空盘在亭里凝望,稀落的雪花将人隔的远远的,她不由更是心忡。
……
……
不过处境糟糕的可不止元祐这些学士鸿儒,郭知章和陈师锡两人才是这几天内最为恐慌的,蔡京刚上台就对他们表示冷漠,其他官员出于迎合新相的目的,也和两人断了交往,这使他们很快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郭府,客厅上,陈师锡忍着怨气将茶盏子按在案上。
“你说吧,这事儿怎么办?难不成要我落下脸来去求那毛头小子?”他的嘴嗫嚅了会儿,哼了句笑话,他们当然看明白是苏进在背后使力,也不知这小子哪来的运气,居然攀上蔡京这大腿,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眼下别说是替儿子报仇了,就是自己也快自身难保了。
主位上的郭知章就沉着脸喝茶,半句不吐,倒是他妻子唉声叹气着,不停念着怨孽,郭知章一烦,也是家族里的武人性情拿出来。
“什么也别说了!”
他眺望出门,院子里的兵弋齐列生辉,“这份血仇也是时候报了,他姓苏的要赶尽杀绝,那就休怪我心狠手辣了~~”他咬牙切齿着,满脸的凶相让陈师锡暗自发怵,正滴溜的转着眸,耳边却已被郭胁迫。
“这事儿你也逃不了,别动什么歪心思。”
郭知章瞧出陈师锡的退缩,这一语便将他钉在了自己船上,随后将管家唤到跟前。
“不知老爷有何吩咐。”老管事耳提面命的模样。
“将段宿给我叫来。”
“段护院……”那管事明显迟疑了下,但观察了老爷面色不善,只得应下出去,而旁边的老妇已经合上眼睛,暗自叹气。
……
……
天,已擦黑,四下寂静,开府府尹王震府前一辆柴车驶去,但门前站着的却是王震本人,他目送着这辆简陋的柴伙车驶入夜色,脑中不断的回响苏进乔装柴人的片段。
“近踊路街多有贼祸,未免曾府受饶,望府衙暗加巡兵。”
这苏仲耕,又是玩的什么花样。
苏进与蔡京的关系早在夷山文会那次就坐实了,所以朝里看这苏进也是多给两分面子,如今人家既然有事相求,哪怕是看在蔡京面上也得应了。
他想了会儿,转身就回了,身后俩家奴赶紧将大门推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