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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此处并非公堂,倘若周围没有这么些重臣与长辈,长宁公主定会不自禁地笑出声来。饶是她素来能将情绪控制得处变不惊,这一时刻眼中也不免浮起了笑意——难不成某人觉得,在场的皆是怜香惜玉之辈?只需她哭两声,便会相信她错漏百出的辩解?她与驸马之间到底谁占上风,长安城中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若要做出一番深情不悔的模样,而后惊异地指责驸马无情无义,你们且将各自的面首小妾处置干净再说罢。连她这个侄女,都能数得出在安兴长公主府内来来往往的面首们的名字。而且,这些面首无一例外都或得了官职或得了荣华富贵,日子可是逍遥得很。当然,其中亦有不少成了附逆之辈,对某人忠心耿耿。
众人似乎被安兴长公主泪眼朦胧的反口诬告给惊住了,一时之间,竟无人言语。清河长公主侧过首,似有似无地望了望自家侄女;临川长公主蹙起眉,仿佛在想着甚么。而嗣濮王殿下却是看向了自家阿弟,依旧淡定得很。
就连荆王亦只是皱紧眉,略顿了顿,方道:“你可有甚么证据,证实梁国公府谋逆?若无证据,便不过是推诿罪名罢了。”
“当然有证据……”安兴长公主哽咽着接道,在众人注意力皆集中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假作拭泪,暗中却朝着程青露出了扭曲而得意的笑容。同时,她的声音中依旧带着哭音:“这两年来,我身边多了好些仆从,皆是梁国公府送来的。还有些仆从假借公主府之命被送去了许多人家,后来我听说这些人家皆是附逆之贼……”
之前她向程青施压,为的是利用梁国公府,同时防的便是今日。若是她不清白,梁国公府的嫌疑也不会比她小。毕竟,亲眷势大的国公府谋逆,总比一位公主谋逆更合情合理一些。更何况,夫妻一体,能共享富贵,自然须得同度患难。当然,程青也必须为自己的背叛付出沉重的代价!!
然而,程青却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神情依旧淡漠,既不曾立即辩解,更不曾愤怒于她的污蔑。仿佛只当眼前之人不过是个疯子,既然是疯子,自是不必理会。
而且,此时安兴长公主并未意识到,她确实已经因他的背叛而愤怒无比,怒火一时冲昏了头脑,再也难以维持往日的冷静与精明。否则,只需她稍稍细想一番,也不至于觉得他居然从未思索过该如何让梁国公府全身而退,更不必提他身后的依仗究竟是何人了。
“果真如此?玄祺,可有查出公主府中众多奴仆的来源?”荆王回首问道。他话语中看似充满信任,然而在座诸人几乎都能瞧出,他与这位侄孙并不亲近,言下之意便是质疑他先前查案的结果。不过,若是谁能喜欢夺取自己地位的人,才会令人觉得怪异。
“不必细查。”年轻的新安郡王向着安兴长公主露出了怜悯之色,令她不由得心中微微一凛,好不容易方从盛怒之中清醒了许多。她几乎是本能地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仿佛一切早已脱离了她的控制。
“所谓梁国公府的仆从,皆是我借着驸马之手,安/插/进/公主府的探子。”李徽淡淡地道,“此事叔父与叔母都知道,默许我私下查证。若非有这些探子迷惑安兴姑母,我也不至于能迅速寻出如此众多的证据。姑母说他们是‘假借’公主府之命,送去那些附逆之辈家中?需要我将你与这些人的暗语都呈上来么?”
安兴长公主顿时脸色煞白,双目中透出狠厉之意,仿佛恨不得能亲自动手,扑将过去将眼前这位少年郎彻底杀死。李徽却无视了她,垂首对身边的小吏说了几句话,那小吏片刻之后便抱来了一叠沉重的文书。
“叔祖父与许公请过目,这些便是两年以来,安兴姑母派遣人控制许多大臣的证据。当然,这些人确实不清白,都曾有意跟随彭王谋逆。不过,其中也有些受蒙骗之人,戴罪立功为我们带来了不少证据。”
“……”荆王眯了眯眼,不着痕迹地望了望安兴长公主。
安兴长公主仿佛察觉出他的动摇之意,倏地朝他嫣然一笑:“小辈疑我甚深,连证据都为我准备了这么许多,莫非叔父也已经开始疑心了么?”看似叔姪二人十分亲近,然而却毫无疑问,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威胁。
荆王的脸色微微一变:“证据确凿,便是你不认罪,亦是坐实了谋逆。”
“呵。”安兴长公主仰首大笑起来,竟仿佛带着几分疯狂之色。笑声渐息之后,她便一改方才的委屈可怜与扭曲冷厉,恢复了平日漫不经心的慵懒模样。甚至,当她望向李徽时,也丝毫不见方才的杀气四溢:“好侄儿,你不是曾经想知道,与彭王共谋的还有何人么?”
“不仅与彭王共谋,亦险些和你成为同盟。”李徽面不改色地接道,“前些时日你杀掉的侍女,大概便是逆王之人罢?说不得你们之间起了什么龃龉?不过,就算已经反目成仇,姑母也依然不愿告诉我此人究竟是谁么?真是有情有义。”
“你果然在我身边安插了不少人呢。”安兴长公主勾起艳红如血的唇,“不过,你便如此相信驸马么?焉知他会不会也骗了你?呵,他对我恨之入骨,若有人提供证据让他出面指证于我,他定然会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
“我并不关心这些证据从何而来,只需知道证据皆是真实便足够了。”李徽淡淡地道,“姑母也不必再挑拨离间了,若当真想说出逆王,不妨直言便是。”当然,信或者不信,便由他来决定了。
“所谓的逆王,便是——”安兴长公主回过首,对着跽坐于上的荆王露出了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
荆王依旧维持着波澜不惊的神色,眼中却满是风雨欲来。不过,不等他出言反驳,李徽便长长一叹:“看来,姑母的确是不想求得一条生路了。”他侧首,听身边的小吏说了几句话之后,方又道:“也不知姑母是自何处而来的底气,居然想污蔑荆王叔祖父。怎么,觉得自己留在昭陵的人足够引诱庶人李阁了么?”
闻言,无论是安兴长公主或是荆王,神色都变幻莫测起来。前者再也维持不住慵懒随意的模样,惊疑不定地端详着他;后者则仿佛暗中松了口气,也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这位年轻的侄孙,颇有些感慨之意。
“我要见圣人。”安兴长公主倏然道,“这等大事,无须在你这样的小辈——以及不相干的人跟前明言。我要亲自禀告圣人,将功折罪。”
她从未想过,自己竟然被区区一个不足及冠的少年郎逼到如此境地!!接二连三的谋算,都被他轻而易举地化解干净,仿佛他未卜先知,早就预料到她的反应。而逆王确实是她最后的生路,只要招供出来,她相信自己必定能换取一条性命。至于日后如何东山再起,且熬过这一关再想也不迟。
李徽微微一笑,依然带着怜悯之态,却应道:“也好,我可替姑母问一问叔父。”事到如今,她以为逆王的身份依旧是模糊难测么?她以为,这个消息居然贵重到能换下自己的性命?呵,单只凭着最近逆王在京中的那些暗棋疯狂对付她,又不断地往外传信,也已经露出了端倪。更不必提,程惟巡抚时的所见所闻、所猜所想,以及那些忙不迭投过来的人证了。
若不是此人势大,所镇的位置太过紧要,一时间难以擅动。圣人定然不会依旧按兵不动。须得暗中将一切安置妥当,方能一击即中。这一次诸王回京,说不得便是一次兵不血刃的好机会。当然,在此之前,若是不处置干净某些人,逆王定然不可能安心入京。
安兴长公主或许并不明白,无论如何,她都只能选择一条死路。而她目前的态度,决定了这条死路是干脆利落,还是屡受折磨。
事已至此,案子也不必再审了。荆王便吩咐监门卫将安兴长公主带回软禁的厢房内,程青亦暂时囚禁在另外一个院落之中。简国公许业莫测高深地望着他,转身对李徽道:“不如新安郡王将审案之事写一个折子呈给圣人?”显然,这位名声赫赫的重臣应当是瞧出了什么,主动向眼前的年轻人示好。
李徽一怔,摇摇首道:“此案的主审是荆王叔祖父与许公。晚辈何德何能,岂可越权行事?”他对这位长者一向甚为尊重——虽然简国公目前是文臣,几乎是实际上的群相之首,但他更曾经是威名远扬的将军,名列凌烟阁的先帝心腹爱臣,当年曾经踏平了整个北疆。若是逆王有心谋反,前去平定叛乱之帅非他莫属。
简国公捋了捋长须,笑了起来:“既然安兴长公主谋逆之事已定,当年越王谋逆案中必然存着蹊跷。老夫定然会在折子中提出重审,早日还越王殿下一家清白。”
“多谢许公。”李徽感激地朝他行礼,“晚辈亦会继续搜集证据,让二世父他们能够早些归京。”对他而言,此案的意义确实不仅仅只是置安兴长公主于死地而已,给越王府洗刷冤屈才更为重要。