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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十千秋节。
原本是个男女会晤、走马观花的好时节,皇宫里却冷冷清清,丝毫没有高墙之外的热闹气氛。
长明灯噼里啪啦地燃着,一十二个绿衣垂髫的宫娥垂首守在门口的玉阶下,苏尧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凤梧殿里,手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古籍。锦鸢垂手站在一边陪伴,半晌没见自家主子翻上一页,一双美目直勾勾的盯着书页发呆,精神便有些疲惫,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哈欠。
他原是在十日前就满口答应下来,说千秋节这天微服陪她去长宁街市看灯。
苏尧从没有看过千秋节这晚长宁的街道。她穿过来的第一年,就被当时的陛下御笔赐婚,一纸婚书许给了叶霖。身上挂着一个准太子妃的名号,又怎么好在单身男女“相亲邂逅”的千秋节出来游玩呢?后来她如期嫁给了叶霖,成了名副其实的太子妃,更加不可能到长宁市井中去——这样的举动实在有失皇家颜面。又一年,先帝驾崩,叶霖即位,她一举封做皇后,也就绝了这样的念头。
没想到倒是那人,某夜床笫之间主动提起这事,只道她来长宁太晚,未曾见识过真正繁花似锦的热闹长宁,许诺要在千秋节这天乔装打扮,同苏尧一起去长宁的灯会上逛上一逛。苏尧这才活络了心思。总觉得要经历一些绝无仅有的事情留在心底,才能在垂垂老矣的耄耋之年牵着手回忆。仿佛这样的一生才不枉虚度,和心爱之人度过的这一生才有意义。
苏尧从前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上叶霖,就像她从来没有寄希望于那样一个生来君王的人会将一整颗心思交给她,看都不看别人一眼。
她穿越而来,已经被御笔赐婚,那是雁朝最有影响力的平溪苏氏和被摄政王府夺了势的太子的联手,无关爱情,只有利益。或者说的更加好听些,她们的结合是不可抗的“为了江山社稷”。原主苏瑶以死相抗也没有任何效果,苏尧自然是不会学她飞蛾扑火,本想对叶霖敬而远之,同叶霖约法三章,她代表苏家做他的靠山,他也无需在意她的一应事宜,两个人同天下所有政/治/联姻下的伴侣一样,相敬如冰的过完这一生,谁也不吵谁,谁也管不着谁便好,哪知道一次次的接触下竟是渐渐对他产生了好感。
她心里明镜儿似的,这个男人不能爱,哪怕他风华绝代、惊才绝艳,那又如何,哪怕他墨眸含情、温柔体贴,那又如何,这个注定要成为帝王的男人给不了她要的完整爱情。苏尧做不到同她人一起分享一可心也做不来为一个人的垂怜去费尽心思的争抢。她想,那好,索性将这一份注定无法开花结果的苗芽掐死在襁褓中,哪知道,这个人竟是率先为了她这么一棵歪脖子树,放弃了一片大森林。
叶霖不是现代人,从来不曾有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教导,那双清冷的眼神却只为她一个人深情温暖,说不感动,那是假话。
天启元年,她做了他的皇后,叶霖也真的应了自己许下的诺言,哪怕是满朝文武上奏请他充实后宫,也都被他国丧期间不宜声色犬马抵了下去。这个男人眼睛里再也没有第二个女人,出乎寻常的专情,苏尧其实很满足。
所以他的话她都信,也将这一句午夜情动时的许诺当了真,几天来一直数着日子期待着千秋节这一天的到来,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一天,他却没有来。
锦鸢不知道她熬着不肯睡是为什么,也是她给惯没了样子,在一旁哈欠连天地打瞌睡,她却越来越清醒。直到了半夜也没有丝毫睡意,索性站起身来独自往外走。殿外的一众宫娥早就被苏尧遣了回去,锦鸢也是,叫她先去外间守夜的榻上睡了,锦鸢却不肯,非要打着瞌睡陪她熬。此时见苏尧忽然起身往外走,赶紧忙不迭地跟上去,随手扯了条月白锦缎滚雪狐裘边的披风给苏尧披上,一面走,一面道:“娘娘可是要去寻陛下么?听说今儿个日间南疆传来消息,陛下估计是忙着这事,兴许就歇在勤政殿了……左右这皇宫大内……”
说到这儿,锦鸢忽然一卡嗓子,转了转眼睛,改口道:“反正这皇宫大内都是娘娘同陛下的家,歇在哪里不是一样的?”
锦鸢没有直接说,苏尧却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反正这皇宫大内也没有什么别的女子,只宫女众多,当今陛下那朵高岭之花又怎么看得上,自然无需担心自己的专宠遭到破坏。既然如此,干嘛还要去找陛下?
苏尧停下脚步,侧头朝锦鸢笑笑,绝美的侧颜美好如同星夜绽放的幽昙,只道:“本宫并不打算去勤政殿寻陛下,你着什么急?”
锦鸢挠了挠脑袋,做不解状:“那这么晚了娘娘是要去哪儿?”
去哪?
苏尧垂睫笑笑,也不说话,只一味朝一个方向去了。
锦鸢跟着她走了半晌,最终抵达的是长宁最高的楼阁之上。在这座楼阁之上,凭栏远眺,几乎可以望见一整个长宁。
因是千秋灯节,长宁城里张灯结彩,造型各异的花灯远远看去只成了一串串光点,甚至有百姓放的河灯,顺着潺潺的流水漂进近处的太液河中。
苏尧扭头去看锦鸢。
“是不是很美?”
同苏尧一样从未登高临远的锦鸢忙不迭地点点头,只一味呆呆地盯着那长宁远景看,似乎要将眼前的一切都牢牢记在脑子里。
苏尧包容地笑笑,回过头眯起眼继续望着那繁花似锦的热闹长宁。
这是叶霖的长宁。
这是叶霖的江山。
她没有输给任何人,只是他的心太宽广,除了要装下她们的小情小爱还要装下这万里河山。
叶霖爽约,她应当懂事,应当……不怪他。
隐隐地从夜空中飘来熟悉的声音,很温柔的唤着她的名字,许久没有得到回应,渐渐地变得有些焦急,一声一声,越发急切。
苏尧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了空,视线因为渐渐不再清楚,眼前的一切都变了形,慢慢地融化在一片黑暗里……
“阿尧?”
“醒醒了,阿尧!”
一声叠一声的呼唤,苏尧终于忍不住睁开眼,正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眸。见到她睁开眼睛,这眸子里的紧张神色也就渐渐地消散了。
苏尧只觉得自己正躺在一个温柔宽厚的怀抱里,鼻翼是悠悠的熟悉檀香味道,愣了一会儿的神,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正是在南下的马车上。
“怎么,我睡了很久?”苏尧有点犹豫,原是一个梦,是自己醉红尘又发作了……她发作的次数渐渐频繁,渐渐地也摸出不一样的门道来。传说都是中毒之人会渐渐在沉睡中忘记许多事情,她倒好,一次次地梦见前世的记忆,时间越久,前世的记忆便越清晰。
就像这一次,她梦见前世千秋节那夜叶霖因为处理紧急军务失了她的约,才越渐明白过来,为什么千秋节那天也困非要拉着她乔装打扮去长宁的大街小巷游走。她都不记得了,可他全记得。
前一世她在第二年开始不久便不告而别,没有给叶霖一个补救的机会,他就记了这么久,从前世到今生,十二年,又二年,终于在太平元年的那个千秋节的夜里,实现了自己曾经对她许下的诺言。
这就是她的爱人,偏执成狂让人心疼。
苏尧忽然抬手环住那人的脖子,微微抬头,在那人正低头看她的严肃唇角印下一吻,并不说自己梦见了什么,只简单道:“阿霖,我爱你。”
那人似乎被她突如其来的表白冲昏了头脑,原本专注盯着她看的黑瞳忽然错开了她的视线,耳朵已经烧红了,却还嘴上不服输,举起一小碗儿的汤药道,“就算贿赂我,该喝药还是要喝的。”
苏尧撇撇嘴,抬头一饮而尽。
她这些日子睡睡醒醒的,记性也不大好,分明是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喝过汤药,经管这事的重任自然而然地便落在了叶霖的身上。
他们已经从平溪出发几日了,距离雁苗两国边境却还很远,叶霖连一个内侍都没有带——刘内侍是不然不能带的,若是连刘内侍都走了,那简直是摆明了皇帝不在平溪,消息一传出去,指不定又要出多少乱子。思量之下只带了徐慎言,沿途还要根据苏尧的状态调整用药。
几个人悄悄离开平溪的时候,正是顶着濛濛的细雨。为了掩人耳目,除却三个人和若干守在暗处的影卫外,只有苏尧还带了一个贴身侍女锦袖,可以算的上是一切从简了。
苏尧本意连锦袖也不愿意带的,她本就不是什么弱柳扶风娇滴滴的世家小姐,用不着人服侍,只是叶霖道三人出行身边连个侍从都没有反而显得异常,这才勉强将锦袖带着,将锦鸢留在了平溪。那丫头听说苏尧要带锦袖而不带她,还暗自哭了几场,直说自己不中用,惹得主子掀嫌弃了,还是苏尧好说歹说晓之以理,这才将她哄了好。锦鸢原就是苏瑶从平溪带去长宁的,后来又随着苏尧进了宫,虽说一直不知道苏尧已是换了芯子的,一应事情倒是亲身经历过,也明白事理得很,她又同平溪苏家人十分相熟,若是有什么破绽又好弥补,苏尧将她放在苏家是很放心的。
徐慎言倒是委屈地做了侍卫的打扮,敛了周身的气质。几人将衣着装饰换了一换,倒也似那么一回事,看起来却像是世家大族的翩翩贵公子带着娇妻侍从游山玩水,寄情江南了。
唯一违和之处便是苏瑶的身体尚且青稚,哪怕做了少妇的打扮,看起来也像是为出阁的姑娘。叶霖倒是很满意,看着苏尧挽起发髻红着耳朵瞪他的模样吃吃地笑,只惹来苏尧咬牙切齿的捶打。
四个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上了路,等出了苏家的地界,微微放开胆子买下一辆马车,走走停停地朝雁苗两国边境赶去。
苏尧靠在叶霖怀里,闭着眼睛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地摇晃,脑子里却净是些光怪陆离的画面。脑子里回想着同苏老先生的对话,不禁抬头看了居高临下抱着她的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