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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藩王,脸皮比城墙还厚,简直鲜廉寡耻!婉婉嘴上没说,心里把他骂了个底朝天。昨天弄得这样,换做她大概今生都不愿再相见了,结果他还敢送上门来,要不是孩子病着,她早就招呼人上棍棒了。
是谁一再说等得,可以慢慢来的?结果他分明急不可待,这样说一套做一套的人,真让她愈发信不实。
他一步一步,目标明确,如果仅仅拿爱她来解释,实在太单薄了。他凭什么爱她?十年前举手之劳,再加上西华门外睽违后的重逢吗?两次见面便令他刻骨铭心成那样,何至于!当一个人爱你爱得莫名其妙,那你就得提防了,想想他出卖爱情后的获利,虽然目前暂且看不出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诸王之中他的分量会越来越重,地位也会越来越稳固。甚至到最后一些用以制约藩王和驸马的条款对他都不适用了,如果皇帝勤快些,把疏漏的地方补足,也许一切还有可说。但皇帝怠政,连现行律例的漏洞都懒得补,要做出个专门针对他的规范,恐怕至少要花上两年时间。
把她送上战场,自己却把豪言壮志抛到脑后,她不懂那位哥哥在想些什么。他有时候确实玩性重,得有人专门提点才好,厂臣显然自顾不暇,未必实心对他了。京里现在也呈风云诡谲之势,什么人什么立场,难以评断。她欲具本上奏,光明正大的又不成,得悄悄打发人送进京去。因为要提防被宇文良时拿个正着,怕他一不做二不休,真的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那可怎么得了!
所以还是得忍着,她当真不喜欢陷进这样的泥沼里,但是无可奈何。但愿南苑没有反心,他能被她诟病的地方,如果只是从音阁那里探来的消息,她倒不介意同他从新开始,水到渠成的时候心甘情愿当个小妇人,为他生儿育女。
她点了点头,“王爷愿意留下便留下吧,先前小厮说大爷有喘症,我怕他旧疾又犯,王爷亲自照应也好。”说着到床前看孩子,微微笑道,“不要紧罢?我让内承奉给你找最好的医官去了,过不了多久就来。你想吃点什么,告诉我,我打发人去做。”
澜舟热得脸颊通红,依旧叩击床板,“谢谢额涅,儿子不饿……没有胃口。”
他自己也没想到,怎么就发起烧来了,前边刚刚自恃身底子好,转头就给他脸色瞧。反倒是澜亭,一副贼都打不死的英雄模样,竟跟人摘香椿去了,留下他一个,在床上热得浑浑噩噩,无意间又帮了他阿玛的大忙。
婉婉呢,对孩子是真的好,皇帝还是福王那会儿,一年生了五位皇子,都和澜舟一边儿大,所以她并不觉得他和澜亭的存在是多硌应人的事儿。她作为公主,有她自己的骄傲,真要过起日子来,王府的那些侍妾不在她眼里。如果各自相安无事,她甚至愿意好好抚养两个庶子,毕竟人心都是肉做的,你待他们好,他们自然感觉得到。
她并不理会宇文良时,自己坐在边上看顾孩子,婢女绞了凉帕子递上来,她仔细叠好,替澜舟覆在额头上。她粗通医理,不时看他脉象,检查他的掌心,瞧这孩子确实病得沉重,自己也跟着忧虑起来。
她眉心忡忡,美丽的人,不论怎样的表情都是生动的。做儿子的病了,当爹的一心两用,确实有点不上道。可是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总是有意无意向她那边瞟,一来想辨别她是不是还在为他昨晚的孟浪生气,二来确实惊艳于她的美貌。
她穿靛蓝色的织金短袄,底下是洪福齐天马面裙,通身的气度,不是金银堆砌能够造就的。嫁了人的姑娘,衣着打扮上虽然尽量往妇人方向靠了,但那髻上斜插的蜘蛛小簪头,仍旧显出少女的跳脱来。她照顾澜舟一心一意,给他倒水,喂他喝药,那小子生来散养,恐怕还没得过这么精细的照顾。瞧他受用的样儿,当爹的有点羡慕,自己如今的前景不容乐观,待遇还不如一个孩子。
他踱过来,想法子和她搭讪:“你放心,他们兄弟自小不娇养,开蒙起又有外谙达教弓马和布库,偶尔病一回也没什么要紧的。”
她本来就对他有微词,自然他说什么都不对。
“正因为偶尔得病才要留神照顾,病起了头不好好养着,将来身子就坏了。我是不明白你们祁人,多读书,多学学忠孝节义不好吗,这么小就折腾骑射,下着雨不肯坐轿子,说什么轿子是女人坐的,照这么推断,朝里的官员们都成女人了。”她不悦地抱怨着,“要是没有这些迂腐的念头,今儿不会掉进河里,风再大,能刮起轿子吗。瞧瞧现如今,病成了这样倒好?孩子不能发热,热久了会烧坏脑子的……”嘱咐小酉倒清酒来,她小时候发烧,奶妈子就给她擦手心降热,好得能快一些。
她这么实诚,床上的孩子也不大落忍了,转头瞧他阿玛,他阿玛和他对看了一眼,示意他说话。
他立刻会意,挣扎着说:“儿子不敢劳额涅大驾,叫底下人来服侍就成,额涅这样,折煞儿子了。”
澜舟无论如何不敢生受,她也没法勉强他。当爹的瞧准了时机说:“殿下歇会儿吧,区区稚子,哪里用得上你这么费心……”
她转头把蘸了酒的巾栉交给他,“既然王爷是来照顾大爷的,那就尽一份心力吧,我这里没有平白收留人的道理。”
她和他错身而过,果真休息去了,留下面面相觑的父子俩,发现有时候马屁拍得不得当,容易弄巧成拙。
她回了她的院子,雨小一些的时候撑上一把红绸伞,在她的花园里逛了一圈。长公主府前身是金吾后衙,所以占地很大,后来办过国子监,也办过武学,钦宗皇帝时期改南巡行在,明治皇帝为了弥补对她的歉意,整个都赏给她做了府第。
她在烟雨里穿行,没有感受到澜舟澜亭来时遇上的惊险,江南的雨季还是别有一番诗情画意的。她喜欢花园里参天的树木,每一棵年纪都比她大得多,有的树干上还有斑驳的痕迹,应该是当初武状元们留下的。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邺重文轻武的现象越加严重,当初的武学馆曾经红极一时,现在竟都慢慢没落了。
前面的厢房因为宇文良时在,她不愿意再去了,不过澜舟的病势,依旧会传人来问,听说吃了药后已经有起色,她也略感放心了。
余栖遐和她坐在檐下博弈,见她不多时就要打探,笑道:“殿下真是不存私心,对待王爷庶出的子女,也能这样关爱。”
她听后轻轻扬了唇角,自嘲道:“我也爱贤名儿,免得落个话把儿给人家,回头娇纵善妒全来了,我可经受不起。”
谁敢这么编排她呢,毕竟长公主府的禁卫不是吃素的,别人家里闹家务,至多是胳膊折在袖子里,到了她跟前,关乎国家,就是上纲上线的大事。
她顿了一下,白子停留在指尖,手和象牙是一样颜色。
“到金陵也有两日了,你打发人四处看看,这南苑是不是朝廷眼中的南苑。藩王不得屯兵,不得私造火器兵器,我要知道南苑王是否果真安分守己。”她思量了片刻才落子,复叮嘱,“避人耳目些,千万别走漏了消息。要是弄得两下里尴尬,那就没意思了。”
余栖遐说是,轻轻笑起来,“殿下仔细,可用的活子不多了。”
她的注意力确实没有放在棋盘上,白子被他连吃好几个,这盘棋已经下死了。她盯着看了好半天,终于气馁,笑着把手上的棋扔回棋盒里,“今儿是输了,下回再痛杀一盘。我吩咐的话别耽搁,这就办去吧!”
余栖遐站起身行礼,却行退出了花厅,她向外看一眼,天依旧是灰蒙蒙的,多日不见阳光,心里快长起杂草来了。
铜环取了一件氅衣来给她披上,一面问:“殿下入夜前还去瞧大爷吗?”
她摊着两手让她扣上钮子,叹息道:“不去了,该尽的心已经尽了,太过热络,别人倒当我有什么居心似的。”走到镜前抿头,回过身来问,“今儿吃什么?”
铜环说:“到了金陵也没好好吃过地道的南方菜,南京的盐水鸭有名气,再让他们焖个酱方,还有熏鱼银丝面,都给殿下准备上。”
她却撅了嘴,“弄些清淡的来吧,金陵不是有早春四野吗,什么芥菜,马兰头……还有菊花脑和构杞芽儿,就吃那个。”
铜环失笑,“这是要学和尚吃斋念佛吗?一样一样的来吧,四野里头加点儿鸡蛋咸肉丁儿,没的寡淡了。”说着顿下,眼神朝前院一瞥,“王爷还在呢,传膳叫上他吧,也是您的大度。”
她的脸慢慢红起来,“你知道的,昨儿……我今天见了他,都快臊死了,还让我和他一桌吃饭!”
她不愿意,也拿她没办法,铜环劝说无果,忙她的去了。
婉婉平时的习惯,没有因地方发生改变而改变,照旧什么时候做什么事。闲了看看书,或者逗弄逗弄她的松鼠,就等着黄梅雨季过后,找个好时机出去看看。心里有了计划,雨天也是极耐烦的,好的在后头呢。
天气不佳,暗得也比平常早,她吃过晚膳便沐浴,燃了一炉香,坐在灯下抚琴。
慕容氏一门通音律,擅丹青,是名副其实的儒雅王朝。何以成今日之势,还得追溯到昭帝时期。
昭帝是文武全才,年少时跟随□□东征西讨,后来大邺建立,蛰伏于太学韬光养晦,彼时门生三千,广布天下。拓拔皇后育有四子,他排行最末,大兄遇刺,三兄获罪,二兄文皇帝御极未几驾崩,太子即位后半年便逊位,昭帝从幼子到称帝,也算走了不少艰辛路。大约是太学那段时光的磨砺,文人的脾性早就深植了,后世子孙传承了他文韬的部分,武略则有欠缺。这种弊端越到后来越明显,现在的二哥哥只会舞文弄墨,连斧和钺都分不清。自己呢,身为姑娘,对这些东西痴迷也没谁会来问罪,所以有段时间潜心研究,音律方面还是懂些皮毛的。
她弹《风雷引》,琴弦铮铮,苍郁险峻。忽然一阵悠扬的笛声随风传来,隐隐约约的,要细细聆听才能分辩出来。她高亢,它柔软,她平缓,它激昂……以前常叹曲高和寡,没想到在这里竟棋逢敌手了,她心里不由钦慕,大有伯牙会子期的惊喜。
勾挑复揉拨,她有心把调压得低一些,那支笛就如穿云破雾的箭,直上九重天。渐渐一曲近尾声了,她弹出最后一个音,迫不及待跑出去,可是那笛声也戛然而止,再要寻,根本无从寻起。
她叫小酉来,“听见外面有人吹笛子了吗?”
小酉和门上站班的婢女往南一指,“从那儿传来的。”
因为笛子远不如古琴的琴音浑厚,要想同她相和,距离不会太远。天上细雨蒙蒙,应该没人愿意冒雨助兴,所以这吹笛人必定在长公主府里,或者是哪个内侍,或者是哪个侍卫,也或者是死皮赖脸不肯走的南苑王。
本来还想寻根溯源,走了两步又停下了,小酉已经准备好伞准备陪她寻访,见她作罢了不由纳闷:“不去找那个人吗?好些一见钟情的故事就是这么开始的,殿下中途放弃,真可惜!万一是个惊才绝决的人呢,长得又高又俊,就像肖掌印一样。”
婉婉慢回娇眼,想了想还是摇头,“说不定是个女的,或者是个老头儿呢?佳音莫问出处,就算是个美男子……我已经嫁了,来不及了。”
说到最后败兴,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心里也期盼能再听见那笛子单奏一曲,可是等了很久,终究没有等到。那一缕仙音就像石子落进水里,漆黑的夜把它吞噬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意兴阑珊回到卧房,被褥里熏了苏合,人躺进去,七窍一瞬都通畅了似的。她没有问那位驸马爷在哪里安置,反正府里厢房多得是,他爱睡哪里就睡哪里。
一夜无事,平平安安到了早上,起来的时候人还有点昏昏的,做了个梦,梦见宇文良时从窗口跳进来了,把她吓得够呛。
铜环伺候她擦牙,她捻着青盐问:“南苑王还在吗?你回头叫人过去问问,看他今儿走不走。”
铜环打了手巾把子给她,“殿下是希望他走呢,还是希望他别走?”
“自然是希望他走,他留下看顾孩子不过是个幌子,喂澜舟喝水,浇了他一脖子,就那个能耐,还指着他照顾人呢!”
铜环和小酉一笑,把洗漱的物件都撤下去,送了她的早点上来。她坐在圈椅里,气定神闲吃了半碗粥,一个豆沙团糕。想好了中晌要吃菊花脑拌肚丝,上午便有了指望,半天时间全花在花圃里,叫人打着伞,在篱笆底下密密麻麻种了一排蔷薇。
整天下雨,干什么都没有大兴致,在屋里转了两圈,伸手勾那琴弦,又想起昨夜的笛声来。略站了会儿问澜舟的病情,底下人说还是起不来床,本来要给殿下请安的,挣了很久也没成。
她只得再去前头看,到了那里见澜舟脸色还是发红,跟前只有两个丫头侍立,并不见宇文良时的身影。
她回头问:“王爷人呢?”
门外荣宝呵腰道:“钱塘江决了口子,我们爷上那儿堵缺口去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让奴才给殿下回个话儿,请殿下不必记挂他。”
婉婉蹙眉,谁有那闲空儿惦记他!看看孩子,一直不退热,王府里又无人问津,再放在前院不放心,便吩咐把西配殿腾出来,把人挪到后头去。
不得不说,老太太心肠够狠的,真把人撂在这里不管了。她知道他们有计划,却也不能干看着,所以历来就是谁心软谁处下风,感情上更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