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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间,叛军便从踌躇满志谈笑风生,变成了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立在城墙上的众官员们好不容易才接受了江夏郡王是个疯子的事实,紧接着便目睹他带着属下仓皇南逃,一时间都未能反应过来——本以为至少须得死守长安城十天半个月,方能得到周边众州援兵解困,怎么才守了两三日,叛军就不战而逃?
“追击!尽数歼灭!!”新安郡王却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命兵士在城墙上摇动旌旗,敲起战鼓。铿锵的鼓声中,这位年轻的郡王背上弓箭手执横刀,翻身上马,疾驰而出。他身后,则是如流水般涌出喊杀声震天的将士们。
吴国公秦安望着他的背影,倏然想起了数十年前那位英姿勃发的太原公子,双目不由得微微有些湿润。这一辈子他从未做过错误的选择,也从未看错过任何一个人。可是这一瞬间,他却对这个孩子生出了不应该的期盼。
从这些时日的运筹帷幄与决断来看,这个孩子注定应该有更宽阔更远大的路途。甚至,他心底还油然生出了大逆不道的想法——倘若他是圣人的儿子,而非侄儿,这大唐天下今后又该是何等盛世景象?
这时候,又有数骑冲出城门,快马加鞭跟随在李徽身后,夹杂在大军当中奔流而去。或青涩瘦弱或窈窕的身影,并不难辨认他们的身份。按理说,无论是李徽、长宁公主或是其他人都没有武职,不应该上战场。然而,这一刻,众位文臣却只是沉默遥望,没有任何一人出言反对。面对比他们更勇敢的年轻儿郎少女,他们又有何颜面指责他们不合规矩?
荆王立在秦安身侧,轻轻一叹:“秦公,你我都老了。”若是此事由他们二人决策,未必能像这群年轻人那般当机立断。指不定这次叛乱会造成何等惨痛的后果,宫廷与朝廷都双双受挫。都城不稳,又将会给远在千里之外的圣人,与那些正抵御外敌、平定内贼的将士们带来何等可怕的影响。
“……”秦安侧首看着他,“老夫确实是老了,大王却尚且年富力强。他们太年轻,还需要长辈指引维护。”宗室长辈中,也唯有荆王最为可靠,越王须得避嫌,鲁王与濮王则不必再提。待到这群年轻人都过了而立的年纪,那时候便不必他们再忧心了罢。至于之后会不会形成宗室势力过盛的情景——那时候想必他早就已经去地下见先帝了,又何必替新帝继续操心呢?
飞驰当中的李徽自然不知晓,舅祖父已经替他想完了前程往后。他正专心致志地追击叛军,并与鄂国公所率十六卫会合,便倏然察觉身后有人纵马追了上来。回首望去,却是长宁公主、秦承、信安县主、周仪、安二娘等人。甚至连杨慎也偷偷地跟了上来,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
“……”霎时间,从未想过他们居然也会上战场的新安郡王有种挥鞭将他们驱赶回去的冲动,“战场上刀箭无眼,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流箭射过来,你们赶紧回去!!莫要在这种时候凑热闹!!”他当初就应该让正忙着让达官贵人们“捐献”军粮的大兄把这群闲着的家伙都拎过去帮忙!!眼下说什么都迟了!大兄也不可能突然冲过来将他们都带回去啊!
“阿兄,我们可不是为了凑热闹而来。”长宁公主握紧手中的弓,意气风发地道,“当年平阳姑祖母不也是女将军么?我学了这么多年骑射,为何不能上沙场历练一番?就算射技不如阿兄,却也不是甚么绣花枕头!”
“我只是不想让悦娘落了单。”信安县主赶紧接道,“堂兄放心,我会护好自己。”
“郡王不必担心。”安二娘手执红缨/长/枪/,凤目挑起,“有我在,便不会让那些逆贼伤着贵主与县主半分。我自幼习武,横刀、/长/枪/和弓箭都是惯使的!!”
“……”李徽顿时无言以对,又看向秦承与周仪,“阿承也就罢了,二郎你赶紧回去!平日里只知道吟诗作赋,又何必勉强自己过来?”
周仪咬紧了牙关,攥着手里的缰绳,勉强笑道:“表兄说什么呢……好歹,好歹我也是礼乐射御书数样样精通……通的!!”在小伙伴们都热血沸腾地说要上战场的时候,他怎么能露出胆怯之色呢?必须跟着上!!
秦承无奈接道:“表兄放心,我会看紧他的。”
杨慎也不失时机地赶紧表忠心:“我已经答应了先生,一定要随时保护好先生!!”彼先生非此先生,自然是远在千里之外的王舍人。
李徽便只得临时让身边的侍卫变阵,呈梭状将他们一行人护在中间,以他为首,随时调整方位。不多时,鄂国公尉迟庆哈哈大笑着拎着酒葫芦经过他们身边,翘起胡子:“啧啧,郡王上战场也就罢了,怎么还带了这么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家伙?!”
“尉迟公且看看,我是否‘手无缚鸡之力’?!”长宁公主引弓而射,便将一名正欲反击的叛军射倒在地,而后微微抬起下颌示意。信安县主与安二娘亦同样不甘示弱,都连射数箭,前者准头欠缺却也扎中了敌人,后者则丝毫不亚于儿郎们,准头十足。
尉迟庆眯着眼睛抚了抚胡子,清咳一声:“这两位有些眼生,不知——”
作为一位足够敏锐的兄长,新安郡王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尉迟公,江夏逆王逃的方向,正是南山附近。想必他正打算穿越南山进入秦岭之中,潜入茫茫山岭之间摆脱我们的追兵,而后再急行军回到封地继续抵抗。若是放了他入秦岭,不仅难以搜寻,而且必将后患无穷。不知尉迟公有何对策?”
“老夫已经将程家二郎封为先锋官,派他抄小路绕道,堵住叛贼的退路。”尉迟庆道,“听他提起,与郡王似乎也很是相熟?想必,老夫没有派错人罢?十六卫中有一位将军与不少高阶武官都与江夏逆王有来往,老夫麾下实在没有多少人可用。”
圣人御驾亲征时,便带走了十六卫中不少将领,留在京城中的七位将军则有两位附逆。由此可见江夏郡王一脉经营之深,亦可推知此前长安城究竟面临了怎样危急的险境。
李徽思索片刻,又问:“尉迟公可派人给太原府传了八百里加急的消息?”
“那条驿道上有好几个驿站都被叛逆控制,老夫单派了数百将士,专门负责将这些余孽清理干净,免得妨碍来往公文与军令。”尉迟庆道,“也接到太原府的消息,圣人平安无事,目前已经移驾太原州城中。行宫之围已解,逆贼李谌北逃之时遭遇许业那老儿迎头痛击,正打得难解难分。”
长宁公主顿时松了口气,与信安县主相视一笑。李徽的神色亦温和了些许:“想必叔父也正期待京城的这场大胜。悦娘,我们走!将这场胜利,作为迎接叔父凯旋的礼物!”
“好!走!!”
尉迟庆目送这群年轻人远去,拿起酒葫芦灌了一口烈酒,大喝道:“儿郎们,冲啊!将这群猪狗之辈杀个干干净净!让他们看看,咱们京城十六卫的悍勇绝不容任何人小觑!!”
“杀!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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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江夏郡王舍下数百部曲的性命,好不容易才暂时摆脱程青的围追堵截之后,立即命所余残部赶紧四散奔入秦岭之中,约定五日之后在荆州之外会合。说罢,他随意地选了一条小径,带着身边最后的几百人踏入了他们曾经走过许多回的秦岭小道。
然而,不等他走出百步,林间便传来一阵笑声:“因果轮回,诚不欺我。不知族兄可还记得,逆王李谌几个月前是如何仓皇逃出长安的?那时的李谌,便如同今日的你。不过,明日的你,可未必能像他一样,有机会逃到北疆去掀起战乱。”
“我也很好奇,上元节时,你是不是在心底嘲笑李谌愚不可及?别人欢度佳节的时候,他却惶惶然北逃,数次三番险些丢了性命。而且,若不是你这位有心人助他一臂之力,恐怕他也活不到今日。只是可惜了,如今却没有另一位有心人,助你逃出生天了。”
江夏郡王抬起首,目光阴冷地望向从树后转出来的堂兄妹二人:“是么?那可未必。”
李徽微怔,忽然觉得身后一寒,立即揽着长宁公主往旁边的树丛扑去。数支箭钉在他们方才所立之处,箭尾轻轻颤动着。兵士们立即就地隐藏,而对秦岭地形了解胜过任何人的王家部曲们则悄悄地迂回前行,很快便寻找出了敌人。
江夏郡王趁机再度逃走了,长宁公主禁不住轻轻地在地上锤了几下:“可恨!又教他逃了!!阿兄,你可知道究竟是何人竟敢如此胆大妄为?!当初隐藏在秦岭中的势力,除了逆贼李谌那些佯装山匪的马贼,难道还有其他人?”
李徽心中微微一动,倏然想起了某个早已死去的人。不待他回答,部曲们便过来禀报,抓住了上百个方才躲在旁边放冷箭之人。他们似乎饮了酒或者中了药,射了那一阵箭之后,就昏昏沉沉、摇摇晃晃了,仿佛只等着他们上前捉拿。
这时,程青拎着一个约十岁左右的少年大步行来,他身后还随着一大一小两个僧人。年纪稍长的僧人也未及及冠年纪,虽带着风霜之色,却异常面熟,无论是李徽或是长宁公主都不由得怔住了。
那位僧人见了他们,双手合十,垂目道:“两位檀越安好,小僧便放心了。”
“是你……给方才那群人下了药?”李徽联想到被部曲们捆绑起来的偷袭者。
“阿弥陀佛,情况紧急,不得不为之。”僧人淡淡地道,垂目转动着手腕上的数层佛珠,“这两日正好在这座庄园中投宿,见他们形容诡秘,欺瞒幼主,也只能出此下策了。我佛慈悲,定然不愿见他们杀生。”
李徽忽然觉得,眼前之人与记忆中相比,似乎略有些改变。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王子睦王三郎,也不再是大慈恩寺里一心回避世事的年轻僧人圆悟了。
“……”长宁公主亦一直定定地注视着他,迟迟未能移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