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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苏老先生都同你谈了些什么?”苏尧靠在柔软怀抱里,忽然轻声问道。
叶霖微微一怔。谈了些什么……吗……
多年以前苏老先生曾为帝师,教导过先帝和淮阳大长公主,因此虽是白衣,身为皇帝的叶霖却仍需对苏老先生礼让几分。叶霖被一个书童毕恭毕敬地引去苏老先生的寓所时,倒也没觉得自己的天子威仪被怎样冒犯,相反,苏老先生已经隐居多年,虽是桃李满天下,却已经有许多年没露过面了,叶霖能得到苏尧先生的青睐,反而叫天下读书人更敬重这铁血改革的皇帝几分。
潋滟山顶,有一湖,翠树环绕水光接天,常年风平浪静波澜不兴,如天镜坠地,是为镜湖。此湖因是潋滟山镜湖先生隐居之地闻名于天下,天下却几乎无人有幸一睹其风采,而鲜为人知的是,在相距潋滟山不远的平溪,也有一处碧湖,称为小镜湖。
苏老先生遁世的寓所就建在这小镜湖的边上,依山傍水,景致如画。叶霖被七拐八拐地引到小镜湖寓所时,正是清晨,熹微的晨光下湖水微微蒸腾,有隐约的雾气,远远地什么也看不真切。
叶霖眯着眼睛仔细看去,隐隐绰绰间却见两个人的影子,正坐在湖边的石桌凳上对坐。慢慢走近,这才看的真切。果然是两个人,其中一老者见叶霖走近,饱经沧桑的安详面孔上露出一个浅笑。此人正是平溪苏氏的老祖宗,有实无名的天下清流之首,苏老先生。
当年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帝师如今已是皓首白髯,眉目低垂,岁月雕刻的脸上依稀能想见当年的风姿无双,满腹经纶。叶霖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来,就见苏老先生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赞许道:“果真是后生可畏,先帝已是风姿无双,陛下的神采却是比先帝更甚。”
一旁一直低头看棋的那白发迤逦的人听到苏老先生这话却是轻笑了一声,将头扭过来,看了看叶霖,道:“本以为这么多年,你可算学会了悦人脸色,此一看倒真是不假。”
叶霖这才望见那人,虽满头银丝,却是鹤发童颜,生的一副无双美貌,这样的面容同那一头白发相衬,竟叫人产生一种惊为天人的美,继而怀疑起这人的年龄来。
苏老先生无奈地摇摇头说了句“这许多年,你倒是改不了要揶揄我”,便也眼光一转对上叶霖,道:“此乃潋滟山落星阁阁主,早算出陛下要幸临平溪,早前便眼巴巴地跑来小住,要等着见陛下。”
叶霖颌首,潋滟山落星阁,天机神断从不虚言,阁主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道此番非要见他是何用意。
“陛下此番亲临平溪,可不单单是为了立威天下,更重要的是为了皇后娘娘罢?”那落星阁主说起话来也是开门见山一点也不拐弯抹角,叶霖倒是不甚在意,潋滟山一向不问红尘绝情断爱,弟子门人皆是疏狂得很,更何况又是专攻玄术的落星阁阁主,因此并不觉有何冒犯,只有些微微讶异,因彼时他和苏尧二人还并未同任何人提起过微服出行的打算,也不曾有人知道苏尧身中醉红尘,因而道:“却是此意,阁主如何得知?”
那落星阁主一笑,展颜道:“我非但知道陛下的打算,还知道陛下是重蹈旧路而来,娘娘却是借尸还魂,陛下同娘娘能如今日般恩爱有佳,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这话说的叫叶霖有些不安,随即想到潋滟山几百年来的赫赫威名,也就不足为奇了,只点点头,道:“正如阁主所说。阁主既然神机妙算,霖可否请阁主观照一番,此去吉凶?”
叶霖没有称“朕”,而是用了相对来说十分恭谦的自称,可见诚心敬意,苏老先生在一旁听着,也赞许地点点头。
落星阁主笑道:“陛下果然对皇后娘娘用情颇深。”深到连自己身为帝王的骄矜也抛在一边。
后者只是温和地笑笑,做出洗耳恭听状,落星阁主沉吟片刻,便道:“我来见陛下自然就是为了此事,苗南王城虽是去得,娘娘这道坎,却是三分看天意,七分看自己了。”
靠天意?叶霖紧紧地蹙起眉,他和苏尧本永无相遇相爱,正是因为天意才有了挽回的可能,他自然不会说什么“人定胜天”的话,只是这回答不能使他安心,既然三分看天意,七分看自己,又何需千里迢迢冒险赶往苗南,这醉红尘到底又是何解,他好像都说了,其实是什么都没说,关于苏尧的事情他容不得半点马虎差池。
“阁主可否明示?”
落星阁主却是摇了摇头,答非所问道:“心之所向,只恐画地为牢。”
那天有关苏尧的病的探讨就这样戛然而止,叶霖得到了此去苗南有惊无险的答案,心中却越发不安起来,落星阁主最后那一句话就像蚂蚁一样一直啃噬着他的心,反反复复夜不能寐,却想不明白到底是何意,没有确凿结果的事情,他不愿告诉苏尧。
对上怀中那双静若秋水的眼睛,叶霖低头吻了吻苏尧的没眉心,柔声道:“只是嘱托我好好照顾你,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苏尧却咧嘴笑了,抬手戳了戳叶霖的脸,道:“你可知道前世我们为何不得相守一世?”
叶霖心思一紧,眉头已经皱起来,沉声道:“不知。”
“便是两个人什么事情都埋在心底,都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处理好,不想麻烦彼此,可结果却是你不知我,我不知你,明明相爱却渐行渐远。”苏尧慢慢从叶霖的温柔怀抱里直起身坐起来,皓齿明眸道。
一段话重重地击在叶霖心上,时是了,便是你不知我我不知你,明明都是为了对方好,最终却造成了十二年的遗憾。若是没有重来一世的今生,那他将永远都不会知道,苏尧还瞒着他那样大的一个秘密,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姑娘到底怎样爱着他。
苏尧见叶霖的目光渐渐沉下去,知道自己的激话算是奏了效,因此再接再厉道:“你莫要瞒我一个安心了,苏老先生同我已经挑明,他早知我不是苏瑶,又怎么会拜托你照顾好我?”
叶霖颌首,闭了闭眼睛,便将那时候落星阁主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一番,苏尧也很纳闷,琢磨不明白落星阁主特意跑来同叶霖说这些做什么。不过既然本就定了要去苗南,落星阁阁主又首肯了这一路无险,因此两人虽是云里雾里,却仍旧按着原来的计划走了。
等到了苗南和大雁的边境时,苏尧已经很难有清醒的时候,一天中大半的时间都在昏睡,徐慎言时时调整的新配方渐渐也失去了作用,等到最后,苏尧已经不再继续喝了。
很多个白天或者夜里,苏尧都是在昏睡里被叶霖叫醒的,彼时多半是沉浸在前世的点点滴滴里,梦境越发真实,就显得现实越发虚幻。若不是实实在在地被那人拥在怀里,苏尧甚至无法分辨梦境和现实。可即便是如此,苏尧也开始时不时地晃神,将前世今生的事情混作一团,过电影一样来回在脑子里回放,若是要费力想要分辨清楚,便觉得头痛欲裂。
原来清醒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怪不得人总说难得糊涂。
偶有十分清醒的时候,往往都是一连昏睡许久之后,才稍有片刻的回魂,这个时候苏尧便异常的珍惜,总是拉着叶霖不停地说话。她想要死死记住同叶霖的每一点每一滴,这样在沉浸在过往的记忆里时,才会有一个声音提醒她,这不是现实。
徐慎言在这个时候几乎已经失去了作为随行御医的任何作用,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着旁观,偶尔锦鸢实在心疼的看不过去眼,倒也没大没小地同徐慎言唠叨几句。也许是天高地远,他们已经离那个等级森严的皇城长宁太远了,也许是那两个人全然没有了帝后的规矩全然一副患难夫妻的模样,锦鸢常常会忘记身边这个穿着护卫服饰的人其实是高高在上的徐大人,而她只是皇后娘娘身边形同虚设的贴身宫女。
一行人最终悄悄抵达苗南王城华都那天,苏尧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顾扶风早就接到了“苏瑶”的飞鸽传书,因着苏瑶是他的救命恩人,自然全力以赴,不遗余力地帮忙他们一行人悄无声息的进了华都。
等到马车终于停在门楣光鲜的顾府面前,顾扶风正站在府门口亲自相迎。从车上下来的,却不是记忆里古灵精怪的苏瑶,而是一个陌生的男子,衣饰颇为低调,却掩盖不住其自身的矜贵风雅,顾扶风知道这人是故意并成功地掩去了周身的气度,可除尽了帝王的轩昂气宇,这人却依然是一顶一的叫人见之出神。
苏瑶是被他抱下马车的,还在昏睡着,身后跟着近侍丫鬟,这个卸掉龙袍的帝王却执意并且十分娴熟地将熟睡的姑娘抱在怀里,动作温柔,眼神疼惜。
顾扶风在这个时候有几分明白,为何当初要死要活的苏瑶,性情如此刚烈的苏瑶,同封策竹马情深的苏瑶,为何忽然掉转了头,投进了叶霖的怀抱。
这样的人朝夕陪伴于身边专情不二,任是过往多深,便也只能成为过往了吧。
人这一辈子到底会爱上几个人呢?
顾扶风这时候忽然想起那个埋藏在心底的原本打算永远都不提起,后来真的就再也没有机会见面的人来,那个人就死在叶霖的皇宫里。等苏瑶醒过来,他还想要问问,到底是怎样的一场大火,埋葬了他一世的爱人。
他忽然很想知道,那个人在临死前,可是不是还在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